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蒺藜
一
汉斯和他的战友一路小跑，他们要检查周围的民宅是否藏有军人，万字旗飘扬在法国巴黎市政厅最上方，一行行的德国军人正在庆祝，等待将军的到来。
德国士兵很快控制了埃菲尔铁塔，占据了塞纳河，他们发现到了这里，也不见有什么抵抗力量。汉斯等人负责圣马丁区的检查工作，他们要确保所有法军已经放弃抵抗。汉斯才二十一岁，但是他却热血高昂，在踢开一扇门后，便用法语让所有民众接受德国的统治，公寓里的所有人都吓怕了，女人们抱着孩子在一旁哭泣，整个楼道只有嘎吱嘎吱楼道摇晃和不绝如缕的抽咽声。
但是到了最高层时，汉斯却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房间，这间房里空无一人，食物也少的可怜，整个屋子都还处于一战前的装饰风格，木头桌子，笨重的衣柜与工作室，散发着潮湿粘稠且混杂着玫瑰香气的奇怪味道。
他看着工作台，又翻了翻书架，突然，床下传出一阵低哼，汉斯警惕地挺直腰杆，却听到一句法语——别动!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紧接着，是床板被掀开的声音，轰隆隆的，还夹杂这木屑四起的哗啦哗啦的杂碎声。
但是很快，他又听到了枪械上膛的声音，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任何声音此时都充满着敏锐特质，如同工兵看到自己刚好踩到了一枚地雷那一瞬间，汉斯的脸上立马流露出几抹潮红，豆大的汗如雨降落，浸湿了他的衬衣。他只觉得自己能感受得到脑袋里有一个人一直在咆哮，喉咙干瘪瘪的，而且自己每一在意自己那滑稽的生理反应就不禁一阵双腿打颤并且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那个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开枪，他什么也不做，汉斯不知道他是在颤抖还是在想着什么脱身的高招。”也许那个男人第一次杀人，但如果我此时转身或者高叫或者做出类似的动作，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杀了我。”汉斯暗暗想着，他期待战友会上来检查他的情况，可这情况微乎其微，窗外，一个中尉坐在摩托车上，悠哉悠哉地看着四周的战果，他穿上皮革大衣，根本不知道在附近，一个法国男人正拿着枪对准着一名德国士兵。
嘭!
终于，一声枪响，汉斯双眼紧闭，准备接受死亡的宣告。
紧接着，是身躯与地板碰撞的低哼，汉斯猛然瞪大眼，他转过身，发现这个男人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喉咙自杀了!汉斯几乎全身都要瘫软了一般，他按住桌子才让自己保持住了平衡，此时，他的心跳得极快，呼吸也大口了起来。
而在那被镂空的床下，还有一本红皮包装的日记，很幸运，它没有出现什么破损，但很显然，这不是完整的一生的日记，也许只是另起一本，汉斯翻看了几页便准备找其余几本，但是楼下，六名德国士兵很快集结起来准备上楼，汉斯不得已只能装好日记，看了一眼子弹从脑壳穿过导致其脑袋如同气球一样迅速变形的的那个男人尸体，迅速离开了公寓。
…… ……
我似乎是很久没有出过门了，在一战过后我就奔波于银行与家的两点一线之中，一战带给我的创伤实在是非凡的，如果问我世界上有什么最糟糕的事情，我恐怕能想到的就是一战了，人们在那里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优雅，拿着枪，行走在泥泞之中，仿佛一位野人。以至于前一周收到安东尼的丽都邀请时，我都怀疑人们是不是已经忘却了那段十年前的历史。
我现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旁边放着一瓶香槟，侍者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高脚杯与冰块，整个场所里环绕着异常优美的爵士乐，我不知道这家叫丽都的夜总会是什么时候开的，在我刚到的时候就已经人满为患，车水马龙。绅士们和自己的伴侣从小轿车上优雅地下来，暗地幽语，然后窃笑地一路走近丽都会所，那标牌闪闪发光，活像一个霓虹灯，我在一战以后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光是那色彩斑斓的标牌就让我瞪大了双眼，这也导致我心神不定地一路跟着侍者浑浑噩噩地找到了座位然后一言不发。
香榭丽舍大街何时又出现了这样的新鲜事物，我想一个男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里会诞生出如此的地方，请各位试想，你一个人在家里生活惯了，只是偶尔去乡下打猎，偶尔去巴黎公共浴室泡澡，怎么能知道会猛地诞生这样的地方。我在一战之后好不容易当上了职员养家糊口，一个人的温饱都才刚好满足，要不是以前的老朋友安东尼赠予自己这个机会，我一定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个地方。我既不喜欢沙龙，也不喜欢像小年轻一样在夜晚的塞纳河上划船吟诵，活像一个还没活够急着填充时光的人一样。
两位侍者穿着类似于中世纪的服装，掀开了帷幕，几队绅士有说有笑地拉着自己的伴侣进来了，但是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出于经历过一战的缘故，我习惯抽烟，但是在公共场合，我又不想第一个做抽烟的人，也许是因为自己来的太早的缘故，唉，我为什么要来这么早呢?我完全可以不用来这里，谢绝安东尼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还是因为自己也好奇丽都究竟是什么样子啊!
话说丽都，一个夜总会，把自己打扮地像一个贵妇一样，全身都披上了绫罗绸缎，光从外边看，你可能还会觉得她性格火烈，不拘一格，但是一旦深入进去，你就会发现那里端庄高雅，爵士乐悠扬地格调在你耳边，珐琅做的瓷器摆在四周，散发着幽幽的光亮，里面还修了水道，有人在那里跳水，一只小船悠哉悠哉地停在旁边，侍者们慢条斯理，充满微笑地接待每一位客人，而总有那么一位可以引得全场高呼，除了我，我几乎谁都不认识。但是无论如何，丽都如果是一名女子，一定会让任何一个追求的绅士感到激动万分。
我在发呆之余，由于实在无聊至极，只能装作无意地拉直耳朵听一些附近的人对话，好像有一些英国名流也来了，他们几乎都穿着燕尾服，带着高高的帽子，不同于他们的太太，那些名媛连胸针都款式不一，更不用说帽子和裙摆的构造了。
女人永远是时尚的标杆，男人也许可以适应不变的西转革履，但女人们的时尚可以一年换一次。
就在迷离的灯光像喝醉了一样随意打漂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抬头看了看，是——安东尼!
“大家好啊!”他带着手套，牵着一位穿着黑色紧身裙的女子，那位女子没有戴帽子，只是套上了毛绒的白色短外套，披上了一条干净的接近纯白的锦缎围脖，哦，不过在她解开围脖时，那个蜻蜓胸针极为亮眼，那胸针被设计上了一只大大的蜻蜓，活像真的一样，那像是珐琅又像是玻璃，有着淡蓝色的光芒折射过来，老远就能看出其晶莹剔泽的材质，不过不得不承认，那胸针漂亮极了，有绿色的纹理，蓝色的翅膀，细致的眼睛，一下子就拉高了安东尼太太的格调，更何况她脸上习惯性的甜蜜的微笑，那粉红却充满血色与诱惑的唇，那精致得高到好处的鼻梁，那传统古典美女才有的大眼，眼角又弯又翘，顺应着那对灵动的睫毛，如果要说更像哪一位美女，我觉得有点像托勒密王朝的埃及艳后，但其甜蜜的微笑又让人联想到了善良的Govida夫人，其洁白无瑕的皮肤也让我不禁想起了路易十五那具有传奇意味的情妇。她脖子上那铂金项链倒是不具备法国风味，造型也有点独特，切割手法也许比较高明，那镶嵌着钻石与华丽绿宝石的项链将她的脖子修饰地刚刚好。
安东尼则不怎么样了，但是他的双眼还是那样的充满着狡黠，说是狡黠也许还有股夸赞他的意味儿，他在战场上可是什么不安分的事情都做过，没想到却在战后发了财，成为了公司的一名高管，他梳着油背头，和她夫人一样都是蓝色眸子，不同于她夫人永远挂着的甜蜜莫测、让人安心的笑，安东尼脸上更多的是浮夸滑稽，他喜欢捉弄别人，更无所不能，学会了一口俏皮话与一手卓越的职场情商，这让他一来到自己的位置，就有不少人高呼他的名字。
他跟几位人打过招呼简单聊了几句后便从桌子上的一盘豆子中装模作样地掏起一粒豆子然后缓缓放到他嘴边，然后以顺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向了对面的人嘴里，这一幕让周围的人都笑坏了，就连安东尼夫人脸上那抹清纯唯美的笑容也被破坏掉了，就像豆子是打进了她脸上那抹水面一样激起了不清澈的荡漾。大家都在笑着这滑稽的一幕，尤其是安东尼，他捧着肚子，张大嘴巴，发出嘎吱嘎吱的粗闷笑声，笑着自己所做的一切。虽然是如此的滑稽，但没有一个人生气，这种偷袭取乐的游戏有什么好笑的呢?我暗暗想着，一时间又不安起来了，什么时候我又把自己安置在了这种危险的境地，人们互相偷袭，在战场上，这会要了你的命，但是在这里，你却不能生气，这是什么理!我可以与约瑟芬.博阿尔内的情夫们来一次痛快的对决，也极不愿意在这里待着，我生怕自己缠入这样的对决之中，我不想自己像堂吉柯德一样将风车牛羊当作怪物，把人们丢来的豆子当作弹药，我只是痛恨这一幕，人们把偷袭得手当作乐趣，把人们对你简单的信任当作玩柄，一名优雅高贵的骑士绝不会这样做，即使他没有穿高贵的西服，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现在的人们把西装革履的人就看做绅士，似乎一些穷困潦倒的人就不能怀揣绅士之风一样，就像王尔德笔下那位即将加冕的国王，人们似乎只认得他那华丽的朝服，却不认他这个人一般可笑。
