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辽沙 2
阿辽沙骨骼粗大,一双大手不比成年人小多少,夹起个琉琉儿绰绰有余,再翻手弹出去,琉琉儿流星似的,飞出老远,很是壮观。但是,阿辽沙欠缺准头,和那些神射手比起来,功夫差了就不是一截两截。光是劲儿大,没准儿,这是大院里的孩子们对阿辽沙“琉技”的一致定论。
没准头还弹琉琉儿,那结果就是一个输。想起来,让人不解的是,越是输,阿辽沙的瘾头还越大。每次还都是他张罗,来真输赢的。听说麻将圈儿里也有这个特点,那个张罗局儿的,打了八圈儿,还没完没了,想接着玩儿的,一准是那个大输家。
这一天,又是阿辽沙的“黑色星期五”。还不到一个钟头,他黄色背带裤口袋里的几粒琉琉儿就输了个精光。没办法,不能亲手参与“琉乐”的阿辽沙,只好双手支在膝盖上,撅着屁股观战。看着还忍不住发表观点、支着儿。“吊啊!吊死它!裂,裂,你倒是裂呀!”可是,不管他怎么吵吵,玩的人都不听他的指点,心话儿,看你那大粗手指头吧!李逵似的,自个儿都输溜光儿了,还教别人呢!
阿辽沙似乎知道了别人的念头,心下不服,可背带裤又空空如也,无琉琉儿下场一展身手翻本儿,急得手对手直搓。实在忍不住了,他红了脸,伸出大手朝乐昌讨借。若在平时,乐昌倒也不是那么小气,送一个两个琉琉儿给哥们儿,也还出得起,算不了个啥。可是,现在不行,当下场上正战鼓咚咚,杀得难解难分。孩子们都变了,变成了红眼睛的小赌鬼儿。赌场无父子,只认输赢。连爹都不要了,哪还管得了哥们儿,乐昌不借,奔儿都不打,连连摆手拒绝。
阿辽沙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连鼻子上的雀斑的颜色都变深了。他直起身子,把手伸到背带裤的口袋里,紧紧抓住那两枚五分硬币,嘴里嘟哝:“那,我买。”说话声不大,但足以震住玩儿琉琉儿的孩子们。大家都停了手,转过眼神盯着阿辽沙,甚至都忘了在意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珍宝了。那时候的小孩儿口袋里都没钱,就算能见着的钱,也就是打酱油、打醋、打酒时经手的几个零钱。那也是过路财神,不敢随意入了自己的小腰包。几乎没有哪一个孩子身上有钱,哪怕是一分钱。阿辽沙有钱,那是因为俄罗斯的规矩跟咱中国不一样。他帮家里干活儿,他爸爸给他钱。比如,清一次牛棚,二分;喂牛,一分。给了阿辽沙的零钱,花在何处,他爸妈是要过问的。原则是买学习用品什么的,都行。买个花生沾、杂瓣儿糖、零嘴儿也行。但是,像今天这样买琉琉儿,完了还去赌,这肯定不行,他只能回头跟大人撒谎了。但是,不管怎么样,阿辽沙现在有钱,他说了算,他就是要买乐昌的琉琉儿。动了钱的交易,在琉场少见,引得孩子们全神贯注盯着看。
“一分钱俩。”阿辽沙讨价。乐昌抿着嘴唇,竖起了一根手指头,不容置疑地还价。阿辽沙处于卖方市场,争不过人家,只能默认。最后,他付出了一枚光闪闪的小银子,摊开的手掌上托了五粒亮晶晶的琉琉儿,反身杀入战场。阿辽沙激动不已,鼻子尖泛红,下场大战三百回合,很是过了瘾。但是,最终还是因为没准头,就又输了。结果,阿辽沙一条道儿走到黑,孤注一掷,用最后一枚硬币买了琉琉儿,原打算能翻本儿把输掉的琉琉儿赢回来,但结果是再战再输。
眼看到晌午了,阿辽沙成了彻底的无产者,他把背带裤口袋的白布里子都翻出来了。一无所有的现实,让他一声长叹,背靠在木栅栏上,仰头望天,无可奈何。
大家将要休战,各自收起琉琉儿。“饿了吧?”,阿辽沙凑上来打问。既然熄了战火,收了赌盘,一帮子还是小哥们儿,友谊的小船就又划回来了。于是,人人又都快乐,亲近起来。“可不,前腔贴后腔的,饿了。走,回家吃饭。”“下晌还玩不?”这时,阿辽沙有点像自言自语,但是,口齿很清楚地说:“我妈今天早上,新烤了大列巴。还有新做的果酱,又酸又甜的。”也不知是谁不争气的肚子,还没等阿辽沙的话音落地,竟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无产者”见自己的话那么立竿见影,就更加声情并茂起来,耸肩摊手:“滋味儿好极了!”然后,一转身,看都不回头看,只是抬起手指头在肩头的位置,往前勾了勾说:“想吃的,就跟我走。不吃拉倒!”说着就自顾往前溜达。乐昌、铁柱和亚光,三个孩子,饿着肚子,就像喝下了迷魂汤,失魂落魄,两眼发直地盯着阿辽沙的浅黄色后脑勺,一路去了他家。
牛棚是阿辽沙的领地,在这儿他说了算。他把朋友们安顿在谷草堆上,然后去取吃的,临走嘱咐:“在这等着,别出声。要是有动静,让我爸知道有人在牛棚,弄不好他拿猎枪轰你们。他那枪打出来,可净是大粒子盐,削谁屁股上,够疼半拉月的。” 他一边说,还挤了挤那双灰眼睛。
留在草堆上的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言语。三五步之外,是阿辽沙家那两头黑白花的大奶牛,它们安静地立在槽头,嘴里不停地反刍,发出“咯嘣咯嘣”的轻响。牛眼珠子挺大,但是,奶牛并不理睬孩子,连看都不看他们。
