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里的木头猫》散文简友广场

《关于牛棚的假日》

2023-08-26  本文已影响0人  树沐林

  每天从村旁的山野里玩耍回家时,李沐都会经过邻居家村口的牛棚,那是一个塞满干草的木栏杆围成的小棚子,独独地坐落在四周空旷的杂草平地的一角。她抬起脑袋对上奶牛的双眼,那里一片纯黑的慵懒,反射着李沐一脸纯真懵懂的面庞,她听着奶牛嚼碎干草的沙沙咀嚼声。她觉得那是一个时光暂停器,使飞速流动的时间停滞、凝固,在风中消散、摇曳,于是自言自语道:“哦,我真想和它们天天待在一起,能在奶牛们沙沙的吃草声中睡着,而不是在奶奶震天响的呼噜中翻来覆去地想妈妈,不是在邻居家砸酒瓶与吵架声中,不是在水龙头漏水的滴答声中睡着!”或是想:“哦,我要是能不回家睡觉就好了,一个人,在这一片安静舒爽的干草铺成的席子下,而不是在我那个到处空洞漏雨又漏风的闭塞小屋里;在这里,在这片被时间静止的开阔围栏里,而不是在爷爷奶奶连睡着时也在唉声叹气的梦萦和呼噜声中,不是在各种人声的家长里短的嘈杂声中;在这里,在这夜晚萤火与星空点亮的自然风光中,而不是在那尘烟缭绕的一只蒙灰的白织灯打出的阴冷与浑浊的灰暗中,那种使空气中混杂着含混的咳嗽声融合在一起,黏腻不堪,无法挣脱的灰暗,我要是能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就看见吃草的奶牛与星空,那该有多好啊!”小学生李沐每天就是带着这些心思,开始她每天将近十小时的学习——还不算放学后写作业的时间。

  

  在那个牛棚里的一角,在一个布满蜘蛛网的栏杆一角,有一处被压得平整的干草地,地点十分干燥舒适。李沐早早地就把它选作自己的“床位”了。夏日严酷的那个夜晚,当李沐在狭小、憋闷的狭小房间里无法入睡时,就开始幻想着那处干燥漂亮的干草地。就好像一个无处容身的人整日幻想着的虚妄的公主梦。一天夜里,当奶奶打着震天响的鼾声;爷爷开始磨牙,李沐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校服,手里拖着小棉被,出门朝村口的牛棚走去。

  

  那里恬静而舒爽,微风习习。她已经提前感受到和干草亲密接触时的快意了,那干草——这个她敢肯定——干燥而粗糙地恰到好处,怎么说都比她那张发霉的木板床要好;她还能抚摸着奶牛的背,如同一个巨大的玩偶,然后再合上眼睛,这一场睡眠会弥补她一整天的疲惫与憋闷。

  

  干燥与凉爽的夏日晚风有了,但那处干草地却被一只庞大的母奶牛占领了。那里爬着一只肚子隆起的奶牛,肚皮忽上忽下地大力喘息着。李沐气愤地走近,看到了一大摊血迹。“完了,”她想,“我得通知大人们!不然它一定撑不过今晚的!”

  

  但奶牛群已经乱了套,慌张的奶牛们诺大的鼻孔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到处走动。李沐耐下性子谨慎地穿梭在牛群中。

  

  李沐回头看了眼奶牛群。一头奶牛失控地徘徊在母奶牛身边,慌乱的步伐时不时地踩到母奶牛的伤口处,母奶牛嘶吼一声,痛苦地打着颤。

  

  李沐知道事态严重,母奶牛撑不了多久了。

  

  母奶牛痛苦地吼叫、踢蹬着,公奶牛更加烦躁地胡乱踩踏着,一头牛紧挨着另一头牛,牛棚显得拥挤不堪。

  

  两头奶牛挤在狭小的角落里。

  

  一头牛踢蹬着另一头,两头牛互相踢蹬着。

  

  “糟糕。”李沐想着。她返回牛棚将小棉被盖在母奶牛的身旁,试图将公奶牛隔开界限,向邻居家跑去。她抬头看向天空,那天是残月,在广阔无云的天空下宁静肃穆。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邻居家附近,远远地听见了玻璃瓶砸到木门上的声音,李沐远远地来回踱着步,不敢走近,生怕打搅到他们,但又想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借此平息一下邻居吵架的怒火。但他们争吵地激烈,以至于一点点的声响根本不能引起他们丝毫的注意。

  

  “快给我滚!臭婊子!”

  

  “你骂什么?有本事你看清楚了再骂一遍?”

