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个我想忘却忘不掉的修水姑娘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的那个姑娘,现在也快五十岁了。我一直想忘了她,因为想起她我会难受。我似乎给过她一些帮助,但最终什么都没帮到她,她一如既往地不幸。
本来我已成功忘记了她的名字。可是,简友一篇写修水美景的文章却让她一下跳跃到我的脑海,往事竟历历在目。
我的父亲六岁的时候在没人指点的情况下就能把很多动物画得活灵活现,曾被漫画家张乐平先生认为是学美术的好苗子。可父亲十六岁响应国家号召离开上海去了江西支内,从此几经磨难,颠沛流离,九一年把户口丢在江西回上海成了一名没有户口的黑人,租住又破又小的房子,母亲卖早点,父亲在商店当临时工。
应该是九五年开春,我带着一岁多的儿子去父母身边休假,那时老公在部队,替我带了一年孩子的老公侄女刚被我送回江西老家。
听母亲说隔壁摊位卖油条的浙江人很霸道,已经打跑了好几个同行,幸而我们家卖的品种和他们是互补的,不然这个地方一定住不下去。
我们家卖的是葱油饼、豆浆、豆腐脑。上海人喜欢豆腐脑配油条,常常是到浙江人那买完油条坐到我们家摊位上就着豆浆或豆腐脑吃油条,而豆浆和豆腐脑是不能过夜的,卖不了就要倒掉,所以母亲常把卖剩的这些东西送给浙江人。(豆腐脑撇掉水可以当嫩豆腐做菜吃)一段时间后,浙江人对我们家态度还不错。
浙江人有个帮工,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江西修水人。我妈说她智商可能打点折,手脚不是很麻利,经常被浙江人夫妻俩一起骂,骂了她也不吱声,只是更卖力地干活。母亲感慨她就从来没请到这么好的帮工,不说干活卖不卖力,只要收款时不偷着放自己兜里就是好帮工了。
前些年好像有个电视剧叫《二十八个保姆》的,母亲不卖早点后经常回忆她请过的帮工,母亲说至少也有二十八个。母亲能数出来的好帮工也就两三个。
避着浙江人,小姑娘陆陆续续告诉我妈,她十七岁时就被浙江人骗出来了,在这里干活没有工资,还天天被骂,她逃过两次都被抓回来了。这些年她每天早晨很早起来,中途老板夫妇吃油条时她是不准吃的,要等快收摊时才能吃卖剩的冷油条,中午回去老板娘说她刚吃完油条不必吃中饭了,所以她每天包括吃剩油条只能吃两顿。
我妈很可怜姑娘,但除了请她吃豆腐脑也不敢帮她什么。
我休假前几天,听护士长和同事们议论五病区的清洁工小鱼又能干又懂事,就是家里穷,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到处向人打听有没有可介绍给他的外地姑娘,花点钱也乐意。听母亲说了修水姑娘的情况,我不禁聊起了小鱼。
没想到母亲第二天就遇上机会把我的话告诉姑娘了。更没想到两天后姑娘找上门来了。
那天,我们刚吃完晚饭,突然听到敲门声。母亲一听敲门声就紧张,她以为是房东来了。母亲一怕房东涨房租,二怕房东赶我们走。每次搬家很辛苦,而且会影响生意。
没想到进来的是修水姑娘,她边警惕地看着身后边快速关上门,进门后她紧张地拍了会胸口才对着我说话:“姐姐,阿姨说的事我愿意,求求你带我走吧。”
我们租的房子和摊位就隔一条马路,有一回母亲腰疼,姑娘主动帮母亲收摊所以认识。我妈没想到姑娘会这样行事,吓得脸都白了。她本来就是问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小鱼这样的人,至于怎么让她成功走这条路可还没想过呢。
浙江人也住在附近,离我们大概千把米远。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帮助姑娘逃跑了,我妈的摊位一定会被砸个稀巴烂。
“这可一点准备都没有啊,我们还没和男方讲呢,要不你先回去,等我女儿和男方讲好了,让他们多带点人来接你好吗?”我妈听了姑娘的话直后悔自己嘴不该那么快。
“阿姨,叔叔,求求你们救救我吧,这次我再不离开以后他们会把我看得更紧的。我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自从去年逃了第二次,他们连买卫生纸的钱都不给我了。都是老板娘提前买好了让我用,用多了也要骂。我现在要是回去一定会被他们打死的。昨天他们夫妻俩打架,今天一天都没准我吃饭……”
“什么?你今天一天没吃饭?他们打架为什么不让你吃饭啊?”
