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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说吧,说出来就好了。

2023-08-04  本文已影响0人  方形世界2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七月的雨说下就下,洗碗槽里哗哗的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窗外的雨声所掩盖,以致于沈小玲听不清陈翔到底说了什么。

这是厨房和餐厅合并的空间,说是这样,不如说是上海老公房进门狭小过道的紧凑利用。洗碗槽在这端,餐桌在另一端。陈翔坐在餐桌旁,跟平时一样无聊地刷着短视频,不过中途关屏好几次。沈小玲觉得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便关掉水龙头,问他说了什么。

陈翔犹豫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我们分手吧。世界仿佛被按下三秒暂停键,沈小玲以为自己在做梦,只是下意识“哦”了一声,便转身打开水龙头,继续洗碗。

睡觉的时候,陈翔还躺在沈小玲身旁,不过今天没再刷手机,表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沈小玲没理他,只是不耐烦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了两三下,就利索地关掉床头台灯,翻身睡去。黑暗中,两个人不断微调着自己的睡姿,似乎谁也没睡着。

有好几次沈小玲记得自己睡着了,但在模糊的梦中,好像有人猛推了一把她的右肩胛骨,导致她失足跌落黑暗的深渊,双脚在梦里的落空,像踩空台阶,扑腾了几下,就惊醒了。

第二天沈小玲起来上班,因为一晚的失眠,头好像被套了层紧箍圈,脖子右侧也僵硬得无法转动,一直蔓延到右肩胛骨处。在洗漱的时候,沈小玲特地看了看自己的右肩胛骨,发现蝴蝶骨的凹陷处多了一块红印子,好像真的被人凶狠推过。

跟往常一样,沈小玲出门上班的时候,陈翔还在睡觉。在通往地铁的路上,她努力尝试着忘掉昨天的变数,幻想着生活照常运转。她可以在8:10左右到达地铁站,8:56到达公司,18:00下班,偶尔会加班,但不会晚于21:00。通常她会在19:00左右到家,开始处理外卖送来的食材,简单烹饪后,等待陈翔回来吃饭,不出意外的话,陈翔会在10多分钟之后到家……

午餐时刻的一条短信还是把沈小玲上午的幻想击得粉碎,这意味着四年按部就班的生活在2023年7月4日12:35分后不复存在。

“小玲,对不起!这段时间我做了很大的挣扎,但我不能再继续欺骗自己。跟你在一起的时光我很开心,也感谢你的陪伴,不过终究还是得和你说再见。今天我就会搬离这个家,你可能会觉得太突然,但我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希望你一切安好!”

看到这条短信内容的沈小玲腹部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不过,她是个太懂得如何去隐忍的人。即使愤怒、不满、委屈的想法在脑中一一涌现,她还是硬撑着把最后一口饭吞进肚子。下午办公,她右肩膀变得比早上更僵硬,肩胛骨的凹陷处感觉像多了一硬块,导致右手不能像往常一样自如地操作鼠标。

晚上到家后,沈小玲发现屋子的东西几乎少了一大半。进门左侧的一排鞋盒已经不见;浴室里洗漱台上的护肤品消失了一大半;卧室里的电视和游戏机也被搬走了……直到此刻沈小玲才发现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陈翔在消费,而自己的物品少之又少。

坐在沙发上的小玲听到窗外又开始下雨。八点了,因为陈翔离去产生的焦虑感像一条紧紧勒在腹部的裤带,让她没有一点进食的欲望。与房间相连的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散发出未阴干的臭味,晾衣架在冷气的拨动下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即使在有冷气的室内,黄梅天的闷热黏腻感都紧贴皮肤,无处可逃。

沈小玲决定洗个澡。在脱去衣服检查右肩胛骨的时候,她发现那块红色的印记没有消失,异物感也愈发严重,好像有东西在生长。熄灯睡觉时,右肩膀仍像被弹簧带紧紧拉扯着,无论调整到什么睡姿,都无法缓解这种不适的束缚感,导致她这晚一样没睡好。