  

  “我就是骂了怎么的?”张叔拿着碎了的酒瓶朝蹲坐在门口的张姨走去,她摔门跑出门外,留下砸门的张叔。

  

  李沐捂着耳朵朝自己家跑去,在路过一条河流的地方,她左脚的白鞋掉进了水里。鞋子在湍急的河流里忽隐忽现,持续地隐没,再忽然闪现。李沐追逐着鞋子,双脚踩进河流,河流下的碎石子扎着李沐的脚,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右脚的鞋子卡进石缝里,掉落进河流。两只鞋子一左一右地顺着河流飘荡,她摇摇晃晃地追逐着,仿佛在玩捉迷藏般,与她开着玩笑,她的眼睛定睛注视着水面,她一手迅速地朝白色的光亮抓去,却捞了个空,捞到了一个空气“月亮”。她朝四周看看,除了一轮明月,河流漆黑一片,白色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

  

  李沐又返回邻居家看他们的吵架是否有了个结果:什么呀,家里灯火通明,张叔低着头颓丧地蹲坐在门口,现在昂着头坐在椅子上的人变成了张姨。形势完全逆转,现在是她在跟他说:“你快给我滚出家门!”而他就说:“不,下回不喝酒了。”就这样,又过了一刻钟。最后他们都安静下来,关了灯,总之,战火终于平息了,李沐看见的身影在窗边闪烁,张姨关上门,落了锁。

  

  李沐赶紧走到木门边,敲了敲门,可同时,对上李姨通红的双眼,她的焦急与恐惧涌上心头,说出口的话如同被消音般传进耳朵时已分辨不出内容,她的手指向黑暗中,徒劳地挥舞着,不知所云。但这些都是细节问题,她看到张姨合上的木门,她一只脚踏进房内,另一只手用力地抓紧张姨的衣角朝牛棚的方向跑去,她明白这个夜晚特殊的使命:她无意识地拽着张姨来到牛棚前,但牛棚的大门敞开着,安安静静。

  

  现在他们站在牛棚里,看着蹲坐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母奶牛。张叔眯着眼睛撑在栏杆边。只可惜李沐这么无措地站着,自己的目光不知该落向何处,就如同该说出口的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始拾起,她回想着今天的一切,她本该在一片舒适宁静的夏夜里自然而然地合眼睡去。陆续出现在她的梦中的,要么是一头奶牛清澈的眼珠,要么是潺潺的溪流,要么是一张绵软的蜘蛛网,或是绿草地上吹拂的夏日晚风,接着是奶牛咀嚼青草的沙沙声,再远一点的,或许是奶奶熟悉的鼾声,仍然吵闹但熟悉。

  

  要说明的是,一直以来从不为人所知道的,李沐是如此地痛恨暴力、酗酒的成年人,以至于一看到他们就习惯性地反胃、颤抖个不停,哪怕他们已经酒醒,回归到理智的现实世界,只要她认定了这是个酒鬼,就会生理性不适,她就再也无法理智了,变回了一个十足的小孩子。现在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让她非常地不舒服。面对着张姨的质问,李沐像一只落魄的小羔羊,孤零零的,她突然痛苦地弯下腰,吐在了向她走来的张姨。张叔走近二人,觉得李沐肯定是感染了什么怪病:他盯着李沐厚实的圆框眼镜,也不知是对着张姨又或者是自言自语:“让她走吧,晦气,牛也没救了,抬出去吧。”他抬眼看向天空,觉得那个月亮高高在上地挂在天空,清冷、漠视地睥睨着土地上的一切;他眨了眨眼睛,看到月亮变成了两个;再看向李沐,也变成了两个。

  

  张姨回家换衣服去了。李沐觉得她需要一个透明的屏障将自己与张叔分隔开。她走进围栏来到母奶牛的身边,望了望四周。在母奶牛的四周,血染红了小棉被,她拿掉棉被,将干草铺到四周,但母奶牛只是沉重地喘息着,眼睛也半睁半合,血一直在流,干枯且粘稠。李沐趴在母奶牛身边,拥抱着它,把头靠在它的脖颈边。

  

  张叔逆着微弱的月光正朝这边走着;李沐蜷缩起身子,闭上眼睛。张叔在他们面前站定,不再动作。他仔细查看了一下母奶牛的伤口,上面已经有苍蝇在徘徊,明白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但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准母奶牛的脖颈,一道光亮划过,李沐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刀锋利地插进了奶牛的身体,她蹲坐起来看着四周,张叔已走远了。

  