豆子越来越多，飞到天上，飞到水里，飞到绅士们的裤子上，飞到酒杯里，安东尼仍玩的不亦乐乎，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卷入到了这个可笑的游戏里去了，虽然热闹，但我高兴不起来，几粒豆子砸到了我的礼服上，更让我全身像喝了一款奇怪的瑞典蒸馏酒一样难受。
侍者们似乎一时之间想让客人们停下来，他们放下餐盘，但是很快也被攻击了，红色帷幕后，几位舞女小姐正探着头看着场内们绅士有趣的决斗，他们就像自己在运动场上一样狂野，在战场上击中敌人一样兴奋，实际上，这只需要活动活动手腕便可以满足自己的快感，有些夫人也加入了这场战斗，有的刚刚从水池里探出头，便急着在水面上找到豆子扔过去，看样子，大家都玩的不亦乐乎。
我无奈地看着安东尼，他刚刚喝了一瓶酒，双眼飘了一阵，最后发现了我，我与他定睛对视的时候，终于让我感到了一阵安心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安心下来了，在这个家伙身上，也许他有着这样奇怪的魅力。
安东尼面带微笑地站起身与夫人耳语了几句便走了过来，坐到我身边，不一会儿，又几位绅士过来了，他们都是我的战友，从马恩河战役活到最后的战友。
几粒豆子友善地打到了安东尼身上，但他毫不在意，他那尖下巴上的胡须被剃的干干净净，与战争时的他完全不是一个人了。他穿着黑色的西服，打着红色领带，皮鞋被擦的锃亮，与我可真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看不起安东尼这个人，倒不是说我仇富，只是他太喜欢耍滑头了，在战争中又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如今却能抱的美人归，这实在是讽刺。不过我也不喜欢站在制高点评价什么，我们的神话和历史似乎也总是证明墙头草，耍滑头能活到最后。俄罗斯帝国政权不就是因为几位内部高官变节而经常分崩离析吗?除非神佑，否则正直一族将会被连根拔起。在路易一世之前，阿提拉在鞭挞巴黎之际，男人们都想要弃城逃跑，只有热娜维耶夫孤身站起，组建防御，人们认定她是妖女，但事实上，它拯救了巴黎，也让法兰克人的王朝得以开始。在查理七世即将失去王位时，是贞德孤身一人来到王宫，请求出战，她成为了人们的信仰。可见，如果你不世故油滑，你便很容易孤身奋斗，神佑你，你便生。神厌你，你便亡。可这与刚刚得出的结论大相径庭，神会喜欢滑头的人吗?柏拉图在《理想国》里为我们解释了神无所不知，神厌不正义的人。可是在古希腊神话之中，宙斯不正憎恨人类吗?英国有个伟大的学者叫C.S路易斯，似乎就是这个名字，提出的理念与我不谋而合，我厌倦如此世俗地活下去，可这如同俄罗斯帝国逝去的政权与农奴一样，很难完整复刻了。
“最近经济十分景气，我们虽然只是从事时尚行业，但也可以有阔绰的多余的资金去管理其他行业，你呢，现在在做什么?”安东尼把香槟麻利地打开，让侍者又拿了几支高脚杯。
嗖!一个女郎拿着小纸扇拍打着“炮弹”，不经意间飞到了安东尼的脖子里，“哦!两人同时笑道，安东尼转过身子，将“炮弹”掏出来随意发射到了女郎身上，引得她一阵欢快清荡的笑声，极其优雅，极其美丽，在珠光酒绿下。
安东尼笑着转回身，两只小眼珠转了几圈，露出了极其滑稽的笑:“我刚刚说到哪儿了?我在问什么?”他的样子浮夸极了，似乎真的想不起来了一样。
在场的人都笑了，但我没有笑，我那充满旧伤痕的手捏住了脚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问我最近做什么?我做了一个小职员，管理银行。”仔细一闻，他身上确实有股淡淡的自然清香，不浓烈且沁人心鼻。
“管理银行?这可是个好差事啊!”安东尼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加了两小块冰块，捏在手里晃荡晃荡地摇晃了好几下，冰块与酒在透明的酒壁上碰撞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每天整理一些文件，为一些客户办手续，最近几年量确实大了起来，但是... ...”我慢悠悠地说着，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随风飘过，让安东尼突然放声歌唱了起来，这把我吓得不轻，也只好收回了要说的话。看样子是蓝色狂想曲，音阶不断上升，开始爆炸，并且重复，爆炸!而安东尼也随着波浪起伏的音乐高声歌唱，但是他究竟在唱什么?我总感觉这是他临时写的歌词，甚至，连歌词都算不上，简直就是临时拼凑的单词表，虽说配上音乐也有模有样的。后来音乐放缓之际，他才停下胡乱地歌唱，随手拿起了一杯酒将酒水吞咽下去，那呼噜呼噜的声音跟打鼾一样响亮，灯光照射在他那一丝不苟的头发上显得油光焕面。不过他的身子很高大，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望着他，仿佛他就是耶稣一般。
在神曲中，不乏有这样的鬼魂，他们整日浑浑噩噩，在河边望着每一位划船的人，我身边没有维吉尔，这让我害怕。而让我更诧异的是，竟然有人想让安东尼再来一首，这可真是够滑稽的，也不知道安东尼是累了还是看出了那人不好的用意，摆了摆手就坐了下来。
“这首曲子可真不错，让我的创作欲望大为高涨。”安东尼说完后又瞅了瞅我与几位战友，随即他又转了转眼珠子，丝毫没在意他刚刚打断了我的对话，“刚刚说了什么?”
我根本不想再理安东尼，只想好好地看个演出然后赶紧走人，这个地方绝对不是绅士来得地方!
蓝色狂想曲继续它的狂响，一位女郎从帷幕后轻飘飘地走了出来，她全身都是金属鳞片，像锁子甲一样，不过很明显，是东方元素。这位女子有着黑色的丝绸一样顺滑的头发，婀娜多姿，全身每一处肌肤都让在场的男子浮想联翩。一貌倾城，艳色绝世似乎已经不能说清楚她的美。且看那优美的舞步，那洁白的腕首，那撩起的轻纱，足以让任何一位男士放下戒心。再看她转动身躯时那柔和的线条，像极了水天交融一幕，那清澈的眼球里似乎装着一位观察她的拉斐尔，拉斐尔一定也在思考世界上有如此灵活多姿的女子。灯光下，那精致的皮肤更加油光水滑，我觉得她像极了欧也妮葛朗台，但是那灵动中透着光泽的双眼又像让大卫失了魂的爱米莉。她脱下了自己的外纱，将自己几乎脱的一丝不挂，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在看这样的舞蹈。
我感到羞愧，可是安东尼却拍手叫好，他对我说:“这是艺术，不要感到羞愧，就如同写生画模特一样，欣赏便好了。”
我不知道他们能欣赏出什么，大多数人依旧保有色情世俗的混浊的双眼，他们的脑海里也许已经正在与舞女共度春晓，我承认我有点想入非非，那肥皂擦过的胴体和爵士乐涌入我的脑海，让我无法自拔，我身后就是安东尼，我不想让他看到我难堪的一幕，我自一战便是单身，不对，这样倒也容易让人误解，我从来都是单身，除了中学爱过一个女孩儿就再也没有轻易爱过任何一个女孩儿了，可是性欲就是那么容易勃发，一旦刺入你的脑神经，你的荷尔蒙便会让你有着各种疯狂的想法，但你清楚，那不是爱，也许那更像占有欲与情欲发泄带来的快感。埃德加的母亲不就是这样吗?这危险的调情匆匆掠过，然而撩人心曲。而产生这种感觉，可能正来自人内心的不安全感，那虚无的一面让你害怕随时跌入深渊，而发泄却能让你感到充实与安全。我真希望焦耳同时也是一位心理学家，这样他或许可以利用他的公式给我们带来答案。
但是目前这个裸体的女郎正处于我内心中虚无与充实的一线之间，我不能说她不圣洁，因为耶和华诞生了裸体的我们，我们最终也是裸体归去，我只能说她激发了我内心虚无的一面，黑色的浪水拍打着我，让我双腿一阵颤抖无力。她那修长的身躯，略带着肉的小腿像极了一颗梧桐，只不过她不能开花结果落叶，她只能散发强烈的热潮，如同一只夜莺闯入我的心扉，激起一阵荡漾。记得一战前有个小伙子从德国来，他要急着娶一位法国姑娘，而那个时候正是战争戒备前夜，他就提出裸体结婚，这一幕让周围的人看着恶心，但他们却表达了忠贞不渝。在床上的话语最不能相信，但婚纱照却可以忠贞不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再者，这个舞女似乎不知道台下的绅士们想着什么，她的影子与她一起欢腾，就像普罗提诺说的那样美，这激烈的灵魂游荡在人群之间，只可惜台下的人，包括我，都不是苏格拉底。要是有一个丁托莱托在场，也许这个舞女便会出现在世界名画之中。那扭动的枝条一样的腰肢，伴随着蝴蝶一样的舞步，与自己的影子轻柔地交合在了一起，如同一泓清泉蜿蜒而下，激起层层热浪。
“这究竟是什么舞?”一个人问安东尼。
安东尼转了转眼珠子，抿了一口酒，缓缓说到，似乎自己真的在思考一样，“这是... ...我相信，我以前在美国曼哈顿待过一段时间，那里的舞厅盛行一种舞，叫查尔斯顿舞，黑人与白人们在一起，女人们有的包着头巾，甩动着双腿。”
“还有这种舞啊?”