#2

翌日早上,疲惫的沈小玲凭借巨大的毅力从床上爬起。在上班路上,她的身体全凭以往的惯性到达地铁口。在地铁停站11号线真如站的时候,外部涌入一大群人。沈小玲就像无力的浮萍,任人推搡,然后一个趔趄不小心撞向前面在玩消消乐的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戴着细边眼镜,头发秃了一半,乜斜着郑小玲,啧了一声。当地铁门快关闭时,又冲上一人,引起后面的人群又往里挤压,郑小玲再次不幸地撞上前面的中年男人。男人不耐烦地侧身挡开她的碰撞,同时啧了两声。

若在平时沈小玲只会忍耐,但此刻一股怒火从她心中喷涌。她喊着,你啧什么?我撞你是我愿意的吗?你干嘛不去啧后面进来的人!车厢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焦距在沈小玲身上。眼镜男硬是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有些气急败坏地回击,我啧你了吗?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张口就喷人……

郑小玲没理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尽力背过身去。眼镜男自知没趣,低头继续玩手机里的消消乐,到达下一站,朝着沈小玲嗫嚅了一句,晦气,便拨开人群出了车厢。沈小玲拉着扶手,微仰着头,闭着眼,白色灯光打在惨白的脸上,让她像是一具蜡像。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为何要身在极速飞驰的地铁上?她的人生就像这辆列车,前方笼罩着未知的黑暗,不过自始至终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行驶着。

工作的时候,沈小玲发现自己的右肩愈发僵硬,甚至连移动点击鼠标都有些吃力,看看桌面时间已经13:50,却全无饿意。她觉得自己病了,必须得去医院看看。

第二天早上,沈小玲早早去往医院挂了门诊。医生摸了摸她的右肩胛骨,沈小玲感到一阵轻微的灼烧感。经过CT的检查,医生跟沈小玲说她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只是给她开了几盒活血的药膏,并建议日常要多运动运动,就让她回去了。

从医院出来的沈小玲长舒一口气,却不免有些失落。她宁愿自己有问题留院观察,这样就有正当理由脱离现在的生活。不远处一大片厚重的云正压向地面,沉闷的空气预告着一场滂沱大雨即将到来。

距离陈翔搬出家至今已经过去十多天。期间好几次沈小玲都忍不住去翻看他的朋友圈。她竭力压制着主动联系他的想法,生怕一旦联系,就会彻底崩溃,丢盔卸甲,只为换取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直到朋友林春晓发来信息,说看到陈翔和一个女的一起走进一家餐厅。她才把找他的想法彻底掐灭。

#3

之前开的药膏贴用完了,沈小玲右肩膀的不适便没有得到缓解。下一季度的租金还有半个月就要交了。最终,她决定辞职回老家呆一阵子。该丢的东西没多少,打包的东西也没多少,这一回去沈小玲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再回来,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坐高铁老家当天,她少有地为自己叫了一次车,就在上车后没多久,天空下起一场大雨。雨水像瀑布一样冲向车子,车窗上的雨刷器一刻不停地来回刮蹭。直到列车启动时,天还在下雨。她想在列车上好好睡一觉。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有一段时间沈小玲似乎睡着了,后面快到家的一个小时里一直清醒地看着窗外。老家没有下雨,但一样有令人喘不过气的闷热。与出租车司机经过一阵子讨价还价后,沈小玲才坐上回家的车。家里没人,饭桌上还有昨天吃剩的鱼鲞和腐乳。回南天的房子潮湿,墙壁在不停“冒汗”,一股陈旧的霉味像幽灵游荡在房中。

早在前两天,沈小玲就跟她妈妈讲过今天会到家。母亲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想回来就回来吧。她应该去附近的一所高中食堂里帮忙了,虽说每个月就挣一千多,但胜在离家近,再说平时闲着也是闲着,就通过隔壁方阿姨的介绍,与她一起做着打饭盛菜的工作。这几年,沈妈妈一直单身,和她爸离婚后的二十多年中,期间就相识过一个李叔,不知道为何后面黄了,自此就再没找过。

她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当初她离家上大学后的模样,仅仅是墙边多垒了几个鞋盒子,应该是妈妈平时买了鞋子不舍得丢掉的那些。鞋盒旁是电脑桌,桌上的电脑和主机都在,但已经无法使用。书架上的高考练习册没丢,蒙着一层灰。床单应该是妈妈新换的,散发着洗涤剂特有的香味。

