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2)
四静静的小院
我家的房子在柳荫道的东侧,是两间面朝东的小草房。院子很大,和屋后全是老柳树不同,院子里种植的都是穿天杨。那高高的穿天杨,密密地遮蔽着天空,即使到了半午,才只能看到穿天杨枝叶上闪烁出点点金光。
到了夜晚,我家和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在院落里扫出一片干净的空地,摊开席子,铺上被子,一家的孩子便横七竖八地滚上去,一个闷热的夜晚就平淡地过去了。
小孩子很少整个夜晚都在睡梦中度过,一会儿要撒尿,一会儿被风吹犬吠惊醒,一旦醒来,面对着深湛的夜空,谛听着万籁窸窣的声响,常常会想入非非。
半夜里,我时常被惊醒,惊醒后心里常常充满恐惧。清风徐来,吹动穿天杨宽大的叶片,发出一阵哗哗的声响,但我总怀疑有什么人躲在树上窥视着我。我拉开被褥蒙上脑袋,但那种声响仿佛越来越近,甚至跑到了枕边。我从被子底下探出半个脸循声四望,发现那声响还源自高大的穿天杨。月光镶嵌在每一片树叶上,叶片抖动,月光也跟着抖动,有时,几片树叶聚到一起,幻化成人的脸庞,像是生气的老翁,又像是嬉笑的孩子;有时,几片树叶整齐地摇摆,像是流动的小河,又像稻田里的鲫鱼。
有一次半夜醒来,我竟然看到了穿天杨树丛里,伏着一个白发老太太,当时就被吓得哇哇大叫。父亲给惊醒,我只告诉他看到了老太太,但为什么害怕她,实在不敢说出口。
我家面朝东,坐北朝南,跟我家的房屋成直角的一户人家,有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她还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孙女。
那时,很少有谁用围墙拉起的小院,小屋前的空地上只堆放着柴草,偶尔有谁家有勤快的妇女,在空地上平整出一块小园,扎一些篱笆,从田间移回几棵野草野花栽上,于是,不到几年,那红红绿绿的藤蔓就爬满了篱笆,然后翻过篱笆,在风中颠颠狂狂地拉扯行人的衣袖……
邻居家门口正好有一座篱笆园,离我家只有几丈远。
那时,我好像两三岁的样子,父母每天都要去田里干活,撇下我和哥哥两个在村子里。我们捉蜻蜓,追蝴蝶,兴致上来,四处狂奔。我一不留神,被老婆婆家翻出篱笆的开满红红绿绿的花朵的青藤扯住了胳膊。
我轻轻托起藤蔓,竟然花开满怀。我轻轻采下一朵粉红的花儿,粘粘的甜甜的芳香沾满了指尖,我又采下一蓝莹莹的小花,清凛的爽爽的气味弥漫两腮……
“乖孩子……别毁了花……”
我猛然回头,一个腰背微驼满头银发的老太婆正立在我身后,我拔腿要跑,她伸出枯藤一样的手掌摁住我的肩膀:“这每朵花都是一个仙子,你采了她,到夜晚她会跟着你……”
我被烫了一样,立即将手中的花朵远远扔开,人也逃得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花仙子什么样子,但想象中应该是个白发老太太。从那之后,每到夜晚,我就特别害怕白发老太太,一闭上眼,那老太太就立在枕前,甚至蒙上脑袋,还能听到她低低的呻吟……
但到了白天,真老太太假老太太都又抛诸脑后了,我仍然去采她家的花。这时,就会遇上她家的孙女。那女孩就像一条伏在暗处的恶狗,冷不防蹿出来,逮住胳臂抓胳臂,逮着脊梁抓脊梁,逃跑不及,浑身都是血印子。