“我不知道,每次他们吵架就会罚我不许吃饭,我只能偷偷喝点水。”
姑娘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我们桌上的剩菜吞口水,我赶紧装了碗饭让她吃。在她吃饭的时候,我父亲又问她:“那我们给你点钱你明天坐火车回江西去好吗?”
姑娘一听,饭也不吃了,连连摇头:“我不想回江西去。我爸妈都是残疾人,我还有四个妹妹,当时就是因为在家里没饭吃才听了他们的话跟他们走的。那时他们在我们那爆玉米花,他们说去上海生意好做,如果跟着他们,每个月会给我五十元工资。可是我只拿到过一次,后来逃跑时还被他们拿走了,我从家里带的钱也被拿走了。他们有很多老乡,上次我都已经坐上火车了还是被他们拉下来了。他们现在说不定就已经去火车站了,我回江西肯定逃不掉。姐姐你带我走好吗?”
姑娘在说到上了火车还被拉走的事感到十分可惜,重复了好几次,说再过半分钟火车就能开了,真是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是好几个人一节节车厢搜索的。
“都坐在火车上了他们拉你你没喊吗?”
“我喊了,可是他说我是他老婆,他们还堵我嘴了,旁边的人看到了也没有人管。”
姑娘是以上厕所为由出来的,相信五分钟不回去,浙江人就会出来找。要是被他们找到在我们家,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听了姑娘这些话,我们都觉得不能再让她回去了。
我和爸妈商量了一下,决定当晚就走。我从上海回家是坐船,浙江人应该想不到她会去码头的。
我爸妈租的房子在上海浦东,这是拆迁后留下的一些违章建筑,比农村住房还差。上厕所都得跑到外面,厕所也是很简陋的那种半露天的。租这种房子的都是做小生意的外地人,因为很辛苦,大家睡得都早。旁边是贩卖水果和蔬菜的,早晨很早要进货,我妈早晨要磨豆浆也是三四点就得起床。所以我们决定八点半后打的去十六铺码头,那时邻居们都已入睡没人会发现,到了码头从黄牛手里买黑市票赶最后一班船应该来得及。
回想那天我还真像个地下工作者。儿子很乖,睡得沉沉的没发出一点声音。我爸一个人送我们,出门的时候先关了灯,我爸最先出去,我抱着儿子随后,看看没有情况才招呼姑娘跟上,我们都踮着脚走路,直到上了出租车才舒了口气。好在一切很顺利,没有遇上浙江人,还买到两张卧铺票。
我们现在去上海是走高速公路,两个小时就能到了,可是那时只有船。我从家里去上海的船是早晨的,到上海是下午。而从上海回家的船是晚上开的,八点多有一班,十点多还有一班。在船上睡一觉,天亮了就到家了。
那时没有手机,想来我爸妈可能是一夜没敢睡,两天后他们打电话告诉我浙江人还在找,不过丝毫没怀疑上我们。(那时家里当然没电话,母亲是到远一点的地方用公用电话打到我科室)
我那时也真穷,回家翻了会找不出什么要淘汰的旧衣服给姑娘穿,一到上班时间我就去了科室,和同事们把这事一说,大家都很兴奋。护士长打电话给五病区护士长说媒,还有两个家在医院内的医生回家抱了一堆旧衣服送我。我嫌姑娘脏,拿回衣服就催着她洗澡,让她把里里外外都换掉。
姑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她也很兴奋,还把几件她认为比较好的留下来要让给我。我想那应该是她在浙江人那里养成的习惯,浙江人也捡上海人的旧衣服穿,姑娘穿的是老板娘挑剩或穿烂的。
