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晏晏,离人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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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说,每一枚酒窝都是痴情人前世留下的印记。
我想自己大抵算不上痴情的人,因为我在这奈何桥活了上千年,见过千千万万对痴男怨女,却总没有一次被感动过。
我在奈河里游弋了一千多年,听了孟婆一千多年的唠叨,终于在她打瞌睡的时候化成了人形。
唉,可惜了,只有左脸一个浅浅的酒窝。
我照着是非岸上那碗黑逡逡的水,水面上浮现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一双灵动的眼,俊俏的鼻子,殷红的嘴,笑起来的时候左颊浮现一枚浅浅的涡。
“小丫头离我的汤远些,碰翻了你可赔不起。”
碰翻了才好呢,又不好喝。
我曾见过无数游魂皱着眉头,不情不愿的喝下那汤。
他们次第走过落魂坡,忘尘谷,来到奈何桥边,被孟婆逼着喝下那碗黑逡逡的汤汁。
“喝吧喝吧,又不苦,喝了就好过桥了。”
孟婆颤巍巍的劝着那些不想喝的游魂。
唉,谁都不喜欢那汤,只有孟婆把它当成个宝贝。
“孟婆婆,你醒啦,你快看看我。”
我欢快的跑到孟婆身旁,“漂不漂亮?”
我在孟婆身旁欢快的转了个圈,“这就是我梦里的模样,只可惜只有一个酒窝。”
我的梦里,那个美丽的娘子,是有一双会笑的酒窝的。
“小丫头片子。”
孟婆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理我了,因为有人来了。
我看那情形,两人倒像是对夫妻,只是身量高的那个男子一脸羸弱,而身侧女子倒是强健。我不由得猜想估计是丈夫寿终,妻子殉情。
“离人离愿,痴情未湮,二位喝口汤再走吧。”孟婆又开始唬人喝那汤了。
他俩倒是爽快,喝完便跨了桥,走远去了。
我望着那两个相偎的游魂,有些不解:“孟婆婆,他们为什么没有分开呢?”我见过的鬼魂从来都是孤零零的,即便一开始有人相伴,到了落魂坡也就会被打散,然后各自找各自的魂归路,各自喝各自的孟婆汤。
“熙熙攘攘,有些遗漏总归也是可能的。地府阴冷,可有些人情还是暖的。”
孟婆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抬头望着奈河尽头,好似那儿也有人似的。
“小丫头,如今你业已化成人形,自去寻你出路罢,你陪了老婆子一千多年了,够啦!”
“婆婆……你”
“哎呀,墨迹个什么劲儿,老婆子嫌你聒噪还不成吗?我一个人在这呆了一辈子了,习惯了。倒是你才化成人几天,我耳朵都快被你吵坏啦。去吧,天界六月十九佛莲大会,你自奈河化人,自是有些灵性,去寻个好前程罢。”
“你怎么知道……”我想去天界的呢?
在我的梦里,那个美丽的女子,似乎是长在天界的,我似乎,看到过她骑着天界金乌鸟,在若水河中飞驰……
“老婆子除了会熬汤,还会读心。”耳边传来阵阵笑声,老妪沧桑声里,我竟