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之天使
通透的落霞饱含落日余晖。拂过的秋风带着浑厚的质感灌入人们的衣袖,呼呼作响,不残花香,不乘水气。某间医院的天台上,阿石躺着一动不动,任由尘粒寄于衣服的褶皱间,睁眼看过变化诡异的云,及不变的广袤天空。他在想,平时变幻莫测的宇宙啊,怎么就把这颗小小星球上的人们的命运也弄得大起大落呢。
眼泪风干了,阿石还得站起来,走进这间医院的停尸房,与琳作道别。他没见过琳安静熟睡的样貌,她明明是个永远不想入睡的小孩,发牢骚,叫人宠她、让着她。阿石仍然记得,一年前琳以无忧的口吻宣布,如果有一天她晕倒了就再也醒不来了,那时她故作乐天的表情,明显不自然的姿态,阿石都记得精准。那时的她,与躺在冰柜里的她如此格格不入。
得到家属的允许后,琳的尸体被火化掉了。
“如果死后仍有人思念我,为我哭泣,我已经很满足了。”琳曾这样说。她以为这句话能给朋友带去安慰式的道别。然而到天堂后,她瞬即感受到来自阿石的强烈伤感。阿石的泪随着秋风消散,凝结于琳的手心,琳没接住热乎乎的泪,便任由洒落云中,成了雨。于是琳死去的当天晚上,雨没完没了地积聚,午夜时竟形成了台风。
琳上到天堂来时,见东西就摔(其实也就摔几团云),没有天使敢靠近她,她大哭,把上帝哭来了。站在星光熠熠的天堂广场中央,此刻的她消去了倔强,拼命后悔,后悔来不及把爱恋的情愫付诸阿石;无尽怨恨,怨恨眼前的上帝截断了她原本漫长的人生。
本来上帝能直接命令琳下地狱受罚的,可是见过她那小孩子脾气后,上帝不得不息怒了。上帝安详地笑着,像父亲看孩子耍赖。
琳瞪着上帝坚定地说:“我不要去天堂也不要去地狱,我要回人间!”
上帝皱眉笑道:“孩子,干嘛要如此执着呢。”
“我还不是时候来这里的。”琳涨红脸,“明明还应该活着不是吗!”
上帝慢条斯理说:“命运就是如此。过于倔强只会伤害自己,你看你朋友,过于伤感召来台风,又何必呢。”
琳低下头,热泪盈眶,云端雷鸣隐约。
“你和那朋友都如此倔强,唔,好吧,我倒不是刻板的上帝——”上帝嘴角上扬,“我的孩子。这样吧,从明年起,每当秋季最后一轮台风到来之后、第一袭寒意到来之前,我准许你成为枫之天使,进入那家伙的梦中与他相伴,而且能改变他以前的一件事——直至他淡忘你,你就按转世的规矩走,不再胡闹了,如何?”
上帝咳咳两声,再说:“BUT!春夏冬期间,你得在天堂当仆人。与他重逢时,你也不能把琳的身份告诉他。”
话音刚落,琳破涕为笑:“嗯,一言为定!”爽朗地应承了。
第一年
自从夏季的炎热渐渐消散,琳便日夜盼望最后一轮台风到来。这一年,她受尽了苦头,斟茶水擦桌椅不说,倒垃圾洗衣服可让她忍辱负重了。看着天堂里的天使们日夜欢乐,而自己孤独地忙碌不完,她暗自说:“像我这样死了之后仍对生活有所希望,这才是一种幸福呀!”
转眼间,大地的秋意渐浓。某日黄昏,琳变成一身洁白如鹅羽、翅膀散发着秋色金黄的天使。是来自阿石的呼唤啊!
