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

2021-03-16  本文已影响0人  山东吉祥如意

这个地方叫华亭。

  山是层层叠叠的,延伸得很远。漫山遍野都是树,风一吹,一波又一波绿色的海浪就起来了。已经是七月份了,麦子熟透了,隐隐约约能看到半山腰金黄的麦田里佝偻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会儿的功夫,金黄色的麦子就倒下了一大片。山与山之间是细细的长长的峡谷,看不到小溪,却能听到一股潺潺的水流声。雨天时,水流就急了大了猛了,不再是那种淙淙的细水长流,成了一种刷刷的迅疾,冲击着小溪两旁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草。等雨停了,许许多多的石头就留在了小溪的两旁,是从山上带下来的,它们和雨后的彩虹一样,闪烁着五彩斑斓的颜色。进山的路是很难找的,本来就少,又被掩埋在了郁郁葱葱的绿色中,也只有本地人知道了。山里的人家其实也不算少,加起来有上百户,二三百口人了,可这里三五户,那里八九户,彼此都隔开了。傍晚的时候,这里的炊烟起来了,那里的炊烟也起来了,云遮雾罩的,倒把意境弄得很美了。

  山里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村名,磨坪,外地人乍一听,会听成“抹平”,捂住嘴就笑出声来了。山里人也不多做解释,祖祖辈辈就这样叫下来了,也没觉得多么别扭。虽然隔得很远,各家各户还是彼此认识的,也有经常往来的。一个共同的名字把他们拴在了一块,心里总是会感觉到一些归属感的。可是,这个地方的人还是穷,背朝黄土面朝天是他们的生产方式,也可以说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祖祖辈辈靠天吃饭,攒不下几个钱,碰上个老天爷不高兴,一年的功夫就全白费了。说白了,山里人其实也就是庄稼人,赶季节,抢时令,一直都是安安稳稳的,本本分分的。现在,情况变了,年轻一点的,都往大城市跑,那里的生活花花绿绿的,不像山里那样单调寂寞。上了年纪的是动不了了,只能留下来,耕着一亩三分地,照顾着黄毛丫头或者是顽皮小子,在与残留日子的抗争中守着最后的一片家园。一到逢年过节,老人们就立在山路口盼着儿子闺女们欢欢喜喜地回来,过不了几天,再把他们送走,心里免不了空空落落的,倒也习惯了。

  前些年,一条铁路隧道要经过这里,一个工程队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工程队有近百人,除了几个做饭的女人,剩下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了。开工忙碌起来,整个工地都是热热闹闹的。测量班就忙测量,开挖班就忙开挖,喷锚班呢,当然就忙着喷锚了。所有的活都是按着程序进行的,等测量班从隧道里出来的时候,开挖班就该进去了。工地上的人虽然不少,却也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云南的,好像还属于少数民族;还有江西的,本地人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还有湖北的,这是一群特别团结的人;当然也有本地人,是后来招过来的,基本上就做一些杂活。碰到特殊情况,比如说材料供应不上来,工地就暂时闲下来了。人们一下子就很无聊了,打打牌、下下象棋、聊聊天就成了打发时光的方式。

  还有一种打发时光的方式,也需要提一提,那就是爬山。这里的山是层层叠叠的,上山的路也就弯弯曲曲了。约上三五个人,在一个清闲的日子,最好是傍晚黄昏的时候,一块爬爬山,倒也不错。上山的人一旦踏上一条山路,一头扎进浓浓郁郁的绿色之中,再想寻觅到他们的踪影就很难了。不过,浓绿之中突然就飞出一只嘎嘎直叫的野鸡,拖着笨重的身体缓缓飞到了山的另一边,就知道野鸡受惊了,也就知道上山的人们已经走到了哪里。除了野鸡,经常遇到的就是一种羽毛鲜红的鸟了。它们叫起来就发两个音“咕咕”,本来也不知道这个“咕咕”是什么意思,可当地人还是固执地认为“咕咕”就是“老婆”的意思。一来这种鸟的发音确实抑扬顿挫,虽是两个音,第一个音绵长,第二个音却短促,听起来却也像“老婆”;二来只有雄鸟才会那样叫。后来,当地人索性就把这种鸟叫成“老婆鸟”了。

  顺着山路走,就能进磨坪村。进村之后,上山的人一定会四处走走,看看这里房屋的结构,看看这里生活的人们和人们的生活。他们更会走进人家的屋子里,坐下来聊个天,那种亲切的感觉,很像走进了远房亲戚家。村里人很是好客,常年不见人来,好不容易来了,村里人就拥拥簇簇看个没完。胆子大一点的会主动说说话,问客从哪里来,胆子小一点只能用眼神打量了,怯怯藏在人群后面,看看这些外地人到底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天太晚的时候,好客的村里人会留下进山的人,夜晚的山路本来不好走,有时候还有野豹出没。往往第二天天不亮,人们就下山了,走的时候总是忘不了给人家塞一些钱,不多,却是实实在在的心意。

  工程队有一个湖北的小伙子,别人都叫他小川子。小川子来了有两年了,是测量班的。测量班的工作其实很简单的,每次进隧道搞测量也用不了半个小时,所以许多人羡慕测量班的工作。当然有一种说法算作玩笑了,说测量班养了一帮子闲人。小川子不闲,也可以说小川子闲不下来,因为小川子是个好动的家伙。别人爬山爬得次数多了,总会腻的,可小川子不会。每次爬山,小川子总会搞一些新名堂,整一些新花样,把自己的爬山弄得五花八门的。这次抓了些田鸡回来,下次带回来的可能就是几十个略带温热的野鸡蛋了。这些东西弄回来后,小川子就会在工地外面的空地上架起一口野餐锅,找一些蓬松的枝桠塞在下面。乳白色的烟袅袅而上了,用不了多久,一股异常新鲜的野味就四处弥漫开来。

  人们就聚集在这里了。

  “小川子,再不捞出来他妈的就煮烂了,”

  “这小家伙,以后就是给老婆打下手的料!”