“不过我觉得还是我们的舞更为优雅。”
“所以这不是查尔斯顿舞咯?”
“我从来没说这是查尔斯顿舞，我说的是我在曼哈顿，那里是一个海滨城市，但是巴黎可比那儿繁荣，那里甚至很难找到蛙肉。”
“可是我想的是... ...”
“啊，哈哈，不过那儿黑人也蛮多的，我见不过不少黑人围在一起看一个女人跳舞，啊哈哈哈。”安东尼又抿了一口酒，“我只是觉得查尔斯顿舞没她的好看。”
这家伙，半天也不直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女郎跳的什么舞，在这里扯七扯八，把自己显摆地让那人都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他一定没去过曼哈顿，怎么可能接的上什么查尔斯顿舞的话题呢?
不过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试图从安东尼嘴中获取知识，究竟是谁还不知道安东尼就是一个圆滑得不得了的人。
我回头假装不经意地瞧着那个男人，那个人左眼下方还可以看出有一块伤口痕迹，似乎被子弹击中过一样，导致底下的脸皮松垮垮的，就像挂在铁栏上的毛巾一样，不过看到这个伤口，我就立马知道他是谁了。他叫狄奥，来自马赛，如果生活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说不定还可以唱着马赛曲，拿着枪，穿着鲜艳的制服进入巴黎呢，不过他在十年前或许也是这样，男人对于未知的战争总能保持一定的狂热，也许在现实生活中，他幻想持枪战斗，可是一旦进行了一场战斗，他便会立马祈祷上帝让他尽早回家。
见到狄奥的时候，我们还在马恩河修理堡垒和沟壑，当时天气很潮湿，德国人也没有进攻的意思，只能透过铁丝网看到几挺随时准备喷射火焰的机枪，那些机枪让不少战士倒在了回家的路途中，我对于那些冰冷的机器毫无感情，可当它因为快速发射而滚烫到难以接触时，我便深深地产生了后怕感，冲锋，你便可以活下去，可是每前进一步，你离枪口也更近了一步，碎片与尸体飞在我的四周，血溅了我一脸，至于后来苍天眷顾，活下来，只让我无时无刻地进入了后怕的怪圈，就像印度人崇尚的图腾一样，永远找不到出路，永远在狂怒的圈里。狄奥作为新兵，刚刚训练完便被派遣到了我们的怪圈里。
沟壑跟怪圈一样，歪歪扭扭，里面湿漉漉的，充满着臭味，脏水从脚下流过，战士们无法洗头，无法洗身子，脏靴子穿了足足两个月，我们恨不得从德国士兵身上扒下两块好表作为战利品，但是那群恶魔，经常会派出先锋队趁着烟雾四起，视线模糊的情况下，攻占我们的沟壑，所以现在即使有着看似和平的氛围，我们也有可能随时被颠覆。正如同事物永远有着两面性，好比古希腊智者们在讨论事物性质，永远都是在玩拔绳游戏，一会儿拉到那里去，一会儿拉到这里来，像极了我们马恩河战役里的拉锯战。
狄奥刚走到我身边时，他只看到了成群的尸体与老鼠，还没有领悟到德军的可怕，我在一战时期没有机会写日记，也不能好好总结我的思维过程，现在看到他，便一时之间仿佛已经回到了战场一般，据说他坐火车的时候，一位女子与他结了婚，他与那位女子似乎只有沾水之情，为何只说是沾水之情，人们往往会说露水情缘，指代那一夜情。可是狄奥偏偏与她结了婚，说是看对了眼，倒不如说各留退路。当我们问她与妻子曾经发生了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提及春宵一晚的时候，他便全身充满了兴奋劲儿，似乎炮弹击打地面时便是他竭尽精力感受温存之时。
至于他的伤口，则不是在马恩河战役上造就的，他来到马恩河时，德军已经开始另谋出路了。
因为拉锯战的展开对于我们和敌军来说都不是好事，从伙食方面便看的出来，咖啡越来越像淡水，汤馊得不得了，每天只能确保自己处于生死一线，我和狄奥只有在马恩河战役结束后有幸吃了一次马肉。他的伤口则是在索姆河战役上造就的，但不是说他只有这一个伤口，只不过这一击十分致命，就像贞德在奥尔良城下挨得那一箭一样。不过我也实在记不清具体情况如何了，这也证明了记日记是个多么好的习惯。
他从沟壑中摸索着出来，与我们准备摸向德军沟壑，由于俄罗斯的军事行动已经开始，德军腹背受敌，我们的军官似乎意识到让对面腹背受敌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让我领着狄奥和其余几个营的人准备冲锋，但狄奥和我知道这是死路一条。
我向来看不惯军事上的诡计，但是让我们如此送死也实在让人感到匪夷所思，让我们白白牺牲，然后求助他国，耗尽金银钱财，吃不到甜头，实在是奇怪。但是当我俯身在沟壑中，听着冲锋前的炮击时，奇奇怪怪的思考一下子全消失了，我害怕冲锋，但我又渴望冲锋，我渴望成为一名骑士，一名高贵的骑士，冲在最前头，占据敌人的机枪口，按照道理，敌人也应该冲出阵地，而不应该像美国南北战争那样，北军摆出机枪，躲在泥土墙后，射击南方勇敢的战士，理查德.乔丹.加特林为什么要造出这么摧残人心的武器?
于是就在两军平旷的原野中，狄奥中弹了。
他的方下巴一下子变的狼狈了起来，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充满好奇又老实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违背军令，不像安东尼，他甚至偷偷卖了自己从德军身上扒下来藏起来的手表和钱包，并且卖了自己的靴子，不过后来却谎称被炸飞了，他懂得圆滑和伪装，让一些贵族军官同情他，于是一战成了安东尼的发家史，倒卖的东西越来越多，他的地位却逐渐变高。
可怜的是狄奥，他毁了容，还在军营又待了一年才离开，那个女郎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家中。此时他的神情就像奥斯曼一样，看着他面前的艾德巴利并且露出仰慕的神态。不过也许这也正是他是狄奥，别人成为了安东尼的原因吧。
“那看似又好像是宫廷里的芭蕾舞。”安东尼撮了撮下巴，似乎那里有什么很舒服的地方一样，“她们的脚尖着地，美极了，也许出自路易十四建立的皇家舞蹈学院。玛格丽特与茹瓦约斯公爵的婚礼中上演的不正是芭蕾舞吗?它无法复刻，但却总有人模仿。”
狄奥点点头，弯着腰看着舞女，微微笑道:“这位舞女可真美啊!她跳的是芭蕾舞吧!”
安东尼皱了皱眉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到:“安静点，别人表演的时候不要说话。”
“哦哦，好吧，只不过我想知道她模仿的是不是公爵婚礼里的舞蹈。”狄奥拿起酒杯，却发现里面已经只有很少的酒了，他晃荡了一下酒瓶，想确认里面究竟还有多少，似乎十分渴望证伪自己刚刚那可怕的想法，但是现实不会因为自己的想法而改变，除非你去再要一瓶。
狄奥还是选择将最后那少的可怜的酒倒入自己的酒杯，但由于酒量太少，连放冰块的空间都没有了。
安东尼虽说让狄奥不要说话，但还是忍不住眼睛左飘右飘，看着四周有没有新鲜乐子，他似乎十分后悔自己打断了狄奥的话题，也许换个话题会更好。
“不过狄奥，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安东尼微微侧过头，看着狄奥手里的酒杯说到，“说实话，我用了好长的时间才得知你在巴黎。”知道我们在巴黎，想必早就摸清楚了我们的职业，只不过安东尼的脸上洋溢着虚虚实实的好奇与狐疑，让我一时都觉得安东尼真不知道我们做什么，他虽然过得似乎比奥楚蔑洛夫要好，但两个人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只是安东尼更圆滑，更为伪装，虽说近来得了不少的不义之财，但就像萨利说的那样‘飞来的不义之财是圈套，对我们没有好处啊’。我不知道安东尼是否意识到自己获取了不少不义之财，但如果他不清楚，那么他掉入到生活的怪圈里想必更是不清楚了。
“我的妻子已经与另一个人跑了，一个富商，那个人平常在诺曼底奔波，在英法赚了不少的钱。”狄奥的语气明显变了不少，他似乎完全是用喉咙发的音，粗声粗气却没有一点质感。
“至于我自己，还在一家电力公司工作，但是现在听说美国已经发生经济危机了，倒闭了不少企业呢。”狄奥用着不安的语气说道，“德国政府也已经有危机感了呢。”
“哎呀，不要听下层人胡说，你在电力公司工作，一般不会出事的，人们可以一天不喝牛奶，但不会一天不用电，对不对?”