琳潜入云端,飘过壮丽的落霞,她记得那是生前留过的地方。即使是日变千万的世界,也会为每个人留下独特的、痕迹。琳停留空中,观察许久才认出某幢写字楼的窗边那熟悉的身影,阿石。阿石看起来比以前消瘦。倒不是一蹶不振——时隔一年,他安顿在没有琳的世界,坐在落地玻璃窗的一侧,双眼盯着电脑荧幕,手在键盘敲个不停。身边的同事有讲有笑,却不和他勾搭几句。他就这样坐着,不顾地面的路灯亮起,不顾天上的月牙轮廓渐深。
大概一小时过去,阿石揉揉双眼,似乎意识到天色已晚,惨淡的日光灯和饥饿感包裹下,阿石的肤色更为苍白。他关掉电脑,揪着公文包独身走进电梯,按亮象征着孤单的数字“1”,不必看时间,不必留意手机会否来信息,他平视前方,走走停停。
当阿石回到家时,算是晚上了。他打开窗,不远处的高架桥流淌着光溪。琳落在窗边,挡去了外头的世界。
这夜,阿石草草吃过快餐后,洗过澡,给琳的黑白照上三柱香,便回房间躺睡了。琳凑近他的胸膛,侧耳听那厚重的呼吸声,忽然进入了阿石的梦乡。
这就是阿石的梦么。一望无际的林海,若是夏季的话一定相当茂密吧。可惜深秋之时,叶落得一片不留,满地金黄,树杈如荆棘。阿石在偌大的林中漫步着,脚下发出咯吱声。他忽而抬头,注意到天使了。
“天使?”
阿石脸上浮现红晕,多美的天使啊!
琳装作一股成熟的腔道:“嗯。我是枫之天使。”她记得上帝说不能暴露真实身份,哽咽说:“上帝见你孤独了,派我来到你的梦中,作为……你的守护天使。”
“是这样吗。”阿石不以为意,似乎习惯了有关幸运的谎言。
“是的啊。”琳腼腆道,“你叫吴石对吧?”
“叫我阿石可以了。”阿石示意天使坐下,“上帝会不忍心我的孤独哈。不过我知道的,梦中能邂逅的事物,很难有第二次。守护天使嘛,别逗我了。”
“你不相信么?”琳急了,又想这着实是以前阿石的作风,他总是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相当冷漠。
“除非你证明。”阿石站起来正要离去。
“你可以试试!我能为你改变一件属于你的事情,每个秋天都有一次机会!”琳从未如此“求人认可”,这与生前的性格相去甚远,换作以前,她一定骂阿石道:“不信就滚啦滚啦滚啦!”
“让死去的人复活,可以?”阿石淡淡说道。
琳鼻尖泛起酸意,说:“抱歉,这是别人的事情,我办不到。”
“哦,那算了。”阿石若无其事地回应。周围的枫林被黑暗吞噬,无尽无边。阿石消失了。梦醒。
重逢的第一晚如此狼狈,是阿石大概不相信他会受天使眷顾吧,纵使那天使是琳。翌日,琳四处奔波,请教天使们作为“称职天使”的礼仪。琳回到阿石的卧室时是深夜了,见他已熟睡,琳悄无声息进入他的世界。
这夜的梦境是城市,林立的大楼遮蔽了远眺者的视线。天空中的琳飞了许久才在某家便利店门前找到阿石。阿石茫然站立,要把自己当作建筑物那样,他呆立许久忽而说道:“昨晚的天使吗?”
“嗯,你的守护天使。”琳用洁白的手挡住阿石的视线,“信了么?”
“不可思议。”阿石点头,“我姑且信吧。”
两人对视,一刹那阿石仿佛回到某些时刻熟悉的感觉——失去已久的某种默契——这一对视,阿石思想起琳的脸容,而且愈发浓烈。
“我想让琳复生。”阿石坚定固执的眼神。
“我说过,不能。”琳双眼红润,但还未使阿石发觉,“真固执啊你。她是你情人?”