沈小玲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头也晕得厉害,便打开空调,上床休息一番。直到母亲打开房门,喊她起床。她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睡了四个多小时。期间睡得沉,也没做梦,起来感觉右侧的肩膀轻松许多。

她把有些蓬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母亲顺手拿起遥控器关闭了空调说,你方阿姨还在食堂帮忙清理窗口,我跟她说你今天回来,所以就提前回家了。沈小玲旋了旋肩膀问妈妈还没吃饭吧。母亲说,自己在食堂打包了些剩下来的菜,然后顺便把昨天阿伟送来的小青菜炒一下,再炒个蛋花,足够对付一顿。沈小玲问,阿伟是谁?母亲说,就是你方阿姨的儿子方伟呀。之前还和你是初中同学。你忘了?对于方伟,沈小玲确实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坐在班级最后排的高个男生,因为读书不好,初中毕业就去上了技校,之后再无交集。

晚饭的时候,母亲问沈小玲,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沈小玲回答,先休息一段时间吧。母亲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妈妈早就说过那个男人不靠谱。不如这次回来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找个靠谱的男人过日子得了。沈小玲机械式地回应母亲,说自己现在不想谈这些事情。

沈母扒了一口饭,边吃边说,你不知道老不死跟那个狐狸精生的第一个女儿都结婚了。妈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能尽快结婚,安稳下来。

沈小玲夹起一颗略微泛黄的青菜放在碗中,却没了送入口的打算,她当然知道母亲说得那个老不死就是她爸爸。只是听说他已经和那个女人搬到隔壁市去了,没想到自己母亲还在打探他们的消息。听着妈妈一边吧唧嘴,一边说着为她好,沈小玲感到一阵恶心,右肩膀变得刺痛。她啧了一声,又说了一遍自己暂时还不想说这些事情。

母亲看见沈小玲皱眉头,才想起之前打电话回家说自己右肩膀不舒服的事情,便问她,右肩好点没?沈小玲摇摇头。母亲说,正好前一阵子我的脖子酸痛,你方阿姨给了我几片从香港带来的药膏贴。我用了两片好多了。等吃完饭后,我给你贴上。

沈小玲趴在床上,母亲先帮她揉按了一阵子,再帮她敷上药贴,说是揉热了再贴,毛孔打开,药效可以更好进入。在母亲的捣鼓下,右肩膀确实比刚才轻松了很多。

#4

夜里,沈小玲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右肩膀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令她跌入黑暗的深渊,飞速下落,摔在了现在睡得这张床上。她听到门外有人争吵,便吃力起身,打开房门,在暗中循着声音摸索过去。突然她的右肩膀又被谁猛推一把,跌入一片刺眼的白光之中……

隔日醒来的沈小玲像是失眠了一整晚,头脑昏胀,浑身疲乏。家里很安静,母亲应该出去了。她感到饥饿,是这阵子第一次产生想要进食的欲望。

她来到家附近以前常去的一家面馆,点了一碗每次回家必点的大肠粉,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方伟。对于方伟的长相,沈小玲记忆已经模糊,不过他异于常人的身高很容易让人一眼看到他。是他先认出沈小玲。沈小玲愣了一下。方伟立马打招呼,是我啊!傻高个,方伟。沈小玲才把他认出。

方伟穿着汽配修理厂的蓝色工装,鼓起的口袋漏出满是油污的手套。方伟变化很大,沈小玲记得以前上学,他又瘦又高,像根竹竿。现在的他微微发福,模样成熟不少,一头干净利落的板寸还能隐约看见年少时的影子。他一边啜着面条,一边招呼小玲坐他对面,倒是不见外,这样活跃的性格让拘谨的她也一下子轻松不少。

