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父亲
花园路李家院,是一个信封上的邮寄地址,也是我户口簿上的家住地址。但所谓“李家院”,实属巧合,里面一共住了十五户人家,各色姓氏都有。从户口薄上的分配,我家是14号。
在花园路的路边上,有卖豆浆油条的早点铺,卖小面的餐馆,卖豆瓣酱油的杂货铺,其间出现一个巷道口,恰够两个人并排而进。小巷有十来米长,刚进入小巷不久拐进去一个小院,小巷的尽头往右延伸出去,是四个更大的小院相连接的通道,让人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个大杂院就是李家院。
小巷的右边是流淌的地沟,若遇雨,地沟便流的哗啦啦的。小巷四季潮湿,地是青石板,大小不均,略微有点或高或低,夜晚没有夜灯,全靠月光星辰深一脚浅一脚的摸过去。当然我们走熟了,一路小跑就回到自己的家中。
小孩子的瞌睡说来就来,盘古的手臂都托不起那颗垂下的小脑袋。我在睡梦中察觉到轻微的颤动,朦胧睡眼之中我睁了一下眼睛,原来我躺在爸爸环抱的手臂上,正走过那条小巷,去到小巷尽头我的家。
那是一家人外出的一天,小小的我还等不及回家,瞌睡虫就钻进了鼻孔。
我又安心的睡着了,爸爸放慢的脚步踩着青石板路,或高或低,我的全身都在爸爸结实的臂弯里,一颠一颠的,仿佛置身一弯游湖的小船。
我没有睁眼,却望见无数个那样的夜晚里,小巷上空,星光流转。
李家院住的人家,三教九流,我父母都靠时有时无的体力活支撑着三世同堂的一家五口。
爸爸是石匠,有时在石场采石,一手拿着大锤,往另一只手紧握的钢纤砸去。更多的时候是在建筑工地,跟另一个工友一起,把石块、钢板抗上一层比一层高的楼。
爸爸的工友干活的时候,如果天有点热,就光着膀子,身上全是可以砸到地上的汗水,回到家,也习惯性的不穿上衣。我家是两个闺女,爸爸从未光过膀子,炎热的夏天,连干活的时候都要罩上一件白背心。
我那年到美国,商场里白菜价的CALVIN KLEIN,我不自觉的就给爸爸买了一打CK白背心。那一年,我爸爸已经60有余,早就干不动了,但夏天还是喜欢穿白背心。
中学的暑假,妈妈有时让我去给爸爸送绿豆汤。我提着汤盒,来到到处都是高高的脚手架的工地,觑巡一圈,很快找到爸爸。爸爸的白背心在阳光中很是打眼。在我仰望的视线里,半空中的爸爸正抬着一块巨石,跟另一个工友喊着号子,踩着打颤的木板,一步一步向更高的一层楼走去。脚步就像抱着我回家走在小巷里那样有节奏,但是沉重了很多。
我看着半空中的爸爸,脚底一软。
那年,农民工大量涌进城市,以更加低廉的价格抢走了大部分建筑工地的苦力活。我爸爸所在的建筑工程队许久都没有接到活了,我爸爸就跟别人一起做生意。爸爸一出门就是好几天,拉回来一卡车的水果蔬菜,卖个差价。爸爸木讷老实,运气也不好,眼看一车能赚钱的西瓜却硬生生遇上连日大雨,等卡车到达泸州,西瓜被沤烂了一大半。
有次好不容易赚了点钱,爸爸给妈妈买了一件假毛大衣,全是半寸厚的白毛,穿在身上一股子土豪味。我妈妈很喜欢,那是她看到有钱人都披一件毛裘,心里早就羡慕了很久。这是她最贵的一件衣服了。
爸爸在外奔波收购和押送水果蔬菜的间隙,学会了打桌球。这是我爸爸奔波一生后唯一习得的一个爱好,可他和妈妈,曾给幼时的我和姐姐分别买了扬琴和二胡,还颇有前瞻的为我们找了英语家教。
那是70年代初,很多英语教师都闲赋在家。我妈妈用积攒的糖票买来二斤白糖,用黄纸包成方块,中间夹一条红纸,最后用麻绳扎紧。我爸爸左手拎着糖砖,右手牵着我读小学的姐姐,令上幼儿园的我跟在后边拉紧他大衣面的带子,找英语老师拜师。
别看我爸爸一辈子被我妈骂来骂去的,但家里有什么出头的事情,都是我爸爸去做。我仍记得他对英语老师的笑脸和弯腰,那种出于敬重的礼节,让老师很是受用,教起我们姐妹来,格外用心。
我们在李家院的家简陋,为了利用自然光,屋顶开了一扇天窗。每每雨前,父亲就要爬上屋顶,捡一捡青瓦,使天窗不至于漏雨下来。天晴了爸爸就忙着平地,除去湿气。
不知道怎地,有一天,一根木柱上突出来一颗生锈的钉子,我父亲在昏暗的屋里穿行,不觉鼓鼓的右臂被钉子划拉开来,一道深深的长长的血痕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我父亲疼得咧了咧嘴,“咝”了一声,然后从碗柜里拿出一瓶白酒,往臂上倒了些。然后,该干什么又干什么去了。
可那道伤痕却留在我的脑海深处。后来我也学着像他那样处理伤口,在心里倒一些白酒,等伤口自行痊愈,不纠缠,不低头。
我上大学的时候,作文老师让男同学写My Mother,女同学写My Father。我最后写道:我以后找男朋友要找一个能言善道的,不能像我爸爸这样木讷寡言。
可生活证明我错了。能言善道,那是一晌贪欢。男人当如我爸爸这样,默默地守护自己的家人,笨拙地爱着自己的女人。
回首过往,我为我爸爸做的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是那年我高三,爸爸拉回来一车桃子。桃子易烂,不能耽搁,爸爸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来不及在床上躺一躺就在菜市场拉开了摊子。我也早早起床,脖子上挂着一个收钱的草编菜篮子。我抛下女孩子的面子和要强,用我那考过无数次满分的数学能力,快速而准确的算账、报账、收钱、找补。我对着每一个顾客微笑,大声和他们讨价还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到爸爸熬夜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那一天格外的明亮和精神。
忙了一个上午,我妈妈送水送饭来的时候,我和爸爸卖完了一卡车桃子。我妈妈取下挂在我脖子上的篮子,一边数钱一边说:难为你了!
我爸爸默默地给我递过来一个最完美、最成熟的桃子。
那是我唯一为我爸爸做过的事情。
直到今天,我爸爸都78岁了,出门还是他抢着为我拎包,就在前两天,他还买来玻璃胶,为我把漏水的洗菜槽密封好。
我一直都是他的孩子,那个他心疼不已却从不说出口的孩子啊!
如果时光倒转,我爸爸一定还会不言不语的抱着我走过花园路李家院那条坑坑洼洼的小巷子,尽管路不长,但只要我能在他怀抱里安睡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