我当然不会要这些衣服,尽管那时我儿子穿的也是同事孩子穿下来的,我偶尔也穿朋友送的旧衣服。(我个小,要好的同事衣服买小了或缩水了会送给我)但那些衣服是我为姑娘要的,我绝没有从中挑一件给自己穿的道理。
姑娘在一堆衣服里挑来挑去,又夸衣服好看,又担心穿在自己身上会很怪。最终我帮她决定了穿哪些,等她洗完澡出来,果真很怪。不过也只能让她穿这些了。
穿着很怪的漂亮衣服的姑娘兴奋得停不下来,前所未有地话多起来。我妈曾说她智商打折,我觉得就是比较老实吧,她也上过小学,识得几个字,还能炸油条,傻肯定不傻,但从她和我唠叨的那些事来看,在一般人眼里她是有点傻的。
傻与不傻,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标准,我认为她就是没心机,对我又很信任,所以无话不说。在我的一些同事眼里,我也很容易信任别人,我大概也是智商打折的。从后来发生的事看,我自忖在某些方面,我的智商是比不上小鱼一家的。
姑娘告诉我,浙江人夫妻俩有时好得什么似的,有时又打得天翻地覆。他们每次打完架就那个,两个人那个时,就把她衣服剥光让她在边上看。姑娘说她觉得好害羞,但是如果把眼闭上浙江人就会打她。
我听了万分震惊,惊讶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禽兽之人。我问姑娘浙江人是否污辱她了,姑娘说那倒没有,老板娘不允许老板和她单独在一起,总是看得死死的,就是她有时会乱怀疑,怀疑了就会打她,老板就揪了她的头发一起打,然后他们又和好了。
第二天护士长带了小鱼到我们家来相亲,隔一天傍晚小鱼又请了车让我和护士长陪着姑娘一起到他们家去“访人家”。当时我们这里农村里盖楼房的还不多,大多数是平房,大一些的称“七芦头”,进深短一些的称“五芦头”,一般家境差的才盖“五芦头”的,小鱼家是两间“五芦头”带一间放农具的低矮小屋,屋内也没什么好一点的家俱,就是桌子、凳子、床,还有一两个矮柜。护士长说确实穷了点。
小鱼和母亲同住,父亲早逝,有两个已成家的哥哥,住得离他们不远。知道我们要去,家里打扫得很干净,小鱼妈妈六十多岁,很精干,但做的菜不大好吃,就看卖相也是不行,我本不想留下吃饭,可是盛情难却。我几乎没吃什么,红烧肉没味还不太熟,咬不大动,还有两三个蔬菜也很难吃。
回家路上,我们问姑娘是什么意见。大概姑娘的娘家更穷,她觉得还好,菜也不难吃。护士长帮小鱼说了很多好话,说虽然穷了些,但小鱼能干,老实,顾家,将来一定不会亏待她。我嘴上说着“没关系,你要看不上可以先在我家住着,等以后再给你介绍其他人”,可我一个工作才五六年的小护士,我能有什么其他人介绍呢?再说我心里也是巴望姑娘喜欢上小鱼就好了,因为每天和她同桌吃饭,看着她从来不刷的黄黄的牙我也是有点受不了,所以我也帮腔着为小鱼说了很多话。大体是“穷有什么关系呢?两个人同心协力过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这样的鼓气话。
后来我一直自责,其实我对小鱼根本不了解,我为什么要为他说好话呢?我不成了把姑娘推向另一个火坑的帮凶了吗?