方伟问她,这次怎么突然回来了?她说,离职了,回来休息一阵子。方伟又问,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她犹豫了一会说,不知道。方伟说,回来休息一下也好。正好后天,我们初中几个老同学有个小聚会,你要不要一起?沈小玲正犹豫着怎么回绝这种没有意义的社交局。方伟看了她一眼说,人不多,就几个在老家发展的同学,平时都会出来聚聚,吃吃酒,吹吹牛。想着在家也是闲着,沈小玲便答应了。那就说好了,后天晚上六点我去你家接你。我这边吃好了,先去上班了。方伟说着从兜里抽出手套,往手上一拍一捏,起身离开。

#5

聚会当天的下午下过一场暴雨,因此夜晚的天气显得清爽怡人。在出门前,久未打扮的小玲稍微捯饬了一下。方伟在六点准时来到沈小玲家门口,小玲妈妈发现他在门口徘徊,连忙招呼他进屋坐。方伟笑着拒绝,说已经和小玲约好,自己是来接她的。当妈妈去喊小玲的时候,她已经穿好鞋子出来了。

出现在门口的沈小玲头发扎成干净利落的马尾,露出颀长的脖颈,身穿淡蓝色Ralph Lauren衬衫,下半身搭配深蓝色牛仔裤和黑色匡威帆布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看到沈小玲,方伟先是楞了一下,才说自己叫的车已经到了。

聚会定在河边的一家大排档。河岸边搭着一座座红色的帐篷,里面坐满了吃酒的人,还没走近就能听到鼎沸的人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碰杯声,让沈小玲感受到久违的市井人气。约好的三位老同学已经坐在那边聊天,看到方伟和沈小玲过来,林胖赶忙起身吆喝,稀客,稀客。他在初中的时候和方伟就是铁哥们。

坐在林胖旁边是李准和罗晶晶。李准在加油站工作,罗晶晶在衣服店当售货员。后来听方伟说他们两个在交往,准备年底结婚。李准问沈小玲,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沈小玲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所以回来休息一段时间。罗晶晶说,应该不会呆很久吧,毕竟小镇子可比不上大上海,没呆几天就无聊了。沈小玲笑笑说,自己在上海大部分时间除了在公司工作,就是待在家里,很少出去逛。这时候,林胖插嘴,好了,好了,小玲难得回来,今天就小玲陪我去档口点菜吧。

菜上到一半,大家已经喝开。罗晶晶说自己虽然读书差劲,但几年前也是有机会去上海工作的。当时有个表哥打算在上海开饭馆,就叫我过去帮忙,后面爸妈不同意,说过去也是当服务员,就不了了之。现在听说那个表哥在那边已经开了五家店铺。罗晶晶说到五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不过世上没卖后悔药,说不定我现在还能管理其中一家呢,说到这里罗晶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耷拉在桌上。

林胖猛喝一口啤酒,酒杯往桌上一放,兴奋地说到,大城市有什么好的,我每次跟我爸开车到武汉,我都盼着早点回来,和大家吃吃喝喝,一口啤酒,一口海鲜,不知道多惬意!林胖高中毕业后,就和他爸一起开长途大巴,长期久坐的原因,现在比以前更是胖了一大圈。罗晶晶提高音量问沈小玲,小玲,你最明白,你说到底是小地方好,还是大城市好?沈小玲没有喝太多酒,所以还是清醒的状态。她回答,还是看个人喜好,说不上哪个好,哪个坏。李准觉得没趣,岔开话题,好了!好了!别再争论这些无聊的东西,来!我们干一杯!大家在酒精的作用下又都兴奋地开始灌起酒来。

这一晚,方伟比平时克制,没多喝。林胖不开心了,数落方伟脚下喝空的啤酒才三瓶,便提议下面去KTV唱歌,继续喝。罗晶晶和李准更来劲了,连忙叫好。不过沈小玲已经感到兴意阑珊,借口去上厕所。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方伟见沈小玲还没回来,便起身去找她,发现她站在大排档尾部的栏杆处,看着河面发呆。

方伟跑过去,拍了一下沈小玲的肩膀说到,你怎么一个人跑这边来了?沈小玲回头说,我有些累了,可能不会和你们去KTV了。方伟说,正好,我今天也有点累,要不我们一起回家吧。沈小玲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我一个人回家没问题。方伟说,没有,我白天跟老板发生了点口角,确实有点累了,跟你没关系。沈小玲点点头。