  “我看小川子还没有开苞了吧!”

  “小子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火气旺着呢!”

  “小川子,叔给你介绍一个!”

  小川子不说话,虽然好动的很,可是小川子是不喜欢说话的。天色暗下去了,篝火的光明显红了亮了灼热了。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晶莹的萤火虫,翩翩起舞的,弄出一团又一团流动的白光。凉气也上来了,一股一股的向人们袭来。人们围着篝火,靠得更近了。四周都是乱乱的虫鸣,尖利、悠扬、急促,混合起来向幽暗的远方隐隐传去。

  “我们的小川子还害臊了!”

  “小川子怕是想女人了吧!”

  小川子早就把脑袋扬了起来。星星疏疏落落悬在头顶,正眨着眼睛微笑呢。月亮是银白色的,微微颤抖着,像谁用手触摸了一下似的。

  “山里的娘们水灵,小川子看上哪一个了?”

  小川子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走了,头也没回。人们就笑起来了。

  “这小家伙的脾气还挺倔的!”

  这几天一直下雨,太阳再也不肯出来,不知到哪里度蜜月去了。整个工地也闲散了,人们的精神状态也是恍恍惚惚的,牌都不打了,尽窝在夹板房里睡觉了。下午和上午一样,昏暗而又无聊。小川子被一阵似乎兴奋的笑声吵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小川子懒懒散散爬了起来。出去一看,许多人都围在了一块,还指手画脚的,似乎在说着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丰富的表情。小川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在晾衣服那,小川子看见了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随风轻舞。也许是因为天色太暗了,那件连衣裙发出了精致的光芒,几乎把每个人的目光都攫取了过去。看得出来,连衣裙是刚洗的,水还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小川子住在二楼,扶住几根钢筋混排成的围栏,小川子的眼睛就停在了那件衣服上。工地上是有女人的,可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谁也不会穿这么鲜艳的衣服的,更何况是一件连衣裙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谜底揭晓了。大伙都在那里排队等着打饭。小川子站在门口,看着福善大口大口吸溜丝瓜萝卜汤,声音很大,弄得前面打饭的人都疯笑了起来。一会儿,笑声停止了,有点突然,却是事实。小川子先是注意到了福善的表情,脸很长,是吃惊的样子了,嘴角还挂着几缕暗橙色的萝卜丝。紧接着小川子的鼻子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到底是什么,小川子说不上来,可就是好闻。一个身影从小川子身边袅袅而过了。食堂里静极了,不知是谁的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死憋着压抑着,不敢发作,却呼噜出十分难听的声响。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在想着同样的一件事情,可都压抑着,空气是凝固的那种状态了。打饭的陈嫂用勺子猛敲了一下盆,也许用劲大了,一块鸡肉突然就从盆里飞了出去,还没来得及落在地上,就被那条大黑狗张口含走了。

  “去去去,死货,倒便宜你了。”陈嫂的脾气是很大的,这个大伙都清楚。

  安静了也就那么十来秒,一下子就正常了。可是,小川子的眼睛里,鼻子里,都弥漫着那种香味,明显就是挥之不去的感觉了。

  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又白又亮,还湿漉漉的。小川子扶着栏杆,看月亮看久了,眼睛就有点湿润了。他不自觉地把目光朝向了二楼拐角处的那间屋子,他知道,香味是从那里飘出来的。福善说,里面是个女的,写材料的。福善那样说的时候,脸上是知根知底的表情,这让小川子很不舒服。同屋住的大喜喊小川子睡觉了,夜里两三点的光景估计还有活。小川子是躺在床上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种香味。好不容易睡着了,做了一个梦,香味很浓郁,近乎恍惚迷离的纷乱感觉了。不知道啥时候了,小川子明显就感觉到一个硬硬的拳头捅了一下他的脊背,该上班了。

  摩托车隆隆的声音起来了。后半夜的风不大,却是那样的寒,那样的冷,一股一股的往人的骨头里渗。小川子坐在大喜背后,手里抱着测量仪器。山在夜色中显得是那么的安静,有点睡着的意思了。四周都暗暗的,黑黑的,摩托车的前灯放射出一束巨大的光束,很笔直的就指向了前方,一下就把夜掏出了一个长长的白窟窿。

  “冷不冷?”大喜脑袋也没回。

  “香!”

