除了爱、教育和是非观，我们还能聊些什么？|《四百击》

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萨特

电影有时未必需要告诉观众深刻的道理，展现一种生活状态或是心理活动也是很好的实践。最近阅读的《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就是最好的反学院派研究实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可以抛开那个法国谚语中的教育理念，满不在乎地把《四百击》(Les Quatre CentsCoups)理解为那个时代少年的生活状态记录。事实上，这部“新浪潮”电影还具有另一个译名——胡作非为，然而，这部电影的本意也并不是解释“是非观”。

导演François Truffaut把自己对于“存在”的理解放到电影中，不仅仅是对“存在”的诠释，更是当时年轻一代的心理纪录片。当少年Antoine发现自己与周遭的不同，便是发觉自己作为一个个体的存在，尤其，当他解释对父母撒谎的原因是，说实话他们不会相信的时候，他对自己固有的本质已经了如指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不应该被定义为少年，也不应该简单地贴上“问题少年”的标签。它讲的，可能是这个人物从被周遭个体物化的现实中挣脱出来并逃脱的故事。

电影在情节处理上似乎趋于琐碎化、坦诚化，但并非没有逻辑。影片似乎从上了一半的法语课插播进来，在众多传阅女星画册的少年中只有Antoine被老师呵斥。而在一系列的巧合中，Antoine被理所当然地贴上了“问题少年”的标签。比如，和好基友Rene逃学的第二天谎称母亲死了来躲避责难，却不巧被母亲发现并到学校澄清；又比如，引用巴尔扎克的小说，想努力完成作业，却被老师指责为“令人厌恶的抄袭者”。萨特指出“他人就是地狱”，以老师为代表的权威阶，将自我意识强加在其他个体（学生）使之成为具有标签的客体，对他们来说这些学生可能如地狱般可怕。关于对待抄袭这个问题，Antoine和老师的理解显然不一致。这让我想起以前父辈上学时上课不遵守纪律，就会被老师责问“是什么思想指导你这样做的？”我当时只是觉得好笑，却并没有意识到问题背后的荒唐之处。即便如此荒唐，Antoine也尝试性地抗争说“不是这样”。

关于这个“问题少年”究竟有多少问题？影片似乎并不想回答，也不想解决“问题”，因为它本身可能并不想解决对错问题。我们只看到，在家庭生活中Antoine既会做家务，也会偷拿家里的零用钱“做交易”；既会回家做作业，也会和偷情的母亲约定互守秘密。以父母为代表的“吃瓜群众”和“权威”站在一起诟病Antoine，给这个环境增添荒诞气氛。在母亲出现的第一个场景中，她就说“难怪你学习会那么差。”Antoine和母亲的交流始终是“失焦”的，镜头通过Antoine看向母亲的位置始终游离在周围。

Antoine发现母亲偷情时，冷冷地说出“开玩笑！她才不会告诉我爸的，”便知他已经深谙自己与其他客体的相处之道。可是他在家庭生活中依然是个“演砸”了的小丑。“一个人要从他人的目光或他人的地狱中解脱出来，只能有两种途径：或者心甘情愿地做别人的物，或者使他人做自己的物，去操纵他人。”一开始Antoine和母亲达成协议，似乎重拾了“努力写作”的信心，不巧“权威”并不认同这种努力，“抄袭”的帽子早就稳稳地扣在Antoine头上。这些琐碎的冲突逼得他想要“自己参与生活”，不想成为周遭人的“物品”。

在这种环境的挤压之下，Antoine似乎还有个死党——富二代Rene。与Rene有关的所有片段令我十分怀疑导演是否借用了纪德《伪币制造者》的部分情节，虽然说的故事完全不同。小说中同为私生子的裴奈尔偶然间发现自己的秘密，写信告诉父母自己决定离家出走，并借宿富二代俄理维家中。Rene在影片中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志同道合者”，在某些片段里更像一个冷静的陈述者，举止上也更为中庸。对于Antoine要自己参与生活的看法，他给了“你太过激了”的看法，而当Antoine被指责“抄袭”时，他争辩道“他没撒谎，先生，我坐在他旁边，如果他真的撒谎了我会知道的。”“我无所谓被停学，但我不想出去。”而“权威”又一副很权威的样子说道“我会告诉你在这儿谁定规矩。”权威阶级在这里所代表的主体不言而喻。马塞尔指出：人不仅可以和自己交流，而且可以和他人交流，而使自己和他人联系起来的是同情和爱。可以看到的是，Antoine在少年犯罪观察中心的窗外，期待Rene的眼神并不像他对母亲那么冷漠，似乎是存在那么点希望的。同样，Rene带他去游乐场玩耍时他孩子般的愉悦才展现出来。然而同样“权威”的看守掐灭了Antoine希望，禁止Rene看望他，常态般的木讷恢复到Antoine脸上。

影片在处理少年犯罪观察中心的片段还有个细节十分有意思，便是工作人员将自己的孩子与这些出来放风的“问题少年”隔离，像害怕传染病一般。

既然Antoine希望“自己参与生活”，那就得选择，他的选择是出逃。看似碎片化的逃夜偷牛奶喝、与Rene偷餐厅闹钟和值钱物件，以及最后一次偷打字机被发现的三个片段，具有递进关系，也都采用了同一个背景乐来处理（乐器和片头使用的略有差别），暗示的应当是Antoine的三次行动。这一次比一次激烈的行动让Antoine最终认识到在为获得自由做出选择的同时也要承担行为所引发的责任。从警车的铁栏杆里看到自己所生活的荒唐城市应该又是另一番景象。显然，导演太知道周遭环境的重要性，它们可以让人物超越自己生存的环境，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为之行动。

有了“出逃经验”的Antoine在被送到少年犯罪观察中心后就已经埋下了再次出逃的种子。影片借出逃被抓回来的少年之口说道“至少过了5天快乐日子”，也正是Antoine所想。最后经典的长镜头的最后，少年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像是获得自由的仪式一般深深浅浅踩进观众心里，而他在整个生活里心心念念的大海就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