两人都站在河边,没有回去的意思。虽说是夏天,但夜里起了风,很是凉快。河水散发着遭人遗弃的腥味,河面在月光和近旁路灯的照射下波光粼粼。方伟突然开口说到,还记得以前,你在班上学习成绩很好,你们好学生抱成团,我们坏学生在一块。我们之间好像有条无形的屏障。我不是讨厌那些学习好的,只是看不惯他们瞧不起我们的姿态,好像我们比他们要低一个等级。你还记得我用口香糖粘你头发的事情吗?沈小玲微笑着说道,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那时候因为这个,我把头发都剪短了。方伟说,对的,我觉得你短发更好看。沈小玲问方伟,那时候你这么讨厌我吗?

方伟说,还不是因为我妈,老是说你这里好,那里好。每次我犯错,都会说,你看看人家小玲。所以有好几次我都尾随你回家,有一次手里还拿了一块小石头子想扔你。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的是讨厌你吗?我觉得不是,就是有种冲动想跟在你面后,或许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沈小玲说,我跟你比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妈老是跟我讲,一定要争口气给我爸看。我一直卖命地学习,考取好大学,找到好工作留在大城市,也不是为了争那口气,其实是想逃离,离开这个家,越远越好……方伟叹了口气,看着黑黢黢的河面呆了好一阵子,才说到,我们回去吧,跟他们说一声,然后一起回家。沈小玲拉着护栏,抻了抻腰,点头说好的。

#6

那晚沈小玲睡得很沉,没有做梦,第二天起来感到精神充沛。她决定出去转转。镇子中心老区的格局基本没变,不过以前沿街的商铺很多都已不在。上学时期,周末常去的那家书店依然开着,店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翻新过,门口摞着一堆堆考试习题卷。藏在柜阁深处的闲杂书籍竟还是以前那些,拿下来翻阅的时候,灰尘飞扬。那家离书店不远的炸串小摊也还在,但摊主不是以前的老叔叔、老阿姨夫妻两,取而代之得是面孔陌生的年轻夫妇,一问才知道,他们是之前摊主的儿子和儿媳妇,爸妈做不动了,他们又没有正紧事可做,才接手了这个摊位。

往主干道南面走,小镇七八十年代建成的房屋逐渐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崭新高楼所取代。那高楼的模样与上海新建的小区楼房没多大区别。金世佳苑、上水湾、国际丽都……是它们的名字;带有古典欧式与现代主义混合风格的高大门头是它们的脸面。高端一些的小区还有穿制服的保安站守。一些时候,沈小玲甚至觉得自己没离开上海,而是走在中环之外的某个区域。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像是有个总设计师一直在做着重复的工作。

回来已经接近傍晚,沈小玲看到母亲正在备菜烧饭,便过去帮衬她打下手。母亲甩了甩手上的水,用抹布擦干,起锅热油,她跟沈小玲说,我和你方阿姨讲了你右肩膀的问题。她跟我推荐了住在桃园那边的汪医生,说前街的那个李阿叔脖子老是疼,去医院怎么看都不见效,后面去看了这个汪医生,大概用了一个多月左右,就好得差不多了。学校那边我已经请假了,我明天就带你去看看。油热了,把那菜递给我……

#7

这是一排南方常见的五层楼老房子,四周被田野环绕。大片的田野一直往南边的山丘铺陈开去。汪医生的诊所就在这排房子的最右边,一楼是他看病问诊的场所,楼上则是他的住所。房子前面一块空地砌成了平坦的水泥地,侧边是土路,公交车无法到达,沈小玲和妈妈下了车走了好一段路才到。房子侧边的土路上种着一棵文旦树,深绿色繁茂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一颗早熟、干瘪的青文旦孤零零地挂在人手够不到的枝梢上。

诊所里弥漫着浓烈的药酒味,这种气味令沈小玲不适。一楼被三合板木墙做了简单的隔断,分成了前后两间。一进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隔断墙上挂着的两张老人遗像,应该是汪医生过世的父母。房间右侧摆着一张老式办公桌,上方贴着几代国家领导人的头像海报。坐在办公桌前为患者把脉的秃头男人应该就是汪医生。空间左侧排放着两条细长的木凳子,上方墙面挂着三面患者送来的感谢锦旗。前来治疗的人就坐在长条凳上等候就诊。