“可是美国不是有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吗?我在报纸上看到许多人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无家可归，请求工作’和‘售卖汽车’呢。”
“媒体就是这样，喜欢贩卖焦虑，这样就会收获你的眼球，哈哈哈，多有趣啊，媒体们坐在一起一边编辑报纸一边收割你们的眼球，知道吗?像极了一个电影，《一条安达鲁狗》，我知道大多数人不屑一顾，因为他们更关心自己无聊的命运与别人的悲剧，而没有注意自己已经像女主角一样被割了眼睛。”安东尼忍不住想掏出一支烟，但转了转眼珠子，还是改让侍者拿了一瓶酒。
“我看过那个电影，那是这个意思吗?”我皱了皱眉头，“不过也差不多吧，荒诞不就是让你自己观察自己领悟。”虽然说出了第一句话，我还是立马思考了一阵，补上了第二句话，因为安东尼好像真的说出了一句在理的话。
我们的话题也似乎不再趋于闲谈，故事一开始既不像《十日谈》那样充满哲理，也不像咖啡馆里讨论启蒙的学者那样充满智慧，只是连琐事都不算的话罢了，人也许喜欢这样经历时光的游走，根据某项发现，男女爱情，人类友谊就是从闲聊来的呢——除非你一开始便不出好意。
侍者端来了酒，这回安东尼似乎换了一瓶酒，他刻意要了匈牙利起泡酒，然后给我们都倒了一点。
“不过... ...美国已经撤走了在德国的许多的投资资产，德国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在我身边一直沉默的人终于说话了，他在我们四人中最年轻，也是我们之中最晚一批加入战争的人，但是他家里很有钱，据说祖父还参与了拿破仑三世的夺位，跟拿破仑三世一起用过晚餐，后来在普法战争结束后立马从保皇党，拿破仑三世的密友转变为革命党的背后援助，但是在镇压巴黎公社时，他倒一点不手软。据说在Dombrowski将军身边，他还大言不惭地对人们说他们是来拯救法国的军队。
只不过这位祖父倒也因此为他的家族留了一大笔的财产，这位公子哥至今也花不完，但能维持至今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的父亲热爱投资，而现在许多股票就在他手里。 这位巴斯蒂安少爷，在战争末期吃了很少的苦头，但他自己倒想经历磨难，所以我对待他倒不太差，态度也较为宽和，毕竟一般的公子哥可不会像他那样个性分明，不过他没有继承他祖父那卑鄙的特性也让我欣慰。
这位扫罗的儿子可能在想着经济危机与他手里股票的事情。
安东尼却摇摇手，似乎这样就可以安慰巴斯蒂安。
“法国有了更多的殖民地，而且法国不像德国，我们的工业更加独立自主，你看看，经济危机在美国已经漫延了一个月，我们法国不照样过得好好的，英国问题也没有这么严重，德国不像我们，我敢确保他们一定会垮台。”
狄奥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认同了安东尼的观点。
巴斯蒂安有着八字小胡子，那胡子被他修理地整整齐齐，胡尾还略微带着翘边，宝蓝色的眼睛比安东尼的更透彻，在他发火的时候，据说弯弯的头发都会变直，不过我们都没看到，他紧紧锁住眉头，喝了一口起泡酒，又连忙又抿了一口，像极了正在加油的小轿车。
“不对，唇亡齿寒，这似乎不是好事。”他说到，似乎油加满了。
我也说到:“日本首相在远东的哈尔滨同样遭受了朝鲜人的刺杀。同样，我敢说，他们越是濒临灭亡，越是能激起仇恨，别忘了，是我们造成他们目前的窘状。”
安东尼转了转眼珠子，左转转右转转，最后还是没有认同我们，也对，谈话要是能解决问题，要战争干什么呢?
“我们的法郎越来也值钱了，法国在通货紧缩，这对于我们，也许是好事，我们没有他们面临的征兆。我们的政府夺回了丰富的矿山资源，我们正在更强。伊索寓言里说过一条蛇，它的尾巴拼命想领路，可是它的身体却不乐意了，结果呢，蛇掉入了洞里，整个身子都毁了。德国就是那么一条蛇。而我们，巴斯蒂安你大可放心，我们法国十分安全，你可以买我们公司的股票，保证你能赚的腰缠满贯。”
巴斯蒂安似乎被说的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就像蝙蝠已经舔舒服了一位牧童，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口，我实在不敢相信安东尼的话，他实在太会伪装了。
安东尼的眼里充满着真诚，他看着巴斯蒂安，似乎想着随时给他一个拥抱，而巴斯蒂安也一直重复着点头的动作，他那精致的手捏住了高脚杯，与安东尼的酒杯来了一个华丽的碰撞。
不知不觉，舞女退场，所有人从棺材里爬出来了一般，一时间爆发了强烈的掌声，安东尼喝完了酒，又起身走向自己的夫人，随即面带洋溢的笑容拉着夫人走到我们身边。
“这是一场聚会，来吧，我们也可以来舞蹈。”安东尼笑道。
夫人露出了甜蜜羞涩的笑容，那笑容让她那藏在脸上的红润里的美一瞬间集中绽开。
“真好，我还没有舞伴。”狄奥叹了一口气。
巴斯蒂安什么也没说，他站直了身子，似乎看着什么地方，很快，一个穿着条纹上衣的女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那热烈的红唇，丰满的身躯的主人将手放在巴斯蒂安手上，看样子，巴斯蒂安不像我们，他是有伴而来。这两位女子大不相同，但如果一直谈论她们似乎又过于庸俗，我只能说巴斯蒂安的舞伴如同宙斯赐予的潘多拉，美艳诱惑，她的衣服风格更为前卫大胆，裙摆上还绣着类似于匈牙利风格的花纹，足以让人嫉妒的精致装饰修饰，听她的发音像是波尔多来的，虽然她只说了一句“我来了，亲爱的。”至于为什么是波尔多，我瞎猜的，也可能是洛林，甚至是伦敦。
“我的舞伴，克拉拉小姐。”巴斯蒂安微微将手臂挥动着，手指齐刷刷地指向他的女郎，不过他的嗓音十分优雅缓慢，声线细细的，就像流星划破天空留下的轻微刮痕一般。
“巴斯蒂安，来一起跳华尔兹舞吧，你可不像你父亲，上次我找他做生意，他跟我在那里高谈阔论，从高卢历史到奶酪的美味，哈哈哈，他实在太有趣了。”安东尼边说边拉起了太太的手，他到底是怎么娶到这样的太太的?
就在我还没解决这个疑惑时，巴斯蒂安也已经拉着克拉拉小姐离开了座位，看样子，他并不是十分放松，他虽然要开始接管家族事业，但是仍然一切都要听从他父亲的，在某一期报纸的头版刊登了一张照片，他的父亲以颐指气使的姿态查看一处工厂，而他只能在背后默默站着，任凭帽子边沿遮住他的眼睛。这样的人生可一点都不有趣。他已经三十一岁了，但是眼睛里仍然像是住着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安东尼这只老狐狸一定是看准了这点，所以在跳舞之时也不忘继续忽悠巴斯蒂安。
华尔兹舞，一种为社交诞生的舞。此时已经席卷了整个殿堂，绅士们捏着女士的手，任凭脚尖移动，轻松地改变着跳舞的位置，女士们只需沉迷在舞伴的双眼之中，后背那只手操控着她们的移动，像一对鸳鸯在湖里戏水，又像水里的两条鱼儿，交织缠绵。音乐如同水波，鱼儿们踩着斑纹，随意又有秩序地移动欢腾。光是看着便已经惬意十足，更不用说那几位女子如同罗兰桑画下出来的一般。
狄奥咽下了一口酒，悄悄坐到了我的身边，他面带愁容又带着一丝自卑:“唉，我现在可寂寞死了，只有你能给我带来一些安慰了。”
“我?我怎么给你带来安慰?不过也确实如此，现在我们几乎同病相怜，不过你我追求的东西不一样。 ”
“追求不一样?在这个舞会您难道还想着追求你战场上经常嘀咕的骑士精神?”