风起了,夹杂着闷热与腐烂的气息。阿石闭眼深呼吸,十足灵界的修炼者,道:“大概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吧。按她的性格,允许我喜欢她就是宽容了。”
“她一定很倔强。”天使饶有兴致。
“我打赌,世界上没几个像她那样自以为女汉子其实是熊孩子、强迫别人忍耐她的脾气又不容许别人怒火的女孩。”阿石嘴角上扬,“每次上街,都得穿高跟鞋,为的是比我高。”
天使的心中犹如乱了色谱的彩虹。阿石的一字一句,都搅动着她心中的七色。
“那你觉得,她会在天堂还是地狱呢?也许我能找到她。”
阿石沉思片刻道:“都留不住她吧。”语气中夹杂着叹息。随即,远方的楼房渐显模糊,“枫之天使对吧?你一定要认识琳。”
“如果有她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梦变得苍白,待阿石睁眼时,一切化作闷热的朝阳。
深秋的季节,天使陪阿石度过每一场梦。直到冬季的第一袭寒意到来,阿石都没向天使提出改变什么,“过着孤单的日子相当无聊,你陪我说话已经很好了。提什么要求,人不全是贪心的嘛。”阿石与天使道别时说。最后那晚,他特意选了一片雏菊花海梦境作为送别礼。
“南方里的十月已去,最耐寒的雏菊想必也凋谢了。”琳先于梦境褪去而离开。
“明年会回来吗?”阿石迎着寒风吼道。
“最后一轮台风过后。”
第二年
当天气预报宣布台风来临时,阿石郁郁寡欢的情绪瞬奔到千里之外。那时的他在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那则不起眼的天气消息弹框出来,同事们埋怨“怎么又台风啊”,唯有他情不自禁地笑,差点没吓坏同事。在别人眼里,阿石确实是一块大石,单调而无存在感,那声欢呼,使他甚至被认为是工作压力导致精神失常——但阿石的内心,澎湃得不可开交。
台风过后当晚,阿石比以往早睡。而他躺在床上时,却翻来覆去难以入梦。此刻他脑袋承载太多事物:一年前的枫之天使,能否如约到来呢?回忆那年深秋,某股勇气推使他觉得天使也许是琳的化身——越回想越这么认为。但天使举止之雅丽,言语之斯文,没有丝毫琳的特征,唯有一泓潭水班的双眸送来熟悉的秋波,与以前的琳实在相似。挥之不去的思念啊,两年过去了,记忆如昨。
好不易入梦来,阿石压抑心中的兴奋等待着天使赴约。这次梦境是一片茫茫大海,海浪扑打,小舟漂流,舟上立着的阿石神态焦急,却故作平淡。面对过形形式式的事情,阿石没怎样大起大落,但今晚,不一样。
天使来了,闪耀着金黄色的羽毛,决心照亮海洋似的,于海的上空环飞几回,落到小舟来。阿石眼前,天使的脸容重又变得深刻动人,“在等我?”
“不知不觉等着了。”
“哈,这次有什么想改变的事了么?只有一件,不能贪心呢。要是……”话未尽,阿石鲁莽上前,双手环抱住天使。“放开!”天使双颊绯红,阿石搂得更紧了。
“告诉我,你是琳。”
“不,请你放尊重点!”天使竭尽力气却依然挣扎不开。
“在梦境里,”阿石道,“我的直觉一定不会错。你是琳,一定是。”
“再不放手,我以后不来了!”她生气道。
阿石恍悟,随即松手道歉。其实心里大抵没有一丝歉意,他是怕惹怒天使而已。天使见阿石恢复往常,叹道:“你对心上人思念心切,我理解,以后别这样了。”
阿石默不作声,只是暗暗回味着拥抱她时,那肌肤的触感、体香,生气时的语气,完全再现琳的样貌。
他轻摇头,打消了不合实际的想法。
即使是,又如何呢。
不知不觉地,阿石把天使当作好友。每个夜晚,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生活上的趣事,大至哪国发生内战,小至上司的秘书如何打蟑螂。“跟你谈话,让我以为自己在人世间活了一年似的。”天使如是说。她常常仅坐在一旁倾听,点头,不管梦境是音乐厅或地下停车场,儿童乐园或雪山顶峰,从天涯到海角,一场场梦过去。似乎阿石铁定把天使当作能倾诉的好友了。她察觉阿石总在不经意间埋怨身边的朋友疏远他,日子因此过得相当孤独,除了与家人作必要联系,他大多时候独处,做任何事。而最重要的是,阿石不像往年那么着重琳的回忆了。
“独处太久,迟早会精神有问题啊。”天使努嘴说,“要不然,我帮你改变掉?”
“我倒是想改变琳的家人,他们的忧伤丝毫没有减退。”阿石毫无预兆地提起琳。
“那个女孩的父母么?你去看他们了?”天使身子前倾。
“对方不认识我。”
“唔,为什么不结识?”
“是我没有勇气吧。”这次的梦境是大草原,广阔绿茵之地只有一头牛自顾自吃草,阿牛摸摸它的头,它不理会他。
“我帮你!”天使微笑,“我让你成为他们记忆中似曾相识的人!”
“没有犯规什么‘我的事情’么?这不是他人的事情?”