从小鱼家回来的第二天,小鱼说要带姑娘上街逛逛,姑娘问我可不可以,我说多了解一下也好,鼓励她去了。傍晚回家,姑娘抱了一堆新衣服新裤子,看上去很高兴,她说那些都是小鱼给她买的,小鱼还请她在饭店吃饭了。
我让姑娘先别穿这些新衣服,如果谈几天对小鱼不满意,就把这些东西还给人家。姑娘很听我的话,不过鞋子是穿在脚上回来的,旧鞋已经扔了,她问我怎么办?我说就一双鞋穿就穿了,也没关系的。
可是隔了一天小鱼又带她出去,晚上没回来,第二天姑娘告诉我,小鱼把她带回家了,她没法自己走路回来,小鱼妈妈说晚上和她睡,她就同意了。小鱼和他妈的床是在一个房间里的,姑娘说半夜里有人摸她脚,感觉不是小鱼妈妈,她很害怕,然后小鱼就爬到她那头睡了,小鱼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小鱼换床了。
我那时确实也是年轻,我只比姑娘大两三岁,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没有去恼怒小鱼的人品,反而觉得生米做成熟饭了,那就嫁给他吧。我出面和小鱼谈了条件,让他给姑娘家里寄点钱,结婚后带姑娘回江西看看父母,保证以后会对姑娘好。小鱼一一答应了。听说他给姑娘家里寄了三百还是五百元,我忘记了。姑娘表示满意,然后两个人领了结婚证,姑娘正式从我家搬到了小鱼家。
姑娘没有身份证,他们的结婚证是怎么办到的我不得而知,看她觉得很幸福我就放心了。
我们那时候是单休,星期天相对会闲一点,领导也不会来检查。所以每个星期天小鱼都会把姑娘带到医院上班,姑娘就会来找我玩。
姑娘很幸福地告诉我,小鱼每天都会带苹果给她吃,在家也不让她干什么活。
我知道苹果是五病区护士长给小鱼的。那时本院职工或职工的亲戚住院,大家都会买一点水果送给这个病区的医护人员吃,有些病人看到了就跟着学,后来养成了风气,尤其是五病区这种外科,病人要手术的,家里都很重视,那时红包之风好像开始漫延了,有些病家给医生送了红包,觉得有点怠慢了护士,往往会买一袋水果送到护士办公室。
我那时在儿科,九几年的时候小朋友绝没有现在这样多病的。小孩子住院就几天,没人给我们送苹果,说实话我那时还有点羡慕在外科和妇产科工作的同事。我那时给儿子买苹果只舍得买坏的,卖水果的把坏的挖掉,有个大大的洞的苹果比较便宜。现在电视里说这样的水果有毒,我儿子是吃这种水果长大的,谢天谢地,儿子没被毒死,大概也是吃得不多的缘故吧。
我当护士二十二年,三进三出儿科,在儿科一共呆了十三年。最后出儿科是零九年,最初进儿科是九三年。前后对比,儿科患者和医生都有很大的不同,这里我都忍不住要提一下。
初进儿科时主任姓管,是上海人,说话很好听,医术也很好,她有个特点,就是患儿家属问她孩子病情时,她总是说:不要紧不要紧,住几天医院包管好。我心里悄悄地说,还真是管主任,管好。那时患儿住院少有超出一周的,还有一些不挂水只吃药的。那时住院患者吃的药是药房统一放的,每个病区一个木盒子,一格格的写着床位,护士一天要发三次药,送到病人床头,病人出院结帐药是按粒计价的。
现在真正是经济发展了(这是主流分析),现在孩子有一点点不舒服就要住院了,姓管的主任两千年不到就退休了,后面的医生再不敢说管好了,意外情况太多了,一不小心有人得管医生要命了。儿科再也没有只吃药不挂水的患儿了,一年住院好几次的,被家属认为“我们家孩子有点娇,体质太差”的孩子多起来了,病人出院药是大包地带了,计价当然也是整瓶整盒计了。
二十年经济发展之快令国人骄傲,二十年很多东西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只是现在人都在使劲往前奔,没有多少人能够细心地体会、比较,没有多少人会静下心来思考,我心里常常会生出一些不安,我不知道自己随着人流会奔向哪里,有一种不踏实感。
不过年轻时我也是不会思考的。大家说小鱼是老实人是好人,我就信,姑娘说她很开心我就很骄傲,还以为自己是个女侠客了呢!