但村庄里还有两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小女孩,是我童年生命里盛开的小花。她们的存在,我童年的生活,才如此多彩,童年的记忆,才如此斑斓。她们以小女孩充盈而丰满的童心,渲染着我的生命,以洁白灿烂的灵魂,滋润着我懵懂岁月。
她们一个叫小兰,一个叫小口。小兰的名字不会错,但“小口”的“口”是哪个字,到现在也说不清楚。
小兰的全名叫玉兰,她的人就跟白玉兰花一样,皮肤洁白,晶莹剔透,她的性格也像白玉兰,娴静柔和,芬芳迷人。
小口却是另外的样子:她红扑扑的脸蛋,翘翘的小嘴唇,长长的睫毛,遮蔽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五小兰和小口
小口是我的东院的邻居。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头上扎着蝴蝶结,穿着一个带背带的浅蓝色短裤。
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我们常常在她家的苦楝树下玩闹。
每到春末夏初,满院子高大的苦楝花盛开了,遮天蔽日的树枝上,挂满了一团团一簇簇浅紫色的楝树花,有些花团吊在半空,有些花团挺立枝头,肃穆的浓荫多了几分靓丽,阴冷的天空多了几分热烈。
一阵清风过后,苦楝花簌簌而下,地上便铺满了紫的花蕊,白的花片,地上就像是铺上了一层蓝白交错的毯子。轻轻地踩上去,柔和,绵软,无声无息,更像是踩在光滑的地毯上。
楝树花凋零了,很快,树枝上便挂上了一团团碧绿色的小豆豆,这些小豆豆逐渐长大,最后都变成了拇指般的绿莹莹的小球球。这些小球球有的浑圆,有的细长,一律光滑,透亮。当地人都称呼这种小球球叫“楝豆”。用这些楝豆玩游戏是当时孩子们最爱的游戏之一。
四十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游戏要么忘记了名称,要么忘记了规则,但把那些楝豆抓在手里的凉凉的滑滑的感觉,楝豆周身散发出的清冽苦涩的气味,却愈发清晰,往日的情形,也仿佛就在昨日。
这些楝豆自己不会掉下来,自己掉下来的都已经干枯了。个头大,形象好的楝豆需要自己爬上树采摘。
我四五岁时就是爬树高手。抱紧树干,手脚交替攀援,高达数丈的大楝树十几秒钟便可攀上。然后,两手攥着细枝,双脚踏着粗枝,一寸一寸地向梢头移动,直到可以够得着一串串绿葡萄似的楝豆,便小心翼翼地松开手,紧紧伏在树枝上,把楝豆一把一把地扯下来,抛向地面。等在地下的小口奔跑着四处捡拾,然后堆成大堆,等我下了树,两人坐下来瓜分。
每次从树上下来,小口总是跑向我,伸出小手,拭去我头上身上粘上的树叶,树皮,然后轻轻低帮我擦去脸上的汗水。有时,发现我身上又挂上的血痕,小口便很着急,跑到远处的墙根抠来陈年的墙土,敷在我的伤口,还一遍又一遍的问:痛不痛?回家爹妈会不会揍你?
玩楝豆玩腻了,我们会跑到南沙河戏水。当时的南沙河有宽坦的沙滩,河水下面也是软软的细沙,河水很浅很清,河里游动的小鱼一览无余。捉小鱼也成了孩子们最大的享受。但小鱼飘逸轻灵,想捉住它们没有技巧不行。
我和小口无师自通:我们首先坐在浅浅的河底,叉开两腿,形成一个两面围拢的“簸箕”,然后,两手支在背后,用力推着“簸箕”缓缓向河岸移动,直到“簸箕”与河岸合拢,在这个包围圈里,总有那么三两只小鱼被围住,但是,仍然捉不住,它们要么撞你的腿肚子,要么啃你的大腿根,甚至一怒之下跳上沙滩。
四十多年了,当日的南沙河已经变成了小河沟,当日善良纯洁的小口,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可否记得我这个当日陪她玩耍的小伙伴?
