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儿的”
香山山里山下都活动着一群群的农民工,有在半山腰开凿消防通道的,有在山沟里不知道给谁盖别墅的,也有从事绿化的;至于在景区和各条街道打扫卫生的,全都是农民工,而且多为中老年农民工。也就是说,香山地区所有的脏活累活,或者说,北京人懒得干的活儿,全都给了这些来自广阔天地的农民工。
香山地铁工地是四十五十岁的中老年农民工乐意去的地方,累是累点儿,工资比较高。他们给家里打电话:“在香山干活嘞!听说过香山吗?风景区啊!咦,一边干活儿一边看洋妞,看北京妞,有空儿还能到香山悠悠。美气着嘞!”
他们把劳动称作“干活儿”,他们也知道“工作”这个词儿,但“工作”是用在北京人身上,用在“公家人儿”身上的,人家那叫“工作”,咱在庄稼地里锄草叫“干活儿”,就是来到了北京,在香山风景区一边看洋妞一边劳动,那也是“干活儿”,不算“工作”。咱们的孩子,大学毕业,爹娘没本事,找不到“工作”,只能跑到北京上海深圳广州打工,打工也不是“工作”,也是“干活儿”。
好像从去年冬天开始的,经过了火辣辣的夏天,香山热闹的秋天,到今年冬天,他们一直在不停地干活儿。他们的活儿是在用天蓝色的铁皮护板围起来的工地里干的,是在地底下干的,因此,外边的人看着他们好像一年到头啥也没干,只是前一阵子,一个稀奇古怪的高大铁家伙吊着一个大铁锤,狠命地从高处砸到地下,发出让过路人受不了的“唿嗵”巨响,游客和香山老户这才知道,哦,原来这里边有人在干活儿!有好事者扒着护板揪长脖颈往里看:嗬,不声不响的,一座地铁出口已有了大致的模样。
来自不知道天南还是地北的“干活儿的”,他们就是这样,像无声的蚂蚁,像无声的蝼蛄,至多像嗡嗡嗡嗡的蜜蜂,没日没夜地干活儿;旁人注意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在地底下挖了一条又一条隧道,建造了一条又一条地下宫殿,营造了一摞摞窝巢,积攒了一块块蜂蜜……
昨晚,那么冷的天,洗好的工装搭在铁丝上,一眨眼的功夫,就冻成了一块硬梆梆的冰,即便习惯穿着皮衣遛弯儿的香山老户儿,还有穿着可爱的狗衣冠的小点点大乖狼也不见了,两名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干活儿的”却敞着怀,一人手里拿块馒头、端一个搪瓷碗,在昏暗的工场上,一边看着一个呜呜作响的机器,一边一嘴啃块馒头,一嘴喝口粥。
另外两个,头发和皱纹写着他们的岁数,估摸不是五十就是六十。他们穿着有点刺目有点滑稽肮肮脏脏的橙红色工装,就是监狱里犯人穿的那种制服,跑到附近的超市买烟。
超市保安当然也是“干活儿的”。可人家运气好,或是在北京有人儿,找到了这样冬暖夏凉、干干净净的活儿。保安看看他们,一个年轻的冲他们嚷嚷:“先到外边把脚上的泥跺干净再进去!”和他们岁数差不多的保安当然不会像不识数的年轻人叱喝他爹他叔那样,但还是提醒他俩:“出去跺跺脚吧,恁大岁数了,别让人家说咱不懂事儿。”
唉,这些面相丑陋的“干活儿的”啊,这些浑身上下脏里脏兮的“干活儿的”啊,他们简直就是泰山老奶玉皇大帝释迦牟尼耶稣基督创造的怪物。他们自己那样瘦弱,他们自己那样猥琐,他们竟然养活了那么多胖壮的人,那么多高雅的人,他们竟然建成了一座座如此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地铁高铁。兴许连诸位神爷都想不起,也可能没兴趣没工夫去想,北京、上海、深圳,故宫、颐和园、圆明园的金碧辉煌,竟然就是这些脏乱差的怪物弄出来的。
造物主啊,您们何其神奇,竟然创造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一群生灵!