像小鱼这样的清洁工我们称他们工友,有些工友很会做人,比如主动给医生护士跑跑腿买个早点什么的,大家都喜欢,护士长分水果时也会分他们一两个。有些工友不太会做人,我九零年刚参加工作是在婴儿室,婴儿室和产房对门,外面还有个大门,一般人是进不来的。当时产房有个很被人嫌的工友,有一次产妇家送了一袋苹果,她看到后拿起一个在衣服上擦擦就咬了一口,有个助产士大叫:“这袋苹果已经分好了,没有工友的。”我见到那工友悻悻地把苹果扔回袋子。这个工友不久就被辞了。
给小鱼做介绍前我就听我们病区的护士长对小鱼赞不绝口,说他很孝顺,科室里分到的苹果自己不舍得吃,经常带回家给老娘吃。
小鱼娶了媳妇,更不会自己吃苹果了,这样的男人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同事们都说姑娘嫁对了,虽然小鱼比姑娘大了十几岁。
他们结婚一个月左右,有一天同事问我小鱼有没有给我这个红娘一点表示,我听了很窝火,被人当人贩子一样的感觉。我说我从来没想过要捞一分钱的好处,甚至把她从上海带过来我还是买的黑市的船票,我从来没想过要让她还钱,只要她能过得好就行。
我说的这番话大概被人曲解并转告了小鱼,几天后小鱼送我十斤菜油,几个西红柿和几根黄瓜,他说都是自己家地里收获的,不值钱,请我收下,还说我把他老婆从上海带过来,他连路费都没给我的,所以这点心意一定要收了。我简单的脑壳子真想不了太多,我真收下了,而且后来他再不把姑娘带医院里来我也没有想太多。
过了几个月,听说姑娘怀孕了。我想怀孕了小鱼不舍得带她到医院,所以也没有应和她一起回江西看看的承诺,这很正常。
姑娘到医院生孩子,小鱼没有和我说,自从给我送了油,他算是断了和我的联系。我是听在产科工作的朋友说起姑娘来生孩子的,但那时我认为小鱼是没空来和我说,心里也不怪他,还买了一点水果去看望姑娘。
姑娘生了个儿子,看上去很健康,她是孩子的妈了,不过我还是称她姑娘吧。抱着孩子的姑娘羞答答地请我坐,有了儿子的小鱼却黑着脸不太高兴。我想姑娘又不是带着身孕嫁他的,小鱼没理由不高兴,一定是忙累了。
过了十几天,我上白班时,上夜班的同事告诉我,小鱼的儿子死了,送过来就死了,有医生怀疑姑娘不会带孩子。以前常听说年轻母亲睡太沉孩子被压死的事。
我去问小鱼,小鱼让我别提了,他说孩子是急病,晚上发高烧想着早晨再到医院看,谁知半夜就气急,赶紧送医院已经没用了。我安慰说还年轻,很快又能生,下次注意点,小婴儿病情变化很快不能等的。小鱼沉着脸不置可否,我想人家一定很伤心,我说太多不好,就走了。
这事过后,我心里挺挂念姑娘的,可我一个人上班还要带孩子,去小鱼家骑自行车要近一个小时。我车技不好骑得慢,小鱼平时往返只要半小时。我一不舍得打的二怕累,就这么耽搁了好几个月我才去看姑娘。
到小鱼家里是午后,那天我夜班后休息,儿子中午在幼儿园,我算计着吃完中饭去看一下姑娘再赶回去接儿子不耽误事。
姑娘和小鱼妈妈在家,姑娘抱了个小孩子告诉我是她女儿,我正感觉奇怪,小鱼妈妈说小鱼儿子死了后不想生了,怕年纪大生出来的孩子不好。我说小鱼还不到四十岁吧?怎么着也说不上年纪大啊!小鱼妈妈说带一个也一样的,女儿贴心,老来有靠。
这时来了两个看热闹的邻居,她们七嘴八舌地夸姑娘,说她真不错,刚来时什么都不会干,现在可以跟婆婆下地干农活了,虽然不懂得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但有人带着,干得也有模有样的。
我知道姑娘是修水县城的人,虽在城郊,但从小没干过农活的,我就问她还习惯不?姑娘一直在笑,不太说话,俩邻居大声问她在小鱼家好不好,开不开心,她就说好,说完还是笑。我没想太多,坐了会叮嘱了几句就回家了。
这次我心里有点生气,我想小鱼还真不把我当回事,领养女儿也没告诉我,算了,姑娘现在也算有家了,她过得好我还老和他们来往做什么。自那以后,我没再去看望姑娘,姑娘也没到我家里来过。