  “他妈的,你小子还没睡醒呢吧!”大喜的右手用力拧了一下,摩托车发出呜呜呜的巨响向前冲去。

  回来不知道几点了,大喜倒头就睡下了。小川子却没了睡意,辗转反侧了。因为是隔板房,一点点声音也会弄出很大的动静。小川子的辗转反侧显然影响了隔壁,甚至是隔壁的隔壁。听得见人家的拳头在木板上咚咚咚地乱敲,是生气的意思了。终于还是睡着了,一觉就睡到了大中午。吃饭那会,小川子起来了。眼睛里明显多了迷蒙纷乱,有点犯困。把饭打回来,扔在那不想动弹。中午的阳光很美,是那种丝丝缕缕的轻柔和生动,也有一点点躁动。小川子胡乱吃了几口,就站在了门口看天空。万里无云,天显得很广大辽远,两只硕大的乌鸦来回盘旋,身影一会大了,一会又小了。

  “小川子,看,快看。”大喜风风火火地说。

  二楼拐角处的窗户开了,一个女的把头探了出来,将一件湿漉漉的衣服顺手挂在了外边的铁丝上。阳光很充足,四处流淌。风把衣服上的洗衣粉香味送了过来,轻轻的,淡淡的。大喜是个豪爽的家伙,他挥动着手臂向那个女的打了个招呼。女的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脸上就蹙出一个浅浅的笑,渐次绽开来,一朵丰饶的桃花就盛开了。小川子的心头莫名地就涌上来一阵子激动,固执地就认为人家只是冲着他一个人笑。小川子就陶醉了,这陶醉来得是那么的自然,一点一点就把小川子的小心脏给融化了。只是小川子的陶醉太短暂了,有点昙花一现的意思。人家很快就把窗户给关上了。

  “她叫粉云,磨坪村的。”大喜的手一下子就拍在了小川子的肩膀上。

  小川子还没缓过神来,激灵了一下,差点摔倒。大喜比小川子大,这倒没什么。关键是大喜已经是成家的人了,男男女女的事自然比小川子懂得多,这不就是看在眼里的事情嘛。大喜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小川子,别看平时闷葫芦一个,不喜言不喜语的,这会倒有想法,还动心了。大喜也算是过来人,明白这里面的沟沟坎坎,纵横深浅。怎么说小川子也不是个呆子。

  玩笑大了,大得有点招架不住。福善一伙人在晚饭还没开始的时候,蹲在食堂,手里端了空饭碗,嘴却并没空着闲着。左一个“小川子”,右一个“小川子”的,话题是以小川子为中心的,却蜻蜓点水般的捎带上了那个女的。这下可就有意思的多了。小川子平时在大家伙的眼中,是个乖孩子,听话的孩子。形象是光辉的。这会儿,却成了个反面教材,成了典型。用大喜的话说,小川子动心了。也算是好听的了。可福善却不一样了。福善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小川子,他妈的,想女人想疯了,跟公猪一个样,见了头母猪就想往人家奶头上拱。话是粗俗的,甚至还有点难听。可说出来之后,效果是应者云集的。大家伙知道是玩笑,马上就笑起来了。这个时候走进来一个人,不是小川子,却是粉云。粉云左手端了一个瓷饭碗,瓷饭碗的外沿边点缀着瓣瓣鲜嫩的红梅花。粉云的右手空出来了,边走边撩了撩额头上的秀色发丝。粉云走到汤盆旁,舀了一碗冬瓜木耳汤。转身还没走几步,啪的一声,碗掉在了地上。几片冬瓜沾了黏黏的汤汁静静躺在黝黑的地上。一团木耳滚了几个圈停住了,那条大黑狗跑过去只是嗅了嗅,很快就歪着脑袋走了。

  “哎呦,没烫着吧?”黏黏的汤汁飞溅的哪里都是。粉云没问自己,却先问了自己旁边的几个人。没人回答,看到的却是一排脑袋相似幅度地摇了那么几下。

  然后粉云就弯下了腰。因为穿了高跟鞋,粉云的弯腰明显就慢了,轻柔了,有一种姣好的态度在里面。小川子进来的时候,其实已经窥测到了事情的大概脉络。他捡起了几片摔碎的瓷片,递给了粉云,眼睛却在看蹲在地上的福善他们用筷子很快地扒已经打好的饭。粉云朝着小川子,才笑了一半,就看见小川子匆匆走向了打饭窗口。福善一下子就笑了,没收住,嘴里的一口饭喷在了别人身上。

  “光顾着磨嘴皮子了,这么鲜嫩的汤,倒浪费了。”粉云盯着墙上的几只黑苍蝇说。

  气氛又活泼了,可福善知道,活泼和活泼是不一样的。

  粉云年龄不大,看上去和小川子差不多。可粉云身上明显有一股成熟的风韵。只要你站在粉云身边,你就能感觉到。那神态,那声调,那言语,完全就不是一个娇滴滴的丫头能做出来的。粉云身材细长苗条,匀称有致。两个胸脯鼓鼓的,圆圆的,很丰满的样子。到了腰身那,一个陡坡下去,就收回去了,收得是那么的恰如其分。这个地方地势较高,太阳紫外线很强,每个人的两个脸蛋上都带着那么一团红红的晕。粉云的晕不是那么明显,但还在,细细的,浅浅的,还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晕的颜色就深了,是面色含羞的样子了。可粉云的皮肤还很白,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很难得了。粉云脸上的皮肤不光白,更细腻如水,是柔软的状态。细细端详过粉云的人都知道,粉云的脸不敢多看,看完一遍就想看第二遍,看完第二遍就想看第三遍。不见的话,就会朝思暮想的。这么说其实一点都不夸张。别看工地上的那些家伙指着人家粉云说三道四的,其实都是有想法的,没有想法谁会常常念叨在嘴上?能在嘴上念叨的人,早就在心里把人家想了许多遍了。