不过,造好了一座座光辉的建筑物,庆功典礼仪式上,却从来不见他们的踪影,他们早已在完工的前天深夜,挤在大客车的行李仓中,挤在拉货的大卡车中,趁着夜黑交警下班,偷偷摸摸地向老家溜去,向承德、向北戴河、向浦东的另一个国家重点项目建设工地溜去。个别时候,工头李大能儿刘二能儿会作为他们的代表,被邀请到典礼仪式上。你们看看俩人那没出息的样儿吧,在光着肩膀的美女、威风凛凛的领导、腆着大肚子的大老板、斯文的工程师面前,俩小子好像被泰山老奶玉皇大帝释迦牟尼耶稣基督的肉身接见一样,眼泪巴巴,还吸溜着两筒鼻涕,丢人啊!
过年了,在温暖明亮的大厅值班的“工作人”坚守岗位,各级领导和各种代表给他们送去亲手包好、亲手煮熟的三鲜馅饺子,大伙儿和领导在一起过年,那是一生中最荣耀最幸福肯定也最实惠的时刻,不但为自己、为家人、为单位挣得了荣誉,还挣得了加班费。他们因此更加自豪,更加自信,更加强大。
过年了,要是哪个领导哪个代表到咱“干活儿的”这儿包饺子,多好啊!没人来,咱也不稀罕,咱更想回家和老婆孩子老爹老娘一起吃饺子;咱也不在乎什么加班费,咱根本就不知道啥是加班费。
一年只有一个年啊!他们挣了一年的钱,乐滋滋地、急切切地奔回老家,那里有他们一年没见面的老婆孩子,有他们一年没见面的老爹老娘。再苦再累,他们不在乎;受多大的委屈,老少爷们不会掉一滴眼泪。他们知道,男人有泪不轻弹,“当恁大的官儿,有恁些钱,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当着恁些人的面儿哭,也不怕孩子们笑话!”。
板着指头数数,就像无数次在地底下,在山沟里,在高楼顶板着指头数数那样,三百六十五天了,没见过儿孙的面儿。这会儿,过年了,总算见到儿孙了,总算真的把儿孙搂在怀里了,再大再老的大老爷们,谁能挡住眼泪自个流出来嘞?
走在西山,无论是在山脚下、半山腰还是山顶,总能看到操着南腔北调的“干活儿的”。从八大处山顶沿着“干活儿的”新开凿的消防通道一路南行,快到模式口了,坐在一个水嘴处的台阶上歇歇脚,不经意就看到了一行写在水泥地上的字:农民工兄弟,你们辛苦了!显然,是趁着水泥未干写上去的。谁写的呢?“干活儿的”吗?
多么强烈的自尊啊!“干活儿的”也有自尊!
转过一抹山角,一阵劳动号子从山下密林中传来。半小时后,看到了一群“干活儿的”。听口音,应该是西南人。有的在一群人用力往山坡上拖拽电线杆和其它工具材料,像牛和驴骡;有的凌空在高压线上,像一只只鸟儿和蜘蛛;有的则在攀爬高高的铁塔,像他们家乡灵巧的猕猴。高压线下边,是他们的窝棚;路边,有他们的锅灶。他们就地取材,用松柏枝当柴禾,熏得锅底和灶台黑乎乎的。锅碗瓢勺就地放着,或放在路边的石头上。
与一位旅途中刚刚结识的山友同行。看面相,看穿着,看举止,听谈吐,仁兄应该是一名“工作人”,也是一位性格温和有涵养的人。
看着凌空的蜘蛛人,听着西南口音的劳动号子,再看看路边的帐篷和黑乎乎的锅灶,仁兄深沉严肃地说:“劳动人民多乐观、多健康、多自然啊!他们才是真正阳光积极返璞归真的人啊!”