“噢,也许没有。”
“哈。”阿石摇摇头,“天使不一定都守规矩嘛。”
天使不说话,算作默认。
纵是如此,阿石其实把当时天使的承诺当作是玩笑罢了。每天能做完本分的工作已经累妥,哪来得及结交琳的父母呢。并非不愿有所交集,是怕给的关怀一旦不充分,反倒自责。平日相遇老迈的琳父,阿石铁定会上前帮忙搬东西,递张纸巾什么的已使琳父笑得合不拢嘴了。况且以前琳从未提过自己有男友,他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呢?准男友?这不是勾她家人的心头刺么?
天使却当真改变了过去。
那天早晨,琳父牵狗散步,偶遇阿石时兴致大起,硬是聊了大半小时。阿石不得不说自己曾认识琳,然后感慨不已。直到阿石焦急快要上班迟到才向琳父作别。分手时,琳父固执地说改天得要来咱家吃顿饭。阿石笑笑,这老父亲的性情可一点都不输他女儿啊。
几天下来,琳父简直把阿石作为忘年之交。阿石推脱不了琳父的好意,从此生活地图上,多了一道往返琳家的痕迹。
想到自己能照料琳的长辈,在天之灵的她定会得到安慰吧。他以为尽量不在琳父面前提及琳为好——怎知父女之间,连乐天性格也是雷同的——琳父总是有意无意地讲琳的事情,讲着讲着,从牙牙学语的小女孩,到第一次抱着枕头哭的少女,不知不觉地,阿石曾缺席的琳的过去,都补上了。
而阿石会在梦中向天使讲述自己,最近的烦恼,以前的学生时期,童年的熊样。阿石不会知道,当他沾沾自喜脑海中有了一段完整的关于琳的回忆时,那梦中的天使,也同等入席了他滔滔不绝的往昔当中。
秋季悄然离去,不记得哪一晚天使挥手道别了。寒意封城,阿石忙碌着的世界很大,能伸张自如的地方却很小。
不过这年入冬,他消去了如影随形的孤单;思念琳时,不仅是他一个人了。
第三年
辛苦?不。偶尔只要看见天使们快乐着,作为仆人的琳也会感受到阿石也会和他们一样快乐。天堂并不是没有忧伤的,而只有在人间小团圆过,才真正明白虚无缥缈的“快乐”二字有多宝贵。作为天堂的仆人,每年她都饱吃天使长交下的各种苦头,琐碎事情扎堆在漫长的生活里。夜以继日、漫无目的地忙碌,只为待到秋季来临,回到熟悉的街道,迎接崭新的他。
回想起来,当阿石认定自己是琳时,她的心如一石沉湖,悸动不已。想告诉阿石,哪位天使会无缘无故守护素不相识的人呢,天使实质来源于人间……但愿阿石不会有这些想法吧,现在每年秋季让她得以与阿石作伴,如此就足够了。
这年的秋季比琳意料中来得慢,她发现自己从未这样焦急过等待秋季,以前是不在乎季节转换的。季节是只烦人的鸟,提醒人类世界是时刻变化的。谁可曾对比过,比起世界,人类的情感才可谓千变万化。
比如阿石的思念。
这年初次见阿石,琳意识到他的脸容很是憔悴。“琳的家人和你闹了?”天使问道。
“不是这回事,你天使不懂我们啦。思念是慢性毒药。”阿石叹道。人不能永远陷在回忆的沼泽,这年他力图使琳的家人从中跳出来,可他还未自救。
往年冬季,琳母的老年痴呆症加重,经常有意无意提及以前。“小琳老是躲在后山那片林子里,我去找她的时候,咯吱咯吱,她踩了树叶,我准找着她。”琳母发愣良久,旁边的老头泪透消沉。
“天使啊,你能不能过去守护那俩老啊?我一大男人,其实要不着这么窝囊。倒是琳的父母,谁见了谁不忍心。”
天使送飞手掌的蒲公英说,每个人都有专属的天使,只是有些天使会躲避主人。琳的父母有受着天使庇护,或许天使不愿见他俩而已吧。阿石感叹,他庆幸遇到一位扰人清梦的天使。
“为了守护主人,天使要付出代价的。正因为你的了不起,我甘愿付出我的代价啦。”天使嘴角上扬,不知不觉间透露了琳的性格。
“了不起?”阿石苦笑,真具讽刺意味啊。
“你对琳的思念。”
“哦,原来如此。”阿石若有所思,“如果可以,我倒想忘记琳。”
天使沉默了。若当时阿石留心的话,兴许会发现她脸色骤变,眼神中凝结出冰块似的。阿石自顾自讲述如何思念如何不安,挠破头皮地追忆过往同时,他漠视了未来。“苟且地痛心活着,不如安顿的死人呢。”说着说着,回头看天使时,天使不在了,梦醒。