  说起来也有点奇怪,粉云长得那么好,脾气上头应该扬扬眉吐吐气了,耍点小性子什么的。可不一样,人家粉云的脾气是那么的温婉柔顺,甚至还有一点火辣和豪爽在里面。没来多长时间,粉云就和群众打成一片了。比如说大喜吧,粉云一见了大喜,什么也不说,就先笑了。大喜呢,本来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家伙,粉云一笑,他也不能不笑,嘴一呲,牙黄灿灿就露出来了。这个时候的气氛不光轻松,还热烈。要是粉云正好从大喜身边轻轻而过,大喜便会在粉云的大胳膊上或者肩膀上顺势摸上那么一把。如果大喜的手稍微过分了,粉云的两个眼角就会微微上扬,脸蛋有点红里透青了。大喜的手开始得挺有意义,结束得没头没脑的,有点无法收场的意思了。不过几次下来,粉云并没有真正生气,玩笑终究是玩笑,不能太当真。

  工地停了一段时间的水,粉云的衣服便拿在夹板房下面的一条小河里去洗了。秋雨落了一阵子,停了,河水刷刷流着。粉云找了一块可以立脚的岩石,蹲在了上面。洗的衣服不多,但都是些大件,粉云洗得很慢。身后的草丛中不知道什么虫子在乱鸣,叫的时间长了,粉云就有些烦乱了。粉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一下子就看见了小川子正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小川子送过来的是怯生生的目光。

  粉云往上挽了挽袖口,向小川子笑了一下:“小川子呀,站那干啥呢?怎么不下来?”

  小川子右手臂一扬,不远处的河水“咚”的一声,溅起了一大股水花。

  太阳在这个时候像粉云的脸一样,粉盈盈的,有点淘气,精致的光芒晃得小川子有些眩晕。

  小川子在离粉云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站定,眼睛看着粉云,不语了。

  粉云把手伸进河水里,淙淙水流冲去了手上的肥皂泡沫。然后粉云扭转过头,拿那双水灵灵毛茸茸的大眼睛打量小川子:“小川子,你看什么呢?”

  小川子顿了一下,吐出了几个字:“你,真好看!”

  粉云的心头瞬时就涌上来一股暖流。这么长时间了,小川子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什么话,每次见了她,都是躲躲闪闪的。粉云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小川子就在那里盯着,嘴上不说,可全在眼睛里头看着呢。

  “那,我哪里就好看了?”

  “说不上来,就是好看。”

  粉云咯咯就笑了,觉得小川子还真有意思。

  “你有脏衣服吗?我给你洗。”粉云给其他人洗过衣服的,从没向小川子开过口。今天要洗的衣服里边就有别人的。

  “不用,我自己能洗。”

  “我不会白给你洗的,你得给我做件事。”

  “不用你洗,说吧,什么事?”

  “看见那棵杏树了没?”小溪对面的斜坡上歪了一棵杏树,金黄的杏子密密地挂在上面,里头还有一些分外鲜红的,是熟透的样子了。风一吹,杏树摇晃了起来,有些杏子就洒落了下来,滚几个圈,沉入水中了。

  小川子一个跨步跨到河的对岸,也许动作大了些,没收住,差点摔倒。河水很急,河两边的泥有些松软,小川子一脚踏下去,脚脖子一下子就爬上了一层泥水,凉凉的,还痒痒的。几枝高大的野荨麻挡住了小川子的视线,小川子右手弄弯了它们的腰,右脚朝着根部踩了下去。踏着野荨麻,就踏出了一条路来。沿着斜坡下的一溜沙地,小川子蹑手蹑脚接近了杏树。小川子爬上杏树的时候,看见了粉云一直在用力挥手。

  粉云早就在喊了:“小川子呀,我闹着玩呢,快下来,” 看着小川子那瘦小的身子,粉云突然就心疼了,额头上沁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小川子回来的时候,手里捧了几十个毛茸茸的黄杏,里边还有几个嫩红嫩红的,不大,却散发着一股清新的野味。

  “吃,野杏儿吃鲜呢。”

  粉云哪有吃的心思,着急坏了,手指在小川子汗涔涔的额头上点了下去,刚开始有点重,渐渐轻了,指尖却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有点深入人心的意味。粉云的这个动作显然唐突了,小川子的脸刷一下子就红了,心跳的太厉害了,有点收不住,手却抖了一下,几颗杏儿趁机就砸进了水中。

  “你怎么这么傻?我不过就是说说罢了”

  小川子没有说话,明显害羞了,暗红色俯冲而下占领了脖根的广大区域。小川子一眼就看见了粉云的那双手。粉云的手,和她的脸太有差距了。不是那么白,也谈不上修长,暗褐色的条纹像一条又一条蛇匍匐在粉云的手上。小川子就想抚摸一下这双手,尽管小川子知道这样的抚摸一定是粗糙的,并且会伴随着清晰的疼痛感。起风了,不大,风中漂浮了肥皂泡沫的独特香味,还有一种香味,让小川子迷醉。

  “酸,真酸,这叫什么杏儿?”粉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小川子的眉头蹙了一下。

  “你不信?不信你尝尝?”粉云把手一伸,杏儿已经挨着小川子的下嘴唇了。

  小川子慢慢用牙蹭了一点。

  “什么味?”粉云狡黠的笑了。

  小川子的回答让粉云摸不着头脑了:“香,真香!”