阿辽沙说话算数,不一会儿,就溜了回来。他打开包着的餐巾,给每个人分了一大块列巴,列巴上倒是真都涂了厚厚的奶油和红色的果酱。饥饿的男孩儿大口吞吃香甜的食物,发出像小猪一样的“哼唧”声。阿辽沙立在门前,倚着门框,像欣赏动画片儿似的,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三个男孩儿,吃完了大面包,心满意足,舔着嘴角上香甜的残渣,准备起身离去。可是,再看阿辽沙,已经不是刚才那个热情好客的朋友了。只见他高高的个子,堵住了牛棚不太大的门,双手抱着肩膀,脸也掉了下来,一副蛮横无赖相,张嘴说:“拿出来吧!”声音不大,但是,清晰、简短,还让人听起来感觉冷森森的,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情分。孩子们没问拿出来什么,因为他们都知道阿辽沙说的是什么。亚光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裤袋儿,最小的铁柱苦起脸要哭,乐昌转着眼珠儿瞅瞅窗户、门。阿辽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门高处的铁钩子挂了个结结实实,横排的小窗也关得严丝合缝,再说,孩子们和窗户之间还隔着两头大奶牛。平日里善逃,常在运动战中胜出的孩子们,看来入地无门。坏蛋又说话了:“要是哭,你们就像个小丫头似的,可劲儿哭。要想喊,你们就像‘收破烂’似的铆足了劲儿喊。没人听得见。”说到这儿,小坏蛋还扬着脖子,学街上收破烂的小贩,大声喊:“破烂换钱!”喊完,一脸的坏笑,接着说:“怎么样?谁听见了?要是想打架,让你们仨一起上!反正,今天整到最后,琉琉儿和钱都得给我。”
前院儿的阿辽沙,这个黄头发、灰眼珠儿的俄罗斯男孩儿。一口地道的哈尔滨话,字正腔圆,向平时玩得不错的小朋友下了通牒。他输琉琉儿输急眼了,翻脸出此恶策。沉默并未持续多大一会儿,男孩们不出声地撕扯、纠缠,终还是力量太过悬殊。阿辽沙那个家伙发起了蛮力,竟倒提起铁柱的两个脚腕子,把人家抓在手里一下两下地控着抖搂。谁都知道,琉琉儿那玩意儿,滴溜儿圆。平常搁兜里,人要是一跑一跳的,还容易掉出来呢。现在,被这家伙这一顿抖搂,哪还藏得住。就看那些个琉琉儿都掉出来了,“扑通扑通”落在地上,一个也没剩。阿辽沙看到这效果相当好,就更因自己发明的自由落体式搜抢激动不已,越发来劲儿。抖搂完了铁柱,抖搂亚光,最后抖搂乐昌。结果,一支烟的工夫还不到,孩子们所有的财宝,差不多近三十粒琉琉儿,都被俄罗斯男孩儿抖搂到牛棚的地板上了。
紧着忙活的阿辽沙,满脸通红,蹲在地上端详那些琉琉儿。他还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的琉琉儿,这么多色彩和光亮,就像在那个故事里进了太阳山的财迷,贪婪而又兴奋,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了。要不是乐昌提醒,他都忘了打开牛棚的门了。孩子们似乎认了命,也不再挣扎,不再撕把了。临走,年幼的铁柱啜泣着,斜眼瞅了瞅地上那些琉琉儿。阿辽沙似也有不忍,顺手捡了一绿一花的两粒给了他。乐昌见了,就坚决讨要那粒红瓣的老球,说那是最好使用的头,指哪打哪。阿辽沙也认了,递过去红瓣儿球的同时,还顺便也给了亚光一粒黑瓣儿的琉琉儿。
大家从阿辽沙家的牛棚里出来,去了铁柱家。一路上,铁柱抹眼泪,亚光叹气,就是未见乐昌有怎么犯愁的样子,还是精神头儿十足。等到了铁柱家,三个人坐定了。乐昌瞅着自己的朋友,嘴角一翘,笑了,然后,脚跟贴脚跟蹭着,脱下了两只鞋。说道:“看!”像要变戏法的样子。可是,两个情绪低落的朋友,并未被调起多大兴趣。因为,刚才在牛棚里的时候,那个家伙都仔细检查了大家的鞋。那架势,那大鼻子就差长鞋窠里了,也不嫌咱那脚丫子的臭味儿。结果是啥也没有不是?要是有东西,那还能藏住?不早被大鼻子给搜去了!
“往哪看呐?不是鞋,看脚,看脚趾头缝儿!”乐昌没停了笑,一边说着,一边把脚抬得高高的,让朋友们看仔细。俩人细瞧,果然,乐昌的两只脚,大脚趾和二脚趾的缝儿间,有两道亮儿。翻过脚掌看,这下看清了,正是那两枚五分硬币。俩人一下子明白乐昌为什么笑了,也立马高兴起来,喊着:“快松开!松开呀!”乐昌笑完,又咧起了嘴:“哎呀!脚趾头不好使了,夹的时间太长了,都抽筋儿了。”俩朋友听了,赶紧动手从脚丫子上抠下来钱,捂在手里又搓又拍,全忘了破球鞋里那股子刺鼻的脚丫子的臭味儿,高兴得像什么似的。
这回铁柱也不哭了,和穿好了鞋的乐昌,还有一直笑个不停的亚光。仨人儿六个眼珠儿,盯着一毛钱,合计好了,这就去教堂街。那里有专门卖琉琉儿的人,他们可以用手里这一毛钱买到二十粒琉琉儿,而且,花色随意挑选,还全都是新的。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