孤独包裹着的阿石一向工作专注,于是好不容易升职加薪,繁琐的事情更多了。在别人眼里他是步步高升,而只有他明白无论怎样笑,笑意却是一种脸部抽搐。他越发想逃脱思念,时而为此发怒,一蹶不振,刻意遗忘,转而期待与陌生女士有所邂逅……
三年了,什么挂念都累了。
吃力融入生活的阿石交了几个朋友,有时上班彼此为大家带份早餐,偶尔出去喝酒算作“应酬”,即使工作到傍晚也有人作伴。
中秋时节,琳的家人拨来一通电话,说老父亲走了。阿石以朋友身份出席葬礼,大哭一场。他不知道当初为何泪腺缺堤,只是想呐喊,怒吼。那以后,他下决心不再容易悲伤了。
“我现在才想过站起来。”阿石说。天使心不在焉,微笑。自从那晚不辞而别后,天使少说话了,虽依然留于阿石的梦中,却不再是善于漫谈的她了。阿石一如既往讲述着各式各样的事情,对着天使的脸孔,如对木偶。
“怎么变得少话啦。”阿石预感不良。
“额,嗯?没怎么。我是觉得,这个秋季短暂了。”天使怅然若失。
金碧辉煌的秋季时节慢慢蠕动着,渐渐,最稚嫩的那片枫叶也染上枯黄,摘落,归土。
阿石将落叶林带入梦中,让天使好好欣赏。这场梦里,她四处张望,眼神迷离。
“真不甘愿四季匆匆而过啊。”阿石碎念。他旁边的天使已经许多个晚上不说话了。
转眼之际,第一袭寒意即将来临。这夜阿石盖上厚棉被,熄灯,眼睛盯着黑暗思索该用什么梦境向天使道别。迷糊之中,窗边飘零几朵雪花,天使来了。
“嗯?我在梦里头了?”
“是呀。”天使的应答出乎他意料。
“要回天堂了吧?”阿石暗暗掀动被子,但难以挪开。
“明年秋季不再来了,再见啦,阿石。”
阿石还搞不懂什么情况,只觉得天使在作永别。他想接近天使,身躯又被控制般,纹丝不动。
“——发生分歧的时候,每次都是你妥协。”天使的脸颊划过两道星光,吟唱道。
“——记忆中,我止步……”阿石瞪大双眼,“你是琳,绝对是!”
天使点头,消失。
梦醒,夜未央。
第四年
最后一轮台风在仲夏之夜就北移了,像忙着逃避城管的小贩,给过道留下狂乱的痕迹;又像酒鬼的人生,匆匆挂个名字四处闯荡、祸人害己。
得知今年秋季如此悄无声息后,阿石渐显失落,琳再也不来他的梦境了。他懊悔往年说想忘记琳——绝非身边的同事带来了友谊而感到满足——当时想,与其终日活在过去、把精力倾于梦中,倒不如来个洒脱。自己有长辈要照料,朋友间的羁绊日益加深,为什么还沉湎在往年的寒冬呢。
某天黄昏,阿石漫步在枫叶林中,脚下的枯叶一步一步碎裂,夕阳的光辉折射四方,真像天堂啊——只要是美景,阿石都会觉得是天堂。
有天堂的存在,想必有天使吧。
阿石断定,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琳了。以前爱争执的她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努嘴,从不妥协。现在去到新世界,她总得……
……总得感受到我的思念呀。琳绝不会循规蹈矩地说不来就不来,虽然翻起脸来很干脆,可她不会叫别人失望的。如果她当年真是无所谓死亡,就不会成为天使回来人间!秋季到了,我寄去浓烈的思念,她将要带到哪里?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思念却从未停过。
……记忆啊,是贪婪的妖精,它追,我逃;它逃,我追。
枫之天使来过吗?永远不会来了。
往年他对天使说“想忘记琳”,明明就没实现。她逃什么呢,莫名其妙。
同是莫名其妙,阿石总觉得每至秋季拼命思念某个人,只要思念不断,就能呼唤天使来到梦中。是的,一定无声无息来过了。
寒意迟袭,枫叶纷飞,是思念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