在凳子上坐下还不到5分钟,沈母就和旁边的一个患者聊开了。那位跟小玲妈妈年纪相仿的阿姨说自己的老腰在汪医生的治疗下好得差不多了,这个恶疾困扰她七八年之久,等痊愈了,她也要给汪医生颁个锦旗……母亲乐呵呵地念叨着,那就好,那就好,好了就好。

等到沈小玲就诊,汪医生先是问她有什么毛病,然后又为她把了一下脉。汪医生前额头发几乎全没,只剩两侧后方还有一些白头发在顽强地坚守岗位。一副银边细框眼镜耷拉在鼻梁上,一双眼睛从镜框上方瞅着沈小玲,仿佛有什么光从眼里隐秘地射中沈小玲的瞳孔。

医生问母女两,右肩膀是否在以前受过伤?沈小玲和母亲都说没有。于是他让小玲把后背的衣服撩起来给他瞧瞧。沈小玲靠在母亲胸口,压住解开的文胸,母亲拎着从后背挽起的衣服,汪医生用手在泛红的部位按了几下。沈小玲瞬间感到火辣辣的疼,比之前来得更加剧烈。

汪医生示意母亲放下衣服,让沈小玲跟他到后面的房间。前后房间被一道深绿色的天鹅绒幕布隔开,后面的房间异常昏暗,充斥着更加浓烈的药酒味,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后面的田野,风吹动水稻,拨起层层发光的绿色波浪。汪医生让沈小玲去洗手间把衣服脱了,用衣服在住胸前,然后坐到他身旁的这张凳子上。沈小玲哦了一声,便乖乖地去照作。

坐在凳子上的沈小玲显得异常紧张,两手紧紧捂着胸前的衣物。赤裸雪白的身体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得单薄而闪亮。汪医生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药酒,往手上倒,然后麻利地往沈小玲背部泛红的部位涂抹。汪医生的左手从后面扣住沈小玲的脖子,右手则不断地在右肩膀处来回揉搓。一股火焰炙烧般的疼痛从沈小玲的右肩膀蔓延开来,随着揉搓的加速,火辣辣的灼烧感中生出针刺肌肤的疼痛,让沈小玲不堪忍受,甚至升起莫名的烦躁与愤怒。即便是这样,她也只是默默地忍着不发声,等到实在憋不住,也只是哼唧了几下。

汪医生停止了揉搓,叫沈小玲左手搭在右肩,腾出右手,他的右手抓住她的右手顺时针抡了三圈,逆时针抡了三圈,猝不及防地往左一扯,嘎嘣一声,好像右手要与躯体分离。怎么样?是不是舒服了很多?汪医生问沈小玲。沈小玲还没反应过来,看着医生光滑的额头,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从后房出来后,汪医生给沈小玲开了一张药方,让他妈妈去药店抓药,一帖药煎两次,分三次一日喝完。

那天晚上,沈小玲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和方伟在收割完的田地里追逐。她在前面跑,方伟在后面追。突然从后面又有人推了一把她的右肩,一头栽进了稻草垛中。那个人压住她的后背,不让她翻身,利落地扒了她的内裤。沈小玲感觉到下体有冰冷坚硬的物体进入,任凭如何反抗都是徒劳。耻辱、羞愧、烦躁、愤怒……搅成一团,熬成彻底的绝望······

第二天起床,沈小玲的右肩膀症状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更加严重。在饭桌上,沈小玲跟母亲说自己不想去治了,那边让她感到不舒服。母亲愤怒地放下筷子说,我刚交了七次治疗的钱,你说不去就不去了?沈小玲说,钱我可以给你,但我真的不想再去那边了。母亲说,你这个败家子,你的钱,我的钱有什么区别!这次不能由着你,你必须乖乖去看。

看好了,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你不可能一直这样窝在家里的。不行,我就给你安排相亲,你在家里安定下来吧。