显然,仁兄是相对于北京城中沉溺在、桎梏在现代文明副产品痛苦中的“工作人”感慨的,也许,就是针对自己感慨的。这是都市“工作人”最流行的一种说法,透着淡淡的从而美丽的悲哀,细细琢磨,兴许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无论心态如何,总是不把自己当成“劳动人民”,更不是“干活儿的”。“劳动人民”是这帮“干活儿的”,或者说,“干活儿的”是“劳动人民”,脑力活动或其它非肌肉器官的活动,是“工作”,不是“劳动”,更不是“干活儿”。
但那位仁兄分明是一位有涵养的人,一位性情谦和的人。
人类往往嘲笑蚂蚁、马蜂等社会性昆虫的森严等级,声称人类依仗高贵的理性挣脱了动物本能丑陋。其实,从蛋白质结构意义上说,人类比昆虫进化不了几厘米,甚至不如昆虫平等。昆虫的等级是虫王虫后天然的生育选择,每一个将要从事不同分工的虫们被赋予了不同的蛋白质结构。因此,虫们的不平等是上天的不平等,或称平等。而人类的蛋白质结构毫无二致,他们中间不同个体的不平等遭遇,仅仅因为孕育在了不同的子宫,降生在了不同的地点。
难道自诩的万物灵长竟然不如虫子要脸?
您见过虫子生着什么样的脸吗?它们的脸很微小,不像人类,要么大圆脸,要么大长脸,要么肥胖的脸,要么瘦削的脸,但他们都是一样的人的脸。
虫子的脸很小,小到人类看不见,但虫子的脸一模一样。
人类真的不如虫子。
“工作人”窝在沙发里工作,喝着高级茶水,喝着喝着,竟然被茶水给呛死了。于是,英雄诞生了,他生前的壮举通过文字、图片、视频,在各大媒体轮番献演。英雄的家属子女得到了政府的关爱,得到了人民的关爱;领导湿着眼眶,语重心长地说:“多好的同志啊!多么了不起的英雄啊!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他,人民群众不会忘记他!”
“干活儿的”寻死觅活讨要血汗钱,领导不答应,“有理性的”专家不答应,“人民群众”也不答应;领导专家和警察在大桥下拎着手铐等着,“人民群众”偷偷爬上去,一脚把这个扰乱社会治安的坏蛋从桥上踹下!
您是“劳动人民”,还是“工作人”呢?您在街头散步,能够看得见那些蚂蚁蝼蛄蜘蛛一样趴在草坪上钻在地沟里吊在高楼上的 “劳动人民”、“干活儿的”吗?您是用眼睛看得见呢,还是用嘴巴鼻子脑袋看得见呢?哦,您也许看得见趴在北京草坪上的您的父亲,看得见钻在上海下水道里的您的哥哥,看得见吊在深圳高楼上的您的叔叔,不过,香山地铁工地“干活儿的”、“劳动人民”不是您的父亲,不是您的叔叔,也不是您的哥哥,他们只是一种叫做“农民工”的“干活儿的”,或“劳动人民”。
您会给“干活儿的”让座吗?您觉得他们遵守城市公共秩序吗?您觉得他们有美丽的忧郁吗?您觉得他们会捂着胸口低声吟唱“很受伤”吗?您觉得他们和煎牛排在一个天地吗?您觉得他们可以安静地坐在肯德基里深沉地吃汉堡吗?您觉得他们应该享受和北京人、和您一样的种种待遇吗?您是否觉得,对待“干活儿的”不应该仅仅用脑子,还应该用心呢,或者说,不仅仅用心,还应该用脑子呢?
不管您如何对待,香山线地铁今年年底就要通车了。到了那时,这些“干活儿的”会继续奔向到哪个工地呢?
您肯定不操心,或者没兴趣没工夫操那份儿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