“嗯，差不多。”
“得了吧，你可别学威廉.劳德大主教，强行做一些不可能的事情，你知道吗?当时的国王都觉得他是个疯子，你我还是看看四周有没有漂亮的女子吧。”狄奥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差点忘了要说什么，不过狄奥现在面露愁容，想必也是等待一个女子。
狄奥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脸颊，一边看着四周的女郎，不知不觉中，他就已经因为抿酒让自己面红耳赤，可是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无意识地看着四周，嘴除了用来抿酒就是说一些谁也听不清的嘟囔。
“老兄，你别喝太多了，你可真像极了弗洛伊德笔下那些做出无意识的发泄性欲的人。”我无奈地说到，我真怕他会吐我一身子，因为他现在嘴巴里都是一股恶臭，喝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即使在女士眼里十分糟糕他们也满不在乎。
“弗洛伊德是谁?”狄奥摇摇脑袋，在隐隐约约的幽咽后，突然又猛地啜泣，伴随着脸部肌肉的快速抽搐，似乎卢浮宫一夜倒塌了一样，道:“我的妻子跟人跑了，我的脸上长着一个毒瘤，我怎么拔也拔不断，我真希望所有人脸上都有这个毒瘤，这样世界就公平了!”他的嘴角极度扭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诞生于立体主义绘画，那头戴葡萄装饰帽的女孩儿在画里，而这位喝酒而泣的先生就在我面前，只不过我的这位老战友已经通过舞伴想到配偶随即想到了自己糟糕的人生，使其脸庞极度扭曲浮夸，肉堆在脸上，互相拥挤，眼睛里充满着热泪，至于为什么是热泪，我没有尝过，但是可以感受的出来，他现在就是一个火炉，在自我沸腾，如果全国的人都在这样沸腾，那么就会引起革命。
“呜呜呜呜……”他捏紧自己的胸口，将本就老旧的西装捏出一道褶皱，似乎那里是空的一样，“我失去了一切，我在马赛已经待不下去了。”他的啜泣声越来越大，好在喜悦的音乐依旧盖住了他的声音，但是狄奥似乎像跟音乐较劲一样，那悲痛感越来越强，从喉咙里奔涌出来的粗闷啜泣声也越来越烈，他渴望身边有个人安慰他，但是一般来说，只要一个更惨的人在他身边做出一些滑稽事，他便会好过一点。只可惜，没有。
这件残酷的现实让这位哭泣的人儿越发感到孤独，他的眉毛挤成一条，不过不是平直的，而是向上弯曲，鼻涕从鼻孔里出来散散气，但是一旦流出来了，就会有更多的鼻涕跟过来，与晶莹的泪水一起，混杂在那五味杂陈的脸庞上。
“不妨说说马赛有什么好玩的，爱德蒙.唐泰斯不就在那里有了自己激扬的传奇吗?”我拍拍他的后背，这样似乎可以有效缓解一个人的压力，但是我不敢做的太刻意，我在这里也建议:遇到一个几乎痛苦到如此境界的人时，最好还是不要过于安慰他，因为这更有可能释放他内心的压力，我们甚至不需说话，只要一个拥抱便好。
狄奥用力地晃晃头，他用力地拿拳头砸向了桌子，发出闷哼，然后晃晃悠悠的站起了身，靠在墙上，但是他明显站不住，双腿摇摇晃晃，颤抖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就好像罗宾汗在调试英格兰长弓一样，他双眼迷离，一只手想捂一下滚烫的额头，但似乎因为已经没有了力气而迅速垂下。作为看者，我永远不知道别人的悲伤是如何的，如果对比西勒努斯的喝酒，你就会发现狄奥现在完全就是一个装满了悲惨的酒瓶子，也许以后与智者相同的地方就是秃顶罢了。
狄奥对什么都好奇，所以他体验的感伤也是最多的。这些感伤伴随着他的酒气一同化为幽怨，刚刚安东尼等人还在时，他还没有发作，一旦等几位拉着女伴走了，他便越发将自己放置于杆秤之间了。
他似乎脚轻轻的，因为他靠在墙上也像在乘云驾雾一般，我觉得不能再放纵他了，便拉着他又坐回了座位，他想要反抗，脸色燥热到呈现朱红之色，但是坚持一段时间就服软了，他刚刚坐回座位便一头栽到了桌子上，嘭!
“怎么回事?”安东尼和太太互相缠抱到了我身边，一脸微笑地看着狄奥，“刚刚我太沉迷了，竟然不知道狄奥喝醉了。”
我点点头，对安东尼说:“现在海神月了，他现在正在欢度节日呢。”
安东尼太太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库哈哈”，但是她很快忍住了，安东尼倒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那浮夸的爽朗的笑声，他的双手也更加用力了，他看了看四周，又道:“待会儿我让人把他送回家。”
“你知道他家在哪儿?”
“我就算不知道，他公司里也总会有人知道。”安东尼随意漫不经心地说着，“维克托，你也该找个舞伴了，现在有许多女孩子在等待着男士的邀请呢，你看看巴斯蒂安，他现在正在跟第三位女子跳舞呢。”
“那克拉拉小姐呢?”
“克拉拉小姐?对，她现在正在座位上无聊地打发时光呢!你去的话也许她会冷眼相待，但是心里还是期待有个舞伴呢!”
“巴斯蒂安不会说什么吗?”
“别人可不在乎，就像你用了别人的钱，你一点也不在乎，可是你如果手里的钱花出去了，你会心如刀绞，而克拉拉小姐还不是他手里的钱，他也没打算赚上这笔钱。”
“天啊!还有这回事!我还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呢!”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只是路上认识的。”说罢安东尼就灵活地转了个身子，和太太换了个地方。
安东尼这个时候逃跑可真让我难堪，他故意不给我机会多说一点，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找克拉拉小姐了，如果不去，安东尼就会笑话我胆小如鼠，这毕竟是个舞会，不是专门喝酒的地方。
可是我又不愿意真的去找克拉拉小姐，不是说我害怕被拒绝，而是我对克拉拉小姐并没有多大兴趣，和一个没有兴趣的人做一件内心并不意愿的事是十分糟糕的，哪怕有一处我感兴趣，我也不会感觉屁股上被人涂了几层厚重的胶水。
我可以去寻找另一个女子，不一定非要是克拉拉，我可以拉着另一位女子。突然，我的内心这样说到。
可是我谁也不熟悉，单身了这么久，我似乎都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有的人说这一定是怪胎，但是我却不那么认为，无聊的人们挤成堆，便把他们认为的理所当然的事情说成正常的，于是，离他们一步的人成了天才，离两步的人成了疯子。文明社会是由性欲构建，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得到的快感激发了野蛮性与性冲动，于是在创造过程中激发了文明社会，但是个人的膨胀又激发了社会的反噬，我们变得压抑，一些人便更发渴望非生殖的性欲活动，他们为了转移快感，催生了各种娱乐设施与活动，而我只不过还沉迷于精神世界带来的快感，我无需女子为我带来欢愉，我自己就处于压抑与满足之间，并通过大脑精神满足控制自己的压抑创伤。我学习鉴赏绘画，看经典读物，打猎击剑，可从来没有像狄奥那样如此渴望一个女人。情色可以揭开你内心最深核的地方，而精神活动便是让你发挥性欲的情色行为，当然，不关于黄色。只不过长期这样生活，在性冲动与性生殖逐步分离的时代，人们便会觉得你是一个没有魅力的人，会对你开始多方面的说三道四，从外貌到心理。实际上，我在脑里已经获得了更大的快感，将人类的天性发挥到了极致，我放任我内心创造探索的野蛮性，这让我不会面临崩溃就压抑，曾经有人嘲笑我一边头发长一边头发短，像极了梳子，我既然立马兴奋起来，认为这样的表达充满了美感，对此我还表达了谢意。有人说，你只是银行的一个职员，哪有这么多奇怪的理论，可是威灵顿当年也不见得会成为击败拿破仑的将领啊，就像不能因为《制胜科学》中的理论就否认后坡战术一样。
我说了那么多，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应该是个孤僻得不得了的人，我也宁愿做个孤僻的人，一般来说，这样的人总有着自己的特色。可是事与愿违，我依旧缠身在别人的议论之下，有许多人说不要在别人的眼光下活着，可是到头来能付诸行动的没有几个，要么成疯子，要么成魔鬼。
我最终还是愿意寻找一个女子作为舞伴，人性的矛盾就是这么可怕，如同僧侣一边做着忠诚的祷告，一边敛财一般。
只是我对于自己的魅力实在是没有十足的信心，我经常看着镜子审视我自己，实际上，一旦外出，我如果发现身旁有个镜子，我便会瞟上两眼，但是我又不敢细看，深怕发现自己今天的面容是如此的不堪，我没有自恋癖好，因而容易陷入不堪的境地，事实上，我对于自己的一切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像打猎时你不一定能总是获得猎物。当我紧紧盯着镜子的时候，我会觉得一切正常，但是时间一久，我就会觉得是如此的枯燥平庸，对于自己的脸感到厌烦，喜新厌旧甚至可以到自己的脸上是多么的滑稽啊，或许也是因为自己在某一瞬间对自己脸部的细节感到陌生。就如同别人叫你的名字，你会很快反应过来，但是你自己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你会感到陌生一样，你以为了解的恰恰可能是你最陌生的。
所以在狄奥醉得如同泥一般后，我便不安地拿着酒杯离开了座位，至于为什么拿酒杯，仅仅是因为心理安慰，就像人们双手叉腰一样，来自无意识的自我保护和暗示，当然，这样做也显得比较体面。
我与这里的人不一样，我长的五大三粗，一般也不拘一格，只是经常会在夜晚冥想。我是个平凡人，可是经常我又会自己思考从而得出一些看起来不得了的理论，我不知道我究竟算什么，人就是这样，对自己有着莫名的自信，可是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在在众目睽睽下，就会立马、轻而易举地扳倒自己的自信。
走在地板上，我就已经感觉双腿有一些发软了，我精神满足的时候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充足的自信，反而暴露了我交际能力的短板。我给自己心理暗示:我只是邀请一个人跳舞罢了，我别无他求，我不是想追求谁，我只是要找个舞伴跳舞罢了。
事实上，我只想证明给安东尼，我没有那么差劲。哦!现在想想，我是多么滑稽啊。
平常我可以与公寓里的女人们有个简单的交流，可以与朋友坐在咖啡馆闲聊一会儿，但是一旦遇到陌生女人，我就认怂了，可是我为什么要与陌生人跳舞呢?这可太愚蠢了。虽然现在这样写着，但当时我完全就是处于脑袋发热的状况，被安东尼的话语迷惑了。我想着随便寻找一个女人，可到头来我的眼睛也只有克拉拉，倒不是说我没看其他女子，我关注她们的时间绝对超不过半秒，可能是心里不希望陌生女人注意到自己在看她，所以导致即使看了她们一眼，留在心里的印象也只有一团影子，就好像我在眼里作印象派的画一样，迷糊糊的，光影重叠在一起，什么也记不清。
克拉拉小姐一个人坐在一边，她身边还有一对激情交流的男女，但显然克拉拉不认识他们，她一个人捏着酒杯，看着里面的液体，眼睛无神，没了刚见到时的光彩，我觉得按常理，应该有个绅士会邀请她跳舞，可是没有，我心里隐隐觉得不是没有绅士，而是绅士光看着克拉拉目前的样子便已经被吓跑了，要么就是被拒绝了，只是我不知道。
我心里的臆想越来越强烈，克拉拉小姐一定拒绝了什么人，一定四处还有绅士在垂涎她，如此动人的女人不可能会被搁置在此，一定有个大胆的绅士灰溜溜地离开过，一定有许多人在观察他!我的猜测越来越强烈，我一时间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了，我开始抿酒安慰自己颤抖的身体，我离克拉拉越来越近了。
不对!巴斯蒂安一定不乐意!