明天我有事,你就自己先去一下。我这里已经有汪医生电话了。你去没去,我打个电话就能知道。

沈小玲没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饭后乖乖地喝下母亲递过来的药。这个药散发着类似汪医生家里药酒气味,喝的时候还能硬着头皮忍受,但喝完后会有一种奇怪的腥味上涌,令沈小玲恶心了好一阵子。

#8

隔天,沈小玲一个人坐着公交去往汪医生的诊所。这天的天气格外闷热,低沉的气压让人呼吸都困难,一想到要被汪医生随意摆弄,更是让沈小玲烦躁不已。

她硬着头皮走进汪医生的诊所。汪医生同样为她把了一下脉,然后两人进到里屋去做理疗。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汪医生看郑小玲的眼神变得更加的露骨,虽然沈小玲上次就有感觉,但是介于是暧昧不清的感觉,她认为还是自己太过敏感。

后屋没有空调,没有风扇,加上闷热无风的天气,没一会儿沈小玲就感觉到汪医生手心冒出了很多汗,汗与药酒融合变得粘腻。汪医生的右手在沈小玲的背部滑行,由快变慢,仿佛成了一条蛞蝓在她的皮肤上蠕动着……

等到汪医生要再次牵住她右手开始抡圈的时候,沈小玲再也抑制不住她内心的愤怒和冲动,快速抽离了她的右手,狠狠地推了一把汪医生,左手抓住衣服紧紧护在胸前,扯开门布,冲了出去。

外面天色忽暗。当沈小玲跑到门前平地时,不禁回头看看了那棵文旦树,枝梢上那颗干瘪的果实已经不见。不远处黑云往另一边的山丘压近。一颗,两颗,三颗……越来越多的雨珠砸在沈小玲裸露的后背上。雨水覆盖在右肩上,疼痛得到前所未有的缓解。沈小玲朝着不远处的山丘跑去,隐藏在久远深处的记忆开始清晰地浮现。

#9

突然后面传来电动车喇叭的鸣叫声。方伟开着带有玫红色遮阳篷的电动车追了上来。我以为我看错了,原来真的是你啊,小玲。方伟减慢车速,跟沈小玲并行。你怎么在这里?沈小玲问他。哦,我外婆正好住在这附近,她打电话给我说家里的母鸡下了一窝蛋,自己吃不了,叫我过来拿点。嗳,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我刚从诊所那边逃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雨越来越大,天空像被划开一道又深又宽的口子,水就从里面哗啦啦地倾倒而下。

“你快上车吧!雨变大了,你这样淋会生病的。”

沈小玲没有理会方伟的关心,自顾自地走着。

“我终于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我的右肩膀会这么痛了。”

刚才的回忆已经完整清晰地展现在她脑海中。

“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爸妈闹离婚。我看到爸妈在吵架,我跑到我妈那边,抱住她的大腿在不停地哭……”

“嗳,你等下啊!”

方伟停下了电动车,从座位仓里拿出一把雨伞,撑开,追上沈小玲。

“我妈不让我爸走,我爸不管不顾走出家门。我妈没了主意,拉过我的右手,把我拽住,然后一把推向我爸。我没有站稳,摔在了他的脚后跟处。我爸只是停住,回身把我扶稳站好,就溜走了。我妈从啜泣变成了大哭,我也跟着她一起扯着嗓子在哭……”雨水顺着脸颊两边留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如果哭了,泪水也来不及停留在脸上就被雨给冲走了。

方伟渐渐慢下了脚步,看着沈小玲走进大雨中,突然他扔掉了雨伞,脱下自己的短袖,追跑着上去。沈小玲还在叨叨絮絮说着,只是雨声太大,方伟也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他把脱下的衣服盖在了她赤裸的背部。

这时候,沈小玲猛然扔掉自己的衣服,挺直了身躯,在乡间小道上跑起来,大叫着,我终于知道了!我从没有感觉像现在这么轻松!这么自由!阵雨来去都快,雨开始变小,空气变得清凉,方伟不再追逐沈小玲,返身去捡回被她甩掉的衣物,然后转身呆呆地看着沈小玲走向那排连绵起伏的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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