  为了比张叔先一步找到其他的奶牛,李沐在村庄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在通往邻村的一条山路上,有一支诵经队伍正在行进着。夜里,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那一小群和尚慢悠悠地盘着佛珠,念诵的声音随着高低起伏的地势忽大忽小,一切都带着一层朦胧与肃穆,像是在举行一种白天的人们从来不会知道的神秘的仪式。李沐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佛串,看着带头的和尚抬着一个小盒,她有一点好奇与害怕,而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地高度紧张而越睁越小。为了让自己不要睡着,她在口袋里摸索起来,却摸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啊!”她尖叫出声。“是谁在那里?”拿着一串绿色佛串的和尚说,拿出手电筒照着左侧的大石头。

  

  另一个和尚走近大石头,将李沐拽出来。“这刀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是一头死去的奶牛。”李沐说。

  

  “那奶牛离我们远吗?我们要去少林寺塔林安葬袭白和尚。”

  

  她带着和尚们来到母奶牛边,站定。现在的母奶牛十分安详地闭着眼睛,去世了。

  

  “我们得把它埋了。”和尚们说。

  

  “不,她还在呼吸。”李沐趴在奶牛的身上。

  

  之前,她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响声。现在,那阵窸窸窣窣声,就如同被闷在地下无法挣脱的憋闷感,同时还好像一种不间断的抓挠声,也好像是什么欲挣脱而出的声音,在连续地刺挠着她的耳朵与内心。再没有什么比那不明所以的神秘声音更扰乱人心了,那是一种低声的呼喊。李沐一动不动地贴紧奶牛的伤口附近,就算耳朵紧贴在奶牛的皮肉,还是无法辨认清楚声响的来源,噪声不断让她想起被黑暗包裹无法挣脱的无力梦境:黑暗如一桶黏腻的黑漆倒入池中,未谙世事的婴孩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眼,无尽的黑,于是她再次闭上眼睛,一桶桶白漆倒入池中,红色、黄色、绿色…..五彩斑斓的颜色汇集在一起,婴孩鼓起勇气第二次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五彩斑斓的黑,她再一次闭上眼,这一次,她不再睁开。

  

  李沐睁开眼睛,坐起身,看着和尚站成一排,安静地为奶牛念经超度。

  

  奶牛依旧静静地躺在地上,但肚子却开始起伏。

  

  “这是一只新生的奶牛!”一个开小差的诵经和尚大声叫嚷。

  

  像孩童一样睡觉的小奶牛,依偎在人类的怀抱里,一个逝去世界之后重生的新生世界,在时间的长河中,大致可以预见未来的发展走向,回望的过去,已然模糊却又被定义地意义明确。只要人们开始变地无法满足,谁知道可以变得有多么难以接受现状:此时此刻,小奶牛为了喝到母亲的乳汁,需要一种它也不是很能搞明白的一种生命体的本能行为,就连温暖的怀抱也可以暂时舍弃,它需要比怀抱更加能满足它的目前所需的必要安全感:一口甘甜的乳汁。

  她脑子里有了主意,从和尚手中接过小奶牛。其实也不是什么主意,因为长久的折腾已经使她精神疲惫,任何的想法都不再是足够的古灵精怪;但是她记得在村头附近,好像有什么动物是做过母亲的,和干草的气息融为一体的甘甜乳汁的味道。

  那附近确实是有一群狼狗,一支足够庞大的族群,族群里有公狼狗、母狼狗和很多的幼崽。只不过要找出一只奶水充足的母狼狗不容易:在炎炎夏日下,由于地处贫瘠偏僻的山庄,公狼狗的捕猎技能在炎热的刺激下滋生惰性,它们就只是整日趴伏在干草丛中休养生息、积攒能量。李沐就像是新晋的猎手一般,在那周围徘徊着,出于女性的直觉而非理性的思量,她知道受小狼狗崽喜爱的狼狗一定是没错的。这就好像一种任何生物共有的生存本能,摸着黑都能找对的东西。她来到一只拥有三只小狼狗崽的母狼旁,她悄悄将小奶牛放到小狼狗崽群里,小奶牛满意地吮吸着乳汁,母狼狗时不时地踢蹬着,却依旧不愿在慵懒的夏夜睁开眼睛,它显然已被小狼狗崽们折磨地失去应有的警觉,所有的细微声响和晚风吹过干草丛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就像一场草丛音乐盛宴一般。在搬运母奶牛尸体的和尚们,颂着经文,摇摇晃晃地经过村口,看到小奶牛满意地吸吮着母狼狗的乳汁,黑白相间的毛发与灰黑色的毛发混合在一起,所有人驻足看着和谐的一幕。