又过了好几个月,姑娘来找我,说小鱼病了,是胃癌,住在五病区。我连忙跟她去五病区看望,小鱼不理我。五病区的同事告诉我小鱼是晚期了,他有病瞒着一直不说,直到他们发现不太对劲劝着做了个B超才发现,根本没法手术了,应该活不了一个月了。
我心里感慨姑娘命真是苦,担忧她以后该怎么办呢?姑娘送我出病房,小鱼的表妹也在。她也是我们医院的工友,至今还是,八面玲珑的,深得护士长喜欢。小鱼表妹跟出来说小鱼没多少日子了,让姑娘别乱跑,好好陪陪他。我觉得挺有道理,也叮嘱姑娘好好服侍小鱼。
次日我又去看望小鱼,姑娘瞅着空儿告诉我小鱼还没死,他两个哥哥就在争他们家的房子了。姑娘说她已经能听懂我们这里的话,听到他们和小鱼母亲议论要把女儿送掉,有婶子说别送,小鱼死了帮姑娘招个女婿让他们给小鱼母亲养老,两个哥哥不同意,姑娘说她很害怕,不知道他们以后会怎么对待她。我问姑娘自己有什么打算,她说女儿带了快一年了,舍不得送掉,婶子说的招个女婿给婆婆养老,她愿意。
进了病房坐了会,我小心翼翼地问小鱼对姑娘可有什么安排,小鱼怒了,说我巴着他快死,这时小鱼表妹又来了,我记得她对我也是声色俱厉,让我在这种时候不要逼小鱼,这样做太残忍了,我被她说得很惭愧,后来没再对小鱼提过这个话题。
小鱼在医院大概住了十天左右就死了,其间我又去看过两次。我突然很害怕他们把姑娘卖了,终于鼓起勇气又和小鱼表妹提了一次,我说姑娘是我带来的,我要对她负责的,如果小鱼家瞒着我把她卖了,我一定会为她讨个公道。
在我们医院,无形中是有一些等级的。医生自是在护士之上,护士又在工友之上。这种等级不是明的,但隐隐地能感觉出来。
如果小鱼表妹是我们病区的工友,她对我的态度可能会不同,可我不是他们科室的,我就是一个对她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小护士,但怎么说我也是工友们见了都会相对尊重的医院正式工,所以小鱼表妹真是个智商极高令我有几分胆怯的人。
只见她一会严肃地责备我这会提这种事太不应该,一会又揉着我的肩膀笑道:“你放心,你想太多了,哪会把她卖了呢!我知道你对她好,你就跟她娘家人似的,以后对她有什么安排,一定会和你说的,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们家,你以后也可以去看她的啊!”
小鱼死后,我要去参加葬礼,按习俗要“送人情”,有同事劝我:“你去干什么?你要去看姑娘过几天再去,这人情你送了她又拿不到,人家以后也不可能还你的人情,你送了不是白送吗?”
我没听。我一是希望我送个人情,过些天我去和他们谈姑娘的事时好开口些,二是觉得小鱼曾送过我十斤油,我实在不想欠他什么东西。在他临死前几天,他的神志一直是清楚的,可是看我跟看仇人似的,想起来我就生气,他死了我也不想欠他,送个人情就当是还他的油了。
小鱼的葬礼上,姑娘穿着孝服,抱着孩子拉着我的衣服流泪。我送了大概三十块钱,发到一个黑袖章,我戴着到回家路上才拿掉的。
小鱼家里的亲戚,大概是姑娘说的婶子过来和我说了会话,我又重申了如果他们把姑娘卖掉我不会善罢甘休的声明,婶子说不会,到时看姑娘自己的意思,如果回江西,就给她一点钱,也不让她在这里白呆了三年,如果她要改嫁,他们也绝不拦着。
小鱼死后,一些人闻风而动来找我。这三年来,我和姑娘没多少联系,小鱼家更是没人把我当她娘家人,这会风向突变,有些人以为我是她娘家人或代理人,他们找我把姑娘介绍给他们认识的老光棍。
小鱼表妹在路上遇到我,很为我着想似地劝我,对姑娘的事还是少管,小鱼妈妈刚死了儿子,我如果去问她要钱,太伤老人心了,再说别人看我这么热心,还不知道怎么想呢?小鱼表妹的话,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可那“嘿”的一笑,那无法言传的神态,让我无端怀疑起当初是她传的话小鱼才来送油的。当然,这点我毫无证据,只是对她的笑说不出的反感。
我想,如果不是后来姑娘告诉我一件令我很是愤怒的事,我或许又做一次媒了。那小鱼表妹看到我又该怎么笑呢?她该不会怀疑我从中渔利了吧?