我的心里此时炸开了，似乎有一万磅炸药遇到了火一样，我慌张地看着跳舞的男女，我希望巴斯蒂安在不远处观察着这里，我希望他这样做，这样我就有机会逃跑，可是越这样想，事情的结果就越让人失望，巴斯蒂安根本没看这里，他背对着克拉拉，拉着另一个女子悠然地跳着，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的嘴角在微微上扬，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心里最后的救命稻草掉入了水里，我不安地喝酒，我如果此时转过身回到座位，也太奇怪了，这个举动本身就危险万分，我缓缓走在过道上，速度之慢让我几乎快喝完了杯中的酒水，我害怕如果我喝完了它，我将会越发空虚，于是连抿酒的份量也变少了。在此期间，侍者已经在我身边来回走了三次，我没有注意他，在我余光之下，他似乎看了我一眼，也许眼神还带着疑惑。
但奇怪的是，一想到侍者那奇怪的眼神，我居然铁下了心，想与克拉拉跳舞。人真的太奇怪了，当你害怕一件事物发生的时候，唯一让你勇敢的那一瞬间恰恰是你已经知道无法挽回的时刻。
我大步走了过去，脚也变得不那么沉重了，就像冬天不想起床，但是有个人已经掀开了你的被子一样。
克拉拉的眼神带着一丝忧郁，她无神地望着酒杯，等我凑近她时，她才发现我的到来。
她坐直了腰，挑了挑眉，拉了拉椅子告诉我可以坐在这儿。
于是我就把酒杯放在桌上，为了缓解紧张，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夹了两个冰块，桶里的冰块还有很多，我放心地挑了两个大的。
我没有一坐下就说出我的目的的原因是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十分着急，这样很容易被克拉拉小姐轻视，嗯... ...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由于是记录自己的生活与情景，我只能实话实说，怎么想的我就怎么说，记不清的就忽略掉，日后回想起来再添加上去。
虽说这个想法让我现在感觉十分好笑，但是舍身处境下，这个想法十分正常，我与其他男人谈论一个女人时，他们总会不由自主地谈论她的样貌身材，对于品德为人处世也会大加评论，可是当一个男人或两个男人自己想起某个女人时，他们多半会想起自己心爱的那个女人，想着她们美好的笑容与身材，仅仅是一小会儿，他们便会渴慕她们绝佳的身材，当然在此声明，人们会爱一个人不一定是因为身材外貌，往往是因为她的个人魅力，随即她的一切都是具备魅力的，即使是一个不完美的身材，那些瑕疵也会成为独一无二的魅力。所以男人独处时会臆想与她们相处的场景，即使那根本不存在。而在见面时却紧张地不得了，我总觉得异性之间更乐意通过书信交往，带着刺激与欢腾，虽说文字总会带来误解，可是见面却会让人紧张万分，生怕自己完美的形象遭到破坏。于是乎，大脑就仿佛死了一般。拿破仑写过一封情书，以前读了觉得过于追求华丽辞藻，但现在想想，只有在信里才敢如此诉说衷肠吧，也许除了爱情，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可以给你带来压力的都是如此。
克拉拉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依旧是那么沉默，我有点好奇巴斯蒂安是怎么打开她的心扉的，现在她面前是一个地位金钱不如巴斯蒂安的男人，她会怎么想呢?一想到这个，我加冰块的手就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还是十分激动地颤抖着。
“克拉拉小姐，有幸可以与你共舞吗?”我说到，我甚至感觉我是闭着眼睛说的，因为我这一瞬间什么也看不清，脑袋也晕乎乎的，但我知道不是因为我喝醉了，我的声音有点轻，但我尽力说的很清楚，我的心提得高高的，整个胸腔似乎都被压缩了一般，让我嗓子喉咙都十分难受，感觉被人捏住了一样，我的脚忍不住打着节拍，腿紧张地上下颤抖，而且力度越来越大，可怜的是我阻止不了这个闹剧，我只能祈祷她没有注意这些细节，而这些又只是我回想起来补充的心理状态，当时我根本没有其余的时间和空间来祈祷与思考。
但说完后，我的心便一瞬间沉下去了，呼吸也变沉重了许多。
于是说完之后不久就感觉全身一阵轻，什么也不必去想，只需要等待一个结果。于是整个世界都宁静下来了，即使是那昂扬委婉的爵士乐，即使是男女兴奋地对话，此时此刻，都沉入到酒杯里去了。
只是回想起来我的脸便开始无比燥热，就像有人在我脸上点燃炉子一样，这种感觉一般人都会体验到，如果拿另一件事与之对比，我觉得最相像的无异于晚上熬夜至凌晨，躺在床上，即使是夜间，你的脸却热的不得了，然后便是全身感到一阵燥热，你的睡衣与枕被熔化在一起，让你的头皮身体都不安地燥热起来了。不过幸好等待答案的时候我是坐着的，如果我是站着提出这个问题，我一定会像胡亚雷斯总统那样仓皇逃出墨西哥城，会像约克镇里驻防英军那样祈求体面地投降。
“可以。”克拉拉小姐微微一笑，保持的冷艳与沉默顷刻间瓦解，这让我很欣慰，于是也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在看着她站起身子的时候，我又与她随便聊了几句，大概也就是这里的氛围十分不错，今天天气真好。
她微微点头附和着，于是我知道她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所以之后便停下了这无聊又没意义的对话，只是无话可谈的沉默总会让人觉得尴尬，但其实大多数人都只愿意做个默默倾听与观察的角色，只是在聚会中，闪光总要交给负责暖场的人，有的会觉得尴尬无比，有的却觉得妙趣横生。
我们走到舞厅，我刻意选了一个离巴斯蒂安很远的角落，但是我又想靠近安东尼，看他瞪大双眼那滑稽不堪的样子。可是安东尼偏偏喜欢到处乱转，此时他拉着太太一边跳舞，一边对身边的一名名流讲着逸闻趣事。
于是我不再关注安东尼，只是又看了一眼狄奥，他还是老样子。然后，我才静下心来，两眼平直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克拉拉的样貌确实很不错，不过我对其没有充足的兴趣，所以在看了两眼后我便移开了我的目光，这不是害羞，而是你注视一个人的双眼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极其需要耐心的事情，一般来讲会夹杂着情愫，所以一个人的脑里，大多数人的样貌都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只是你遇见的越多，颜料便越重，诚然，如果你爱上了她，她的影子便会被加上一层模糊的滤镜，让其完美精致。
我拉起克拉拉的手，她的手很冰冷，很显然捏了很长时间的冰酒，也许是因为她体寒，但是对此我就不深究了，这样的疑惑我只在脑里停留了一秒，随即便将自己投入到旖旎的影里了。
但克拉拉不满足这样，她的食指轻微捏了一下我的手指，我这一瞬间竟然有一丝欢腾的快感，虽说抵触也是有的，但很快就如云烟消散了。但是冷静下来，还是觉得在心里臆想不存在的暧昧事情是极其不优雅的。
“你认识巴斯蒂安先生，对吧?”