  粉云想骗一下小川子,没想到小川子却扯出这么一层意思来。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大一会,粉云弯下腰,从水里面捞上来一块石头,递给了小川子。

  “干什么?”这回轮到小川子摸不着头脑了。

  “送给你呀,谢谢你的杏儿。”

  “哦。”小川子的声音很低。

  “我给你洗洗鞋吧!”

  小川子惊了一下,把杏儿兜撒在了粉云的干衣服上,扭头就跑了。

  “你站住,给我站住!”已经跑上斜坡的小川子就停下来了。

  粉云说:“小川子,回去有你好看。”口气有点调皮了。

  小川子貌似懵了,拿在手上的石头圆圆的,滑溜溜的,还亮闪闪的。

  小川子问:“这叫什么石头?”

  粉云想了一下,说:“水里捡出来的,当然是水石了。”

  然后粉云就看见小川子风一样消失了。

  不知道是在哪天夜里,大雨就来了,这一次不同以往,从天而降的雨水赶集似的,急切得很,击打得夹板房顶啪啪作响。风在这个时候也成了雨的帮凶,席卷着一切,然后狠狠撕咬,恨气发泄完了,飘起了一场大雾。天地灰蒙蒙的,山野也灰蒙蒙的。整个村庄毫无精神,倦怠极了,眼看着就要倒下去熟睡了。可是,雨却又下起来了。

  大喜约了几个人在屋子里打牌。窗户半开着,雨点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斜飘了进来,桌子上就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看了瘆人得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的光景了,实在太累的人早就钻进被窝蒙着脑袋鼾声四起了,不累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粉云写完材料过来了,看见小川子歪在床上不动,以为睡着了,就想着捉弄一下小川子。粉云悄悄走了过去,冰凉的手一下子就贴在了小川子的后脖子上。看来粉云是要失望了,小川子只是稍微回了一下头,瞅了一眼粉云,嘴角似乎还动了一下。小川子在想事情了,心里有事的人往往会把事情挂在脸上或者写进眼睛里。小川子的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目光里头凝着一股惆怅,小川子的手上却拿了一块石头。

  大喜脑袋歪了一下:“整天就鼓捣那玩意儿,不就是一块石头嘛。”

  小川子说:“这是水石。”语气似乎还有点不可怀疑。

  大喜顺手甩出去两张牌,然后大喜的嘴里就叼起了一支烟,指着打牌的人,含含糊糊地问:“你们听过水石吗?”几个家伙毫无精神地摇了摇脑袋,呲牙咧嘴就笑了。

  小川子急了:“这就是水石,可是人家粉云说的!”

  粉云说话了,可这话是对着大喜那一堆人说的。粉云说:“你们手痒痒打打牌就完了,嘴皮子也痒痒了?”

  一个家伙吐了一个颤颤歪歪的烟圈,笑着说:“我们的嘴皮子早就痒痒了,其实呐,不光我们的嘴皮子痒痒,我们的其他地方,早就开始痒痒了。”这是一句俏皮话,中间的部分字句还被抑扬顿挫地拉长转音,引起的反响却是巨大的。大伙都哄笑了,没收住,弄得烟灰洒落在了面值不等的二十元五十元上面,又让大喜一口气吹得四处乱扑。

  粉云突然就坐在了大喜的身边,“哎呦喂,这不是顺子带个花嘛!”

  大喜知道漏牌了,也不急,却把手放在了粉云的肩上。嘴凑近了粉云的脸,一口烟雾吐了过去。粉云站了起来,要走的样子,也是假装生气的样子。手指头对着大喜后脑勺就戳了上去,教育的却是其他的打牌人:“你们可不能跟大喜学坏了,一点儿正经也没有!”

  大喜的手很浪的在粉云的臀部摸了那么一把,“我就是这么的不正经。”大喜的牙本来就已经黄灿灿的了,现在给昏黄的灯光一照,完全就是丑陋的样子了。大伙的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哪还有打牌的心思?就开着玩笑让粉云答应他们也能不正经那么一回。

  粉云的脸刷一下子就红了,平常的来往是多了,话虽然难听一点,也是玩笑。至于动手动脚嘛,那也是时有发生的,可都是些小打小闹,掀不起风带不来雨的。可这么一个动手动脚,还是头一次。可粉云就是粉云,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边笑边走向了小川子,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小川子的床上。

  小川子的耳朵里早就塞了耳机,却没有声音。小川子的心里是矛盾的,又有一点难受,到底是为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反正是堵得慌,闷得慌,空落落的,刚开始的听歌也不能让小川子安静,反而越听越乱,有点收不住的意思了,索性就只赛个耳机算了。粉云都那样了,粉云却又过来了,而且还那么坚决地坐在了小川子的床上。既然都那样了还过来干什么?这个粉云呐。小川子就想说点什么,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鼓励着小川子说点什么,对着粉云,对着大喜他们,可是小川子说不出来,嘴唇深深紧闭着,脸却红红的了。

  粉云坐在小川子身边,看着那块石头在小川子的右手掌心上来回翻滚。粉云的心里突然就是一阵子难受,有点莫名其妙,却去得也快,紧接着就是缓缓的温暖了。粉云就想象着小川子的掌心里不是卧着那么一块石头,而应该是别的什么,反正是和粉云有关的。这种想象从粉云的心底出发,最后停留在了粉云的目光里头,湿漉漉的,有点感动的意味了,却不是泪花。粉云的嘴唇动了一下,问小川子。

  “你,今年多大了?”

