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江南的女子是玉琢的,翡与翠的纹路绸缪纠缠烟视媚行。
太过美丽的女人,这美貌,用了便是“君子不器”,无法浅尝辄止,不用,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流逝殆尽。人生如戏,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生平见过惊梦这样的女孩子,再无法将她人纳入眼帘。她太过浓烈与寂静。见过山川与海洋,再次踏上陆地,只觉与平地接触的安稳淡而无味。
我见过的惊梦,马尾安静的在脑后摇曳。一年四季赤脚站在地板上,斜睨着眼睛看我,以及从她手指缝间掉落的烟灰。我常常怀疑,在她眼中,有另一个世界。她的喧嚣与热烈,皆是为自我打的掩护。她不曾轻易向谁吐露内心,外人所见的世界,是她岛屿以外的屏障。
我见过的惊梦,妆容精致,只身流连在灯红酒绿,与陌生男子畅谈饮酒。眼神里满是无畏与轻蔑。她似乎不做任何尝试,说出内心压制而彷徨的恐惧。许是曾经开过口,只是得到的答复不尽人意。
我见过的惊梦,丹唇歪歪的衔住一支烟,执笔在任何能看见的纸上留下她的画作,任凭烟灰落在手上,衣服或者她视作圭臬的画上。她之外的一切事物似是与她毫无关系。
那日同饮。惊梦说:
“清河,我十四岁,情窦初开,心系一人。初入这繁华,光怪陆离,甚是迷人。我像闯进迷雾森林的狐狸,蒙着眼睛寻觅。我还未尝过人世间的甜,就失足栽进沼泽地。”
“最初并不会饮酒,友人远行,送别局里,玩的起兴,小酌两倍。许是离别的酸涩与共饮的欢愉交织。我醉在友人身边。”
“当时年少啊,未曾审视过任何人的内心,不知,一些人,生来便是没有心的。你能想象那种绝望吗?在陌生的床上醒来,周遭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恨啊,咬牙切齿的恨。最恨的是,狩猎的人竟然并不是你朝夕相处,曾与你彻夜长谈的朋友。是个至今我都不知姓名的人。我不知道他的样貌,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自己对一个孩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当我再次见到曾经的友人,他下跪道歉。坦白一切,才明白,当初我以为只是醉酒造成的意外是场布局已久的陷阱。”
“自打我从那处沼泽下限,一发不可收拾。那两年,我夜夜失眠,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天花板,心想,就随这黑暗去了吧。但我知道,天亮的时候,还是要清醒。”
坐在我身边的惊梦,捻了支烟点燃。我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个女人。她不算美丽,举手投足却让人生生往下陷。她自暴自弃的奢华,精致雕琢的厌世,眉眼流盼的柔情让人想图与她的一晌贪欢。她身边的景象像在疾驰的列车上往外看一样极速后退,她就安静的坐在那里,将所有的光源一束束的吸尽体内。
我开始明白她这些年的放纵。那些男人如走马观花一样在她身边游走。她的质料却不是所能触及的真实可近。她在他们之中穿梭。来去都极为迅速。敏捷的撒网,在与那些男子坠入爱河以后又迅速抽离。我以为,她从未认真过。
“可是清河,我有认真的喜欢那些人。是他们,没有本事留住我。你知道,一遍遍的重复,都会厌倦的。那些爱恨伤痛如同循环播放的影片一样,一帧帧一幕幕,都极其相似。”
“他们的姓名和眉眼都不一样,感情,都是一样的。”
“这都不重要,你知道吗。我需要一种真实的力量,支撑我在孤立无援时仍能站稳脚跟的力量。不是爱情,也不是一个人。就是一种外在的力量,这和我拼命提升而给自己的,是不一样的。”
我欲开口质问,她已经端着酒杯坐在了邻桌,开启她的下一场狩猎。
我想起见她的第一面,向日葵般的热烈鲜明。后来,见到她的柔软,感性,温顺与静谧。我以为她就是这样了,可她的倔强,自私,冷漠,狂傲与骨子里的凉薄逐一暴露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开始认真打量这个女子。
她在炎热夏日的傍晚脱下鞋子在道路上肆无忌惮的狂奔,在心情低落的时刻放声嚎啕,任性的坐在酒吧柜台上翘着二郎腿抽烟,毫不掩饰她对陌生帅气男子的欣赏与喜爱,尽情的拥抱与接吻。她也会满眼心疼的抱起街边的野猫,窘迫时仍能给流浪汉撂下一些硬币。
我不愿罗列她的另一面,是常人不能忍受的残忍与阴暗。
她不曾让任何人靠近她的心,即使是她的z先生也只是她世界里飘过的一丝微不足道的清风。这种疏离心放在她身上越发显得迷人。我看到那些男人在初见她时眼睛里闪烁的光,她却不受任何人的掌控。
她把一切看得透彻,却陪着那些人一遍遍上演愚蠢的戏码,她把自己算计在其中。开场与结尾尽在她的脑海,这么些年,我不曾见她在哪出戏失过手。她唱的欢快,唱的潇洒,唱的酣畅淋漓,也唱的肝肠寸断。
她更像是江南烟雨中的戏子,心如宋明山水,听暗夜里的昆曲,时常踩着自己细碎的脚步声,咿呀作语。金罗绸缎,古玩书画,尽数入了她眼,她欢喜的欣赏着,心却不曾跳动半分。那种眼神,细长的丹凤斜睨着,似笑非笑的看着世间。
她说:
“清河,我一直以为天劫对妖怪来说是件可怕的事”
“真正能杀死妖怪的,只能是妖怪自己”
“所谓渡劫,是她们在渡自己”
我不知她为何突兀的说了这么一句话,想来,我对她最深的印象,莫过于她在纸醉金迷的时刻,轻笑着说:
“清河,我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