让我冷静下来的就是这么一句如冰桶一样的话，她仿佛在我的脑门上泼了一桶冰冷的水，让我全身一股子难受。但是难受之余，还是激发了我的好奇之心，因为这层难受完全就是多余的。
“对，在一战的时候做过战友。”
“天啊!他参加一战了!”
“对，我们在最后一年相识，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我看着克拉拉不敢相信的眼神，淡然地说了实话。
我觉得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奖另一个男士是应该的，实话实说的同时也要让大家都十分体面。就算她问我安东尼的情况，我也会夸奖两句，虽说打趣也是应该的，只要没有过多的恶意并且份量不多。
“我也听说他十分不错呢，但是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才二十不到，在战场上能做什么呢?而且一战已经结束十余年了，这期间的改变足以影响一个人。”克拉拉认真地说到，虽说这话并不值得推敲，但确实没错，至于为什么这么说——我心里的直觉，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发出了轻轻的“嗯”字。
但是光说一个字可不够，克拉拉对他充满了好奇，我如果不说出更多的话，她便很容易走进滑坡谬论的。
这对于巴斯蒂安很危险，因为克拉拉会自己构想一个不是巴斯蒂安的人物，并且主观地辩证其合理性。
“巴斯蒂安当年很勇敢纯洁，今天来看，还是那样。”其实这话带了一点不好的意味，但是我隐藏地很深。
“我也认为是这样，在来的时候，他主动给我打了招呼，我便觉得他与众不同，然后他灿烂的笑更是触动我的心弦，他的嗓音十分柔和，声线细细的，说话温儒尔雅，一点也不像外边那些年轻的公子哥，如果他没有那小胡子，我可能觉得他才二十三岁。”
克拉拉的溢美之词像是从《马可波罗游记》里飘出来的一样，我听的都觉得她已经迷上了那个男人，这样的话只需要我轻微地煽风点火，她便会想着向我寻求追求巴斯蒂安的方法。
可是我又沉默了，作为一名乐于助人的骑士，我本应该这么做，可是这样又充满了引导与暗示，也许克拉拉如此夸赞就是等着我主动伸出橄榄枝，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想做这件事情的引导者。我手头里的箭混杂在一起，有黄金做的，有铅做的，丘比特尚且不能控制阿波罗与达芙妮的故事，我又怎么能轻易地模仿呢，到头来跟塞壬一个下场可不好了。
不过我与克拉拉的话题一直离不开巴斯蒂安让我也十分懊恼。
“你今天打扮得很时尚。”
“嗯?”
“你今天打扮得很时尚。”
“哈哈哈，这是潮流，就像古典男人喜欢套长筒袜一样，我们也有自己喜欢的。它来源于最新的简洁风格设计，既凸现了身材，又落落大方不至于像个拉皮条的。”
“拉皮条?哈哈，别这么说。”
“不过你看看与巴斯蒂安跳舞的那个女人，她今天的打扮实在不如我，身材也不怎么样。”
“啊?”我不自觉地回头瞧了几眼，但是巴斯蒂安的话题又不经意之间回来了，为了安抚克拉拉自我安慰的情绪，我只能点点头。
事实上，那位女子我一点也看不清，只知道她穿着一身灰绿色，身材马马虎虎，也许脖子上有一张动人的脸吧。
“对吧，是不是这样?”
“嗯，差不多... ...”
“什么差不差不多啊?她就是一个很一般的女人，说不定还很庸俗，是一个想着上位的女人呢!”克拉拉的腔调变得高了一点，但是很明显，她在刻意压制自己暴怒疑惑的脾气，至于为什么我这么肯定，答案在她抹了粉下的脸蛋红晕之中。
“嗯... ...”我没有底气地附和着，我根本不熟悉那个女人，实在不想如此搬弄是非，巴斯蒂安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丢下克拉拉的吗?
不过克拉拉又是凭什么觉得自己不比那位小姐庸俗呢?
“也许别人也有着动人的一面。”我带着克拉拉转了个身。
“我可看不出来，你们男人看女人都一个样，根本不知道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也许只是一个微笑，一张示弱的脸蛋，一个文静的坐姿，你们便觉得世界和她都是美好的!但我们不一样，我们天生便看的出来女人谁是坏的谁是好的，我们有天生的直觉。”
克拉拉的话带着怒气，很明显，达尔文也知道她是想以此让我相信她的话，这种生物本能的展现我丝毫都不意外。
但是克拉拉说的话确实不假，人们都是带着滤镜看人，只是在同性上要更为真实，我们没必要美化，因为在我们潜意识里，个我才是最棒的，虽然大多数的激发理由都很莫名其妙，可以概括为白日梦。
“也许你是对的，你应该亲自找巴斯蒂安好好聊聊。”这时候我已经自然放松许多了，对待克拉拉小姐的态度也没那么拘束了，但是克拉拉小姐显然没有，她依旧有所掩饰，依旧沉醉在怒火里。
“哼，你有妻子吗?”
“呃，没有。”这个问题让我措手不及。
“情人呢?”
“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时候萌生出说一个“有”的想法，但我扼制住了，这种虚荣毫无意义。
“哈哈哈，怪不得，你都步入中年了，应该找个伴侣了。”
听起来很讽刺，但也许只是她随口一说，因为说完这话后她的眼神便飘开了，只是机械的舞步还在轨道上，但我知道她已经心不在焉了。
她温和的吐息扑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感觉有一些温暖，也许只是有一丝情愫，不过怎么能是情愫呢?大概... ...是我内心同情起这个可怜的女人了吧。
她在追逐时不希望别人同情她，但如果被抛弃了，却一定渴慕通过语言神态博得他人的同情理解。
我暗暗想着。
我一边享受着默默同情她的过程，任由她温和带有情愫的吐息击打在我的脖子上，一边胡思乱想。实际上，这舞已经跳地毫无意义，中途我们会七嘴八舌交流个一两句不着调的话，但很快就停下来了，因为我们知道双方都没那个兴趣与耐心。
最终克拉拉以问我的名字与住址结束了这次舞蹈，双方都很体面。我不由得赞叹起社交的奥妙，每次都能让我感慨颇多，同时，我也钦佩起巴斯蒂安的社交能力，他完全是靠纯真与善良博得了女士的目光，而安东尼则是靠奇怪的炒作与无所不知的态度。我更欣赏前者。
我送走了克拉拉，端起酒杯准备回座，但是一想到狄奥还没有醒，我便犹豫不决，突然，他微微抬起了头，刚好瞄中了我，然后我便识趣地连忙回到了座位。
“老兄，我好难受啊。”他支支吾吾地说到，几乎每两个字之间都带着重重的喘息，伴随着从他胃里散发的浓浓的酒味，我放下酒杯，坐到他身边。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曾经历经生死磨难的兄弟，让我嫌弃他是很难做到的。
“是不是感觉要吐了?”