  小川子没动,那块石头在小川子的掌心里翻了个跟头,掉在了床上。

  粉云以为小川子戴着耳机呢,听不见,却又不好意思再问一遍。

  没想到小川子却要从床上下来,下得有点急,耳机一下子从手机的耳孔里边窜了出来,而小川子早就已经出了门。粉云看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的手机,又看了看小川子有点慌乱的背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很快的,屋子里就塞满了大喜他们的吵吵声。

  夜已经很深了,黝黑黝黑的。雨还在下,也许是下得累了,看起来似乎也小了轻柔了。小川子站在了窗户外边,脑子里纷乱极了,像雨,却又不像雨。人们早就昏昏沉沉入睡了,熄了灯的夹板房黑乎乎的,成了夜色的一部分。也只有值班室的灯亮着了,里边的那个家伙靠着椅子,闲得无聊,玩起了手机。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清新,大吸一口,很舒服的感觉,可也觉得有点冷。这个地方的后半夜裹挟了一股冷气,悄无声息就来了。

  “你还没告诉我呢!”粉云早就站在了小川子身后。

  “什么啊?”小川子没反应过来的,实在是多了。

  “我问你多大了。”

  “哦,我属马的,我也不知道我多大了。”

  “属马的?哦,差不多快二十了吧。”粉云似乎还想了那么一阵子。

  “那你多大了?”

  “你傻死了,哪有直接问人家年龄的?”粉云假装就生气了,脸嗔出了一团红晕。

  小川子感觉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一下子就不语了,突然就想到了什么。

  “那你还直接问我多大了呢?我就不能问问你?”

  粉云扑哧一下笑了,还用手捂了捂嘴。

  “你傻死算了。”粉云的手刚抬起来,却又很快放了下去。

  小川子的头埋得很低了,眼睛盯着脚尖,不说话了。

  粉云是多么希望小川子也说上那么一句“你傻,你粉云才傻呢!”可小川子没有,连一个字也没说。粉云的心里就升腾起那么一片悲凉,像浮在天上的云雾一样,浓稠浓稠的。

  “你为什么要那样?”小川子突然问。

  “哪样啊?”

  小川子的脸憋得通红。

  “就是那样啊!”

  “到底哪样啊?你倒是说说。”粉云显然比小川子还急。

  小川子不说话了,用脑袋指了指屋里。

  粉云一下子明白了,脸又红了,红晕渐渐绽次开来,大了深了,似乎还透明了。

  “小川子,你听好了。”粉云的语气严肃了。

  小川子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可不能跟着他们学坏了!”是命令的口吻了。

  小川子看到了粉云眼里尖利的目光在闪烁。

  “你答应我?”粉云的眉毛都上翘了。

  小川子是点头了,可幅度很小,动作很轻。

  “你倒是说话呀,小川子。”

  “好。”声音很低。

  “大点声”

  “好!”小川子很不自然了。

  粉云看了一下蒙蒙的天,一转身,要走的样子。却又转过来,说。

  “小川子,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姐!”

  小川子怎么能叫得出来呢?说实在话,小川子叫不出来。小川子已经有一个姐姐了。小川子的姐姐不在这儿,在遥远的湖北。小川子想姐姐的时候,便会爬上高高的山头,让自己的目光越过一座又一座大山和一条又一条大河。要是想得再厉害一些,小川子就打电话了。电话里的姐姐早就不遥远了,反而是近在眼前的,甚至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在,粉云说了,小川子得叫她姐。既然粉云是姐姐,那小川子就是弟弟。可小川子是他姐姐的弟弟,不是粉云的弟弟。在小川子的心中,姐姐只有唯一的一个。唯一的一个姐姐在遥远的湖北。可是粉云算什么呢?粉云身上的香算什么呢?小川子越来越觉得粉云是个重要的人。这样想的时候,粉云在小川子心里的样子也渐渐生动了起来,可具体是什么?小川子还说不出来。那是一种轻轻浅浅的迷离感觉。反正,叫粉云姐,小川子不答应。

  进洞搞了一次测量回来,小川子一进门就换下了爬满水泥的脏衣服,洗了洗鼻涕,弄出来一大团浓黑浓黑的东西。大喜蹲在那,正在洗脸,水淌了一地。

  大喜说:“小川子呀,粉云让你叫她姐,你就叫上一声,人家确实比你大。”

  小川子:“我叫不出来,不像你。”

  大喜呼哧笑了,脸上的香皂泡沫被那双大手来回抹了抹,然后手一扬,就甩在了地板上。

  大喜说:“那有啥?还不是玩玩,人家粉云也不介意的。”

  小川子:“可是我介意呀!”