  李沐蹲坐在草丛里眼睛一张一合,和尚们为了不打扰她的睡意,放轻脚步,缓缓地挪向村口,她睁开眼,轻柔地抱起小奶牛直扑向和尚们。好了,现在他们组成一个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小奶牛安心地在她怀中睡着了。

  它梦见一块柔软的毯子,毯子是磨毛质地的,好像是来自异度世界的别样温暖。它朝深处拱了拱,被包裹地愈来愈紧,里面是一团“跳动着”的黑暗。

  在黑暗的尽头,是一阵凉爽的夜风,更细微的冷暖相撞,但也是柔和与温暖偏多的。它又扭了扭身子,周围的包裹感松了松,它睁开眼看见一颗巨大的蓝色陨石朝它撞击,它忽闪着眼睛,蓝色陨石坠落进它的眼底,它睁开眼,噼里啪啦的雨珠正落满它的全身,是从眼前的“巨人”身上产出的。

  不远处出现些林立的塔楼与土坡,和尚们在土坡前铲着泥土,天空灰蒙蒙地露出一丝丝的光亮,从更遥远的地方也落下一颗颗地“陨石”,泥土铲了又滑落,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在手电筒光的忽明忽暗中,它认出了抱着它的是一个哭泣的女孩,认出了被安放在土坡边的一动不动的母奶牛,和尚们互相指挥、引导着挖好了一大一小的两个土坑,他们把母奶牛与一个木头盒子放入坑中,用铁铲覆盖上泥土,压实。用低沉而肃穆的从喉咙底部发出的含混声响,在雨声的覆盖下,模糊而庄重地念诵着经文。还有一阵如来自胸腔最深处酝酿着的颤动,颤动夹杂着呜呜咽咽的泣音,然后是缓慢而尖刺的尖叫声划破天际,这声音又戛然而止,小奶牛的心跳迅速下坠,失重感使它天旋地转,抬脚触碰到了湿软的草地。

  但是李沐的崩溃已经处在绝对的忘我与失控境地,那些外界的嘈杂如此的喧嚣,却在她的脑中归于绝对的沉寂,一切像是被一种绵软的、无形的手掌包裹住一般,也许是这阴雨连绵:但是雨水打在身上的冰冷触感使她保持清醒,一种“对这糟糕的世界忍无可忍”的想法更是激发了这混沌,那些诵经声,那被弱化了的呜咽窸窣声,手电筒打在纷乱的雨水中,和尚们如屹立在山峰的高大佛像般一动不动,不管在视觉又或是听觉上,都无法到达她的内心深处,炽热被皮肉分隔,唯独这冰冷的雨水。李沐突然想到了城市的妈妈,徒劳地任雨水打在眼睛上模糊着视线,想象着镜片下衍生出的美好幻像。

  当李沐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摇晃在自己的面前,两只手臂被用力地摇晃着,被握紧在一双粗糙、细长的手里的时候,她感到双手交握间传来的冷气与滚烫的水渍交融的混杂感。但她想如果这是一只猎狗,那是来和她玩耍的;如果是一条蛇,那是来捕猎她的;如果是一个人,那她无法想象那会是谁,但如果是个女人,她猛地睁开双眼。

  就在这时,李沐看到的是一头奶牛的舌头,紧接着,是它硕大而清澈的黑眸子,映出她惊恐的面庞。她闭上眼睛回味着梦的余韵,从那几乎是毫无印象的印象中嗅出一丝母爱的味道来;可是青草,雨水,奶牛湿润的鼻头就已经是李沐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了。于是她抚摸着奶牛的脸,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时,阳光洒满大地,一切在她的眼前倏然开阔明亮,太阳好像把雨水都吸干了,缓缓地,她透过迷蒙的镜片又看到了小奶牛。李沐却也不多犹豫,因为一阵敲钟声把她吓得惊跳了起来:穿着一袭统一的僧服的和尚们正在空地上打坐诵经,混合着清晨的鸟鸣声,使她的身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恬静与感动。奶牛们在四周的草坪上吃草,小奶牛笨拙地跟着一头母奶牛摇摇晃晃地走着,被修剪过的草坪刺挠但不粗糙,一棵树挨着另一棵在摇晃着唱歌,她躺在草坪上看着阳光在树木间投下的阴影绽开笑容。李沐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梦从未拥有过的美好,让她认不清现实,嘴角上扬,眼睛眯缝着,浑身脏兮兮的,不愿醒来,也不愿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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