“嗯，稍微一股刺鼻味我就想吐，我有点想喝以前妈妈烹的红茶了。”
“想想蒙忒的《茶颂》吧，‘天之悦乐惟此芳茶兮’。”
“你知道我与你不一样，我是个粗人，一般也不懂什么文化，让我想那什么蒙忒还不如送我去厕所吐一阵呢。”
我点点头，立马小心地搀扶着狄奥，准备带他去厕所，狄奥捏着我的手，那上面有着许多的伤痕，附带着沧桑的老茧，粗大的手指纹破损地几乎没有一片是完整的。
我一边细细摩挲一边庆贺自己在一战蒙受了上帝眷顾。
侍者们问我们需不需要醒酒的饮品，我本来想要一份给狄奥，但狄奥直接拒绝了，他说他不需要这些，他从来不用醒酒饮品。
后来他才哭着跟我说，没有人给他熬过这些。
我心里五味杂陈，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体会不到狄奥经历的挫折，他依旧醉醺醺的，如果他是个邮政快递员，估计这时候已经错过了不少鞋匠徒弟邮给爷爷的信吧。
他到了厕所便挥挥手示意自己一个人就够了，于是我便洗了一个手在通道等候，通道里经常有寒风吹进来，与大厅内部的温热截然不同。
我点了一支烟，是高卢牌香烟，我爱它是因为它的高浓度总能让我忘却所有，即使是一个枯燥乏味的季节，抽上它就能让我惬意无比。我喜欢这优雅的蓝色包装，总能让人享受无与伦比的宁静。我想着应该让狄奥抽上一根香烟，而不是任由他喝酒。
“先生，你是刚刚参与了这里的宴会吗?”突然，一个女人在我背后问道。
“呃... ...”我将烟夹在手指里，转过身，我承认，我第一眼甚至没发现那位小巧的女子，因为她与我离得太近，导致我只能看到她的头顶。
我稍稍往后退了一小步，定睛看着她的脸庞，那是一张不算特别出众的脸，或许是因为不像安东尼太太那样浓妆艳抹，导致她的脸庞带着一丝憔悴，枯黄的亚麻色头发黯淡无光，唇色浅浅的，缺少血气，但是让我惊讶的是她的眼睛十分清澈，淡绿色的眸子像极了布列塔尼牧场里的鲜草。这样惊人的发现无异于是在深海里发现了维京人的宝藏，但是那眸子神情却显得惊恐疑惑又无助。
她里面穿着荷兰亚麻衬衫，外边披着蓝色呢绒外套，肩膀上跨着一件普通廉价的黑色皮包，两只手茫然地握住，放在胸口的位置，她的身体十分瘦弱，以至于双腿的曲线让人看起来极其不协调，不过我发现她没有穿女士常用的高跟鞋，只是很平常的平底鞋，她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急切又灼热的眼神却已经逼近了我内心最深层的地方。
我随意地点点头。
“先生，我要做一个采访期刊，可是约定的人却不见了，我听说他今天到了丽都，所以我想见到他，这件事情真的很急，我跟总编说能不能不要这篇栏目，可是他觉得必须要做一个与之相关的。舞厅肯定是不会让我进去的，而我也不确定他是否在里面。”
听完了这焦急又连贯的话，我便弄懂了来龙去脉。
“那位先生叫夏尔.菲斯曼.加内特... ...”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所以我决定拒绝她暗含的请求，狄奥还在厕所里，我不能抛下他不管而去找一个陌生的男人，虽说我本应该帮助这位女士。
“他参与过一战，还负了伤，因为我们的栏目是‘回首一战’，所以一定得做个与之相关的采访专栏。”
“哦，真是碰巧，我和我的战友也正在里面喝酒，只可惜，我不认识什么夏尔，说起夏尔，我只知道一个刽子手。”我说到这便准备继续说一些委婉拒绝之词了。
“天啊，先生，你也参与过一战了吗?”她问道。
“对。”
“具体是有哪些呢?”
“从马恩河战役到和平的第一天。”
“天啊!”她的表情更加惊讶了，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我想问我的总编，是否可以参访你?”她说到，眼睛里也多了一丝期待。
我想了想，准备默许她这个行为，但又觉得这样自己一定会成为报纸头条，引来太多关注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有的人期待一夜成名，但这种事总归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切身又永久的利益，但转念一想，作为一名老兵分享故事并不是一件羞愧的事，甚至还很高尚。只是我不知道那位夏尔先生如果知道自己不能被采访会怎么想。
“我还是帮你问问夏尔先生在哪儿吧?我有一个战友现在在厕所里，他喝醉了，你帮我看着点，我怕他发酒疯，他情绪有一点波动。”
“嗯嗯，好的。”她听话地点点头，然后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给我，指甲很粉嫩简朴，手指不是那么细长，但充满了人情味儿，也就是烟火气息。
于是我熄灭了烟，回到了大厅，刚一回到大厅，我便发现克拉拉在与一个青年小伙儿跳舞，看来我做了出头鸟呢。
我拿着照片四处观望，这让我像极了一名三流侦探，但是久久我没有找到他，我迫不得已，准备去找安东尼询问一下他是否认识这位夏尔先生。
安东尼看到照片后便麻利地指了指一个角落:“蓝色西服，身材较胖。”
我听完便准备动身，可是安东尼却又叫住了我，“那老头色得厉害，你如果不是一名绝美的女子，恐怕很难让他有所行动。”
我默默点头，然后把告诫丢到了酒杯里。
我找到了夏尔，他已经头发苍白，不过身边女子倒是不少，看样子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也许是个当官的。
他的皮带紧紧地勒住他的啤酒肚，看到我的到来，他表现得有些不厌烦，我只好在他发话之前快速说明了我的来意。
“哦，是采访啊，我记性不好，有点忘了。”他搂着一名女子，眼睛朝上翻了翻，随即又看着我说到:“要不就算了吧。”
“算了?”我愣道，“你怎么能算了呢?既然是约好的事情怎么能说算就算了呢?”说到这，我已经是有点生气了，这位大身份的人到现在却还不懂最起码的道德，怪不得就连安东尼的语气都十分冰冷。
“那我现在也走不开啊!”
“借口。”
“你什么意思?我可是一位上校，你这已经是在冒犯我。”
“我是一位与你曾经一起保家卫国的军人，我也参加过一战，别说你对其没有崇敬感，不要让明天的头条上出现夏尔上校蔑视一战的话语!”我终于说到，口气十分强硬，我不怕任何人，也没人可以威胁我，所以我便瞪大我的双眼，直视夏尔那比牛眼还大的双目。
他的鼻孔朝上翻了翻，似乎气得头发都要变得竖直起来了。
“有一位小姐还在外边等你。”
“行吧，仗着自己年轻就目中无人，迟早会遭到打击的。”他终于站起身了，走到我身边时这样说到，“你不要以为对谁都可以如此强硬。”
“希望你自己也可以记住这些话，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从普通军人的尸体重爬出来过，所以也希望你能尊重与你交流的那位小姐，那位小姐正是大部分法国人的代表。”
我这句话让夏尔吃了一记闷棍，所以他也不再说些什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舞厅，但后来听说他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咒骂的话。
采访只持续了五分钟不到，夏尔说了一些官方套话便离开了，这与之前约定的不一样，也许是他一见到那张朴素的脸便丢了胃口。
但好在记者小姐还是写了一点东西，最终在我的帮助下完善了一些战争情况，让人万幸的是狄奥没有在这个时候猛地冲出厕所，我与记者小姐聊得还不错。
在对话中，我知道她是一个还不错的女人，只有二十七岁，但喜欢文学，虽说她经常说自己还十分差劲，但也许只是谦卑之词。
并且我们在闲聊中知道了对方的住址和办公地方，当然，还有名字，她叫洛克萨妮，来自马恩省。
她的身材十分娇小，所以也不丰满，但是她的声音很美，看着她打开皮包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本书。
“《西线无战事》?”
“嗯?对啊!”她似乎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便眉开色舞起来，“埃里希写的。”
这一下让我对她充满了好奇和意外的好感。
“他写的可真不错，我家里也有一本。”我看着那皮包里若隐若现的书封，让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要融入当年的血腥风暴里去了。
“嗯，我为此还看了他写的《地平线上的车站》，都太经典了，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反战斗士。”
她说完又关上了皮包，对我笑道:“还有你!你也是一位英雄。”
我苦笑了一下，但心里还是甜甜的，像熬制的蜂蜜糊浇在了我的心窝，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以后还可以与你保持联系吗?”
“你想的话自然可以。”
“你会一年一直住在这里吗?”
“冬季我会选择回镇子。”
“哦?在巴黎附近吗?”
“上诺曼底省，吉维尼小镇，我原本在那里生活。”
“哦，我喜欢小镇!它让我想起了加布里埃尔·穆特这位画家。到时候我会给你写信，你一定要看啊。”
于是乎，我们又分享了写信需要的详细地址，我在这里的文笔一缩再缩实在是因为我对这事当时没有太上心，我还在担心狄奥。况且我还没有对洛克萨妮小姐抱有太多兴趣，于是我说的很少，但洛克萨妮小姐兴趣倒是十分高涨，看得出来，她觉得我们相同点有很多，至于到底有哪些我也不细说了，以后遇见再说吧，只是她那夹杂着方言的法语比我在巴黎听的法语要真挚得多，这与她那绿色眸子一样让我记忆深刻。
后来天气变寒，她便先走了，看着她一个人抱着身子，默默弯着腰走出丽都门口，我却又觉得十分不舍，一股怜悯与疼爱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很快，她瘦弱的身子便消匿于茫茫的黑夜里了。
之后我拉着狄奥回到了大厅讲起了这事，他倒只顾着兴奋地问我姑娘长的怎么样。
“还行。”
“那就是一般咯。”他略带嘲弄地说到。
“也不是很差。”
“行啦知道啦，不过话说回来，兄弟，谢谢你了，有什么事还得找你啊!”
最后我们分享了电话与住址，当然狄奥还是醉醺醺的，只是说话利索了一点，脑袋还是很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安东尼最后委托了一个下属带狄奥回家，看那下属唯唯诺诺的样子，我不由得感觉憎恨，但是我没有做什么，最后一个人回到了公寓，连灯也没开就急着脱衣服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只是受战争创伤影响，我始终睡不着，即使脑袋有些发晕。
我后悔当时没有关注克拉拉，巴斯蒂安和夏尔上校的样子，我现在极其好奇，但是好奇只会让我继续臆想，所以我翻身起来，打开台灯，拿出我的日记本，随即我在书桌上看到了《西线无战事》。
它意外地格外温柔亲切。
12/29 19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