  大喜说:“你介意个屁!老子比粉云都大,还不是一口一个粉云姐姐。”

  小川子突然就不说话了。

  大喜站了起来,拿毛巾擦干了脸,很狡猾就笑了笑:“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人家粉云有意思了。小子,你就别装了。”

  小川子勉强笑了一下,有点紧张的意思了。

  大喜说:“我是过来人,这个都看不出来,白了这么多年的历练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见小川子没动,大喜就说了。

  “粉云呀,身子不干净了。”

  小川子的脸色顿时变了,是通红的那种。

  小川子说:“净瞎说吧你就。”

  大喜很阴险就拉下脸来:“说你不懂,你还不信!这里头学问大了。粉云来这有一段时间了,我都细细观察着呢。粉云为什么会在这写材料?平常咱们队里写材料的,哪个不是男的?再说了,粉云文化程度又不高,和我一个样,她能写得了材料?要我说呀,这里面可有讲究了。”

  小川子显然不信,眼睛瞪得大大的了。

  大喜看了看外面,一屁股坐在了小川子身边,嘴早就凑到了小川子的耳边。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晚上的时候,粉云的门从来都不插着,我都进去过。”

  小川子看到了大喜脸上诡异的表情,也许因为笑得太厉害了,眼睛都没了。

  大喜说:“小川子,你还小,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深浅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粉云呐,确实是个不错的丫头。就是有点乱,你懂吧,乱七八糟的那种乱。”

  小川子似乎很平静:“我知道你所说的,可我不相信。”

  小川子站起来了,很坚决地往外走。大喜吓了一跳。

  “小川子,你可千万别当着人家粉云的面说呀。”

  小川子的心里慢慢地就是一阵隐痛。

  大喜看着小川子的背影,脸拉长了。

  “他妈的,嘴碎,唉。现在的年轻人呀。”

  小川子没去找粉云,而是爬上了山。在一片平坦的半山腰,小川子坐在了一块石头上面。半山腰其实是一片杏林,杏子早就熟得透透的了,没人摘采,掉落下来,盖住了杏树下的野花野草,金灿灿的。几只麻雀在不远处收割完的麦田里来回蹦蹦跳跳。还有几棵核桃树,结着翠绿翠绿的果子在风中轻摇。远处的群山飘起了轻渺的白雾,许多树隐去了本真,成了整个画面的模糊背影。这个地方,小川子是常常来的,可今天来,似乎有点不同。小川子满脑子都是粉云的影子,粉云的脸粉云的眼睛粉云的嘴唇,尽管小川子都没怎么仔细端详过粉云。小川子就想着应该和粉云说说话,不是以弟弟的身份,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粉云听。无论粉云什么态度,小川子都是要说的。可是小川子该说什么呢?风把远处推土机的隆隆声送了过来,几只笨重的野鸡挥起了翅膀从半山坡飞到了沟的另一边。片片晚霞露出了笑脸,红彤彤的,有一种俗艳的味道。炊烟飘起来了,融入了白雾里面,分不清了。

  小川子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暗下去了。在上二楼的楼梯处,小川子看见了急匆匆的粉云。粉云正要从楼上下来,右手和腰际间卡了一个洗脸盆。

  “小川子,跑哪去了?害得我找了你一下午。”

  小川子一看见粉云,扭头就走向了另外的一个楼梯口。

  粉云很快返了上去,她想把小川子堵在门口。可是小川子从另外一个楼梯处拐了一个弯,进了厕所,不出来了。粉云就站在了厕所的门口,样子有点吓人。

  “小川子,你不出来,我就不走了。”

  厕所里立刻就传出来一个声音,不是小川子的。

  “粉云姐呐,可看清楚了,旁边是女的,这边是男的,别弄错了。”

  “得了吧,你们巴不得我看错了呢。”粉云把盆放在地上,语气更坚硬了。“小川子,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厕所里立刻就是一阵哄笑,有说粉云的,有说小川子的。

  粉云咬了一下嘴唇,有冲进去的冲动,却迎头撞见小川子出来了。小川子躲过粉云一口气跑回了宿舍,顺便把门插上了。粉云赶在门外了,重重拍了拍,没有进去的意思,却说话了。

  “小川子,等我一会回来再进去,我就不信了。”

  小川子看见窗帘抖动了一下,很快又很平静的垂了下来。紧接着听见了粉云的脚步声咚咚咚砸在了走廊的地板上,渐渐小了。大起来的却是人的笑声,里面还夹杂着别的东西,很快就湮没在了浓浓的黑暗中。

  小川子在等待,什么也没等来,躺下后眼睛就盯住了暗黄的天花板。

  “小子,知道你粉云姐姐干啥去了?”陷入沉思的小川子显然没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大喜。

  见小川子没反应,大喜就坐在了小川子床边。

  “走,起来,带你看好戏去!”大喜的手已经拉住了小川子的胳膊。

  小川子翻了个身,面朝墙,把脊背给了大喜。

  “话我是告诉你了,没看到可别怪我。”大喜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了。小川子仍一动不动。

  走到门口的大喜却停住了,回过了头,很惋惜似的说了一句。

  “这可是与你的粉云姐姐有关系呀。”

  大喜说的没错,坦白开讲,就是粉云洗澡去了。食堂的拐角处有一间不太起眼的房子,平时洗个衣服,洗个脸,都是可以的。当然了,要是把门从里边一插,也就可以洗澡了。所以这间房子也有一个别名,洗澡房。男人们在里边洗澡的时候,门是可关可不关的。换成女的就不一样了。不过一般很少有女人们在里边洗澡,食堂的陈嫂虽然算是一个,可也隔很长一段时间才洗那么一次。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一旦有女人在里边洗澡,等在外边的男人其实就是最难熬的了,那时间不是一般的长。时间长了,心思就多了,总不能让一个又一个大男人端着脸盆等在门外吧。有人就耍起了坏心思。房子是用一片片薄铁板混搭起来的,打个小洞什么的其实是很容易的。这样的话,里边一洗澡,外边就集聚了不少人,齐刷刷的直立着,还你争我抢的。