和小口相比,小兰性格更和善,更开朗,她对我更是百依百顺。
有一次我们跑到村庄外面一大片梧桐树林子里玩耍。浓荫蔽日的梧桐林下,竟然有白蝴蝶飞舞。我们本来正在采摘林中的小花,看见蝴蝶,我立即扔掉花朵去追蝴蝶。正在采花的小兰也立即跟过来。蝴蝶飞啊飞,飞出了梧桐林,飞进了一大片良姜地。
在童年的记忆里,大人们都称这种植物为“良姜”,怎么写的,搞不清楚。四十多年后,我回想起当年的情景,就去百度上搜索,根据发音,只查出了“良姜”这一种植物。看看图片,怎么就跟当年的记忆对不上号,而且,当时的良姜可以生吃,口感最滑,而百度上的介绍,只可以入药。
但不管是不是,那一大片“良姜”地顿时吸引了我。那翠绿的宽大肥厚的叶子,随风而舞,情意款款。那叶片边沿金色的叶边,蜿蜒曲折,引人入胜。最可爱的是那一大簇一大簇雪白的但顶部渲染了一层红晕的未曾绽放花束,花瓣白得透明,嫩得流水,那一抹抹红晕,精精致致地点在尖尖的花头,洒脱而轻灵。
年幼的我暴殄天物,不由分说,钻进地里折下了一大把叶子。小兰问我做什么,我说,铺床。
她又问,铺床干什么。
我说,咱们好结婚。
小兰很兴奋,立即跟随我去采摘叶子。很快,梧桐树下铺起了一张长宽好几丈的“大床”。
床铺好了,我们累了,就躺在床上歇息。小兰张开小小的臂弯,让我躺在她的臂弯里。她说,别人结婚都是这样。
我躺下了,小兰紧紧揽着我的脖颈。
不记得当时什么感觉,四十多年后,我会想起此情此景,有种流泪的冲动。
我们并排躺在绿色的“婚床”上,聆听林外的清风撩拨树叶的声音,枝头小鸟清澈的欢唱,看额头上白蝴蝶卖弄风情,细数着梧桐树叶片里洒下来的点点金光,这个世界迷糊了……
好多年后,我还为最后的结局而害臊。
那天黄昏,两家人在梧桐林中找到了我们,当时我们都睡得正香。母亲把我抱起来叫醒,问我做什么,我说正跟小兰结婚。
两家的大人没有谁笑,也没有发火,他们为找孩子紧张地奔波了大半天,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们有世界上最大的婚床,我们相拥着做过新婚的美梦,但一起做梦的人,却无法成为你现实里的新娘……
六尾声
我六岁那年,我们搬出了这个叫赵庄的村庄。一九七五年,我九岁的时候,豫南发了一场大洪水,赵庄被洪水冲毁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到秋忙假,学校都给学生布置“拾豆子”任务,所谓“拾豆子”,就是在生产队收割了大豆之后,到田间捡拾残留的豆秧和散落在豆茬下面的豆粒,每个小学生要捡够五斤上下交给学校。有一年,老师带领大家到赵庄拾豆子,我们从村庄经过,当时,我就看傻了。
当年的柳荫道已不见踪影,当年的老柳树,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棵,到处是参差错落简易房。村北头的大池塘几乎被填平,只留下一片几间房子大小的土坑。那眼青石铺成的水井,不见了青石,更找不到水井。
站在村子中央,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竟然遇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有人诧异地看着我这个“外乡人”,就像是看着一个傻傻的孩子。没有熟悉的人,我也不敢问小兰和小口。
站在陌生的村子里,直到天黑,我才失魂落魄地回现在的家。从此一别,我再也没有踏上过赵庄的土地,再也没有小兰和小口的音信。
四十多年的岁月,不知不觉地流淌过去,童年的村庄,我常常拼尽全力去回想,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但常常有不敢回想,害怕回想,我实在不甘心说自己是个“失去故乡”的人。但我实实在在失去了我童年记忆中的故乡。
我一遍遍地诵读古诗文中的思乡诗,一遍遍地品咂回味几百年前的那些游子思乡的落寞,思乡的凄苦,针子扎在心上一样的思乡的透骨的痛。但是,我不一样,他们至少还有故乡,我的故乡在哪里呢?
2015年6月28日于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