小鱼死后半个月左右,姑娘骑着自行车来我家,我惊讶姑娘会骑车。姑娘说她在上海就会,还会骑三轮车。老板夫妻进面粉什么的会带上她,是那时学会的。只是嫁给小鱼后他们家从不让她单独出门。姑娘还说刚结婚时小鱼会给她一点钱,后来说她反正没用钱的机会,把给的也要回去了。
我聊起小鱼在科室从不吃苹果的事,觉得小鱼应该不会亏待她。姑娘笑了,说开始是这样的,后来婆婆有意见,骂娶了媳妇忘了娘什么的,她就不吃苹果了。再后来婆婆又骂她只吃饭不干活,她就跟着下地了。
姑娘说得很平静,我听了很内疚,歉意地说没帮她把好关,让她受苦了。姑娘连忙安慰我:“姐姐哪能怪你呢?是我自己命不好,他妈妈也没打我的,就是骂得很难听。如果小鱼不生病,我也挺满意的。他生病了才对我不好的。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要生病了,刚结婚时他回来就和我讲科室里的事,后来回来也不说话了。我觉得我生的儿子也没生病,是被他故意弄死的。”
“什么?”我听了大惊:“他弄死自己的儿子干什么?他疯了吗?”
姑娘告诉我,她临产前一段时间,小鱼就常说他要生大病了,他说他死了儿子不能跟着她改嫁,她以为他是说瞎话,也没放在心上。
孩子出生后,她发现小鱼好像故意要把孩子冻感冒,因为她说孩子会冷,可小鱼几次把盖的东西掀了。那天半夜里,小鱼以为她睡着了,可她看到小鱼用被子闷孩子,不一会小鱼说孩子不行了,她哭着让小鱼送医院,小鱼一动不动,她抱着孩子哭,直到天亮了小鱼才送孩子去医院,他还对邻居说孩子病太急来不及了,可她觉得就是小鱼闷死的。
姑娘这次来找我,是想请我再给她做个媒,她说小鱼哥哥不同意她留下来,女儿已经被他们送掉了,当时领孩子花了一两千元,现在要孩子的那家好像把这笔钱给他们了。
我这才深深体会到愚昧和贫穷真正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联合起来所作的恶,真是我无法想象的。姑娘还真是个善良人,说起送掉的女儿,她流泪了。
这时我再不相信有什么老实善良的老光棍了,我对姑娘说:“不行,我不能再害你了,你别在这里呆下去了。你离家那么多年,家人一定也想你,还是回家吧,和家人在一起毕竟有照应些。我会再去小鱼家一次,让他们给你一点钱,我想多了他们一定不会拿出来,两千元应该没问题吧?”
姑娘说他们绝对不会给她这么多钱的,我说我试试。后来去小鱼家时,小鱼妈妈一口一个让我放心,说一定会给一笔钱好好让姑娘走的。我提出两千元,他们没说同意,只说绝不会亏待了她。
过了小鱼六七,姑娘来跟我告别,说小鱼家里帮她买好了火车票,会让哥哥送她到上海,钱到了车上再给她。我让姑娘到家了给我写封信。
一个月后,姑娘给我写了信。小鱼哥哥确实把她送上了火车,但给的钱是两百元。她说她回家后,父母嫌她在家吃闲饭,让她嫁给一个残疾人,她已经同意了。
后来我再没有和姑娘有过联系。想到她,我心里说不清的就有一丝疼痛。我觉得她白白信任我了,我根本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帮助。
姑娘是个老实人,胆小,逆来顺受,可是她真不算是傻的啊!从她对领养的女儿的态度看,她真的很善良,可这个社会对善良的回报是什么呢?
有时,我为自己开脱,我对她也算尽力了。那时不像现在有那么多地方可以打工,就是留我们医院当个清洁工,凭我的资历也是说不上话。
2006年,我停薪留职一年开过一个饭店后来以亏本结束,但如果换成那一年她遇上我,我就可以留她在饭店洗碗,可以给她开工资,她可能就不会那么惨了。
2009年,我贷款买下了我开饭店的那个门面。2016年,我老公已经当了十六年警察了,可是由于我说话不慎,嘲笑了一个流氓,我那个门面被打了个稀巴烂,而当警察的老公也无能为力,虽然报警了,此事仍不了了之。但是,如果姑娘在那一年遇上我,我大概敢为她报警了,也许她的命运又会有所改变。
如果只能是如果,姑娘如果真正换个时间遇上我,谁知道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一种无力感,对太多的事情,我都感觉无能为力。现在,对于二十多年前遇到的这位姑娘,我也只有歉疚和祝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