  粉云把门从里边插上,站住了,脸红扑扑的,倒不是里边这热气给闹的。设施很简陋,只有两个大池子,一个里边是冷水,一个里边是热水。装热水的那个还通了电,也是为了时刻保持水的温度。因为没喷头,粉云用脸盆舀了些热水,又兑了些冷水,蹲下去用手试了试。粉云很快把头给洗了,湿漉漉的长头发沾染了浓白浓白的水蒸气,一下子把粉云的大半个上身给覆盖住了。等着要擦洗身子的时候,粉云突然意识到还没脱衣服呢。脑子里净想事了,纷纷乱乱的,就是想不明白。洗澡房里的水蒸气越来越浓烈了,粉云置身其中,突然就是一阵飘渺虚空的错觉。粉云的脸也开始越来越烫了,整个身体是那种烧起来的感觉。

  就在粉云走进洗澡房的那一刻,外边早就涌上了一大堆人。大家伙都是兴致勃勃的,跃跃欲试的,精神状态出奇得好。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想着同样的一件事情,目的是一样的,所以也就特别的团结一致特别的齐心协力了。

  “轮流着,别他妈着急。”

  “都安稳一些,不要瞎吵吵。”

  “眼睛看一看就行了,完事了,值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都他妈规规矩矩的。”

  每个人都觉着这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需要拿出虔诚的态度和饱满的热情,所以几乎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毛手毛脚的动作早就没有了。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圆圆的,快要蹦出来一样,都是为了捕捉那种虚无缥缈的神圣感。

  “谁,谁,他妈的是谁?”电突然就断了。

  粉云先是听到了乱哄哄的人声,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就起来了,似乎渐渐远了。

  “小川子,给老子站住!”听得出来是大喜的声音。

  小川子并没有回宿舍,他去了电焊工福善的屋子里。小川子用钢刀在一块铁皮上掏出十几个圆片片,每一个都被他打磨得近乎完美。第二天,有人看见了十几块闪闪发光的小铁片,像一道道伤疤一样,被死死地焊进了洗澡房外面的铁皮里。

  走了两个月的粉云回来之后,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除了吃饭的时间,粉云是不出来的。第一个注意到粉云的脸肿得像桃子的人是陈嫂。中午打饭那会,和往常一样,粉云最后进来了。谁也没有注意到粉云的脸上挂了一块白纱。平常打饭的时候,陈嫂只会低着头,目光只盯着打饭人的碗,多了少了,都是不能含糊的。今天不一样,今天的陈嫂突然就把自己的目光给拾掇了起来,也就微微抬高了那么一点。应该说,陈嫂的眼睛是尖锐的,尖锐得不容置疑。陈嫂的尖利目光穿过白纱落在了粉云的脸上。粉云的两个脸蛋大了起来,是一种饱满的状态,过分的肿胀使得暗红变成了深红,看了揪心得慌。陈嫂本来是一个能稳得住的人,没想到陈嫂在这个时候却喊出了声,听着不大,却十分的突兀。陈嫂握着勺子的手就跟着抖了那么一下,洒出来的热饭溅在了粉云的手上。粉云手里的碗“啪”一下砸落在了地上。众人齐刷刷把目光送了过来,有点惊乱的错觉,却并没有发出特别的声音。

  也就是事后,大家伙知道了详情。

  “原来那丫头成了家了,怪不得呢。”

  “唉,远水救不了近火。”

  “是啊,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呐。”

  “我早琢磨着家里边肯定闹别扭了。”

  “你算说对了,瞧瞧那脸,肿的成个啥样了。”

  “男人下手也太狠了,多漂亮的媳妇儿,我哪舍得动手?”

  “咦,不是她男人。”

  “……”

  “是磨坪村的,她公公。”

  “日了怪了。”

  “她男人下煤窑挖煤,压死在里面了。”

  “听说还留下了一个孩子。”

   没过几天,粉云又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大伙都说小川子是个傻子,粉云都已经是走了的人了,可小川子还是帮她照顾着五岁的童童。有人说,小川子不光是傻了,简直就是愣了,脑袋里灌了他妈的浆糊。对,就是他妈的浆糊。大伙就拿童童开起了玩笑,嚷嚷着让童童叫爸爸。童童见了每个开玩笑的人,一句话都不说,脸上是很紧张慌乱的神色,远远地跑开了,紧紧藏在了小川子的后面。

  “这是什么呀?”有一次,童童问小川子手中的石头。

  小川子用手摸了摸童童的脑袋,只是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一个清凉的早晨,空气还有些微冷。

  “爸爸!”空地上玩耍的童童突然就朝着小川子喊了一声。

  小川子的心突然就抖动了那么一下子。紧接着,小川子就看见了远处群山飘起的轻渺白雾正在渐渐散去,层层叠叠的绿色植物飞快地生长着。这个时候山中响起了清脆的鸟鸣,一大群褐色羽毛的鸟叽叽喳喳飞了出来,冲上了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太阳躲开层层云朵跳了出来,天地间一下子开阔了起来。一缕轻柔的阳光就射进了小川子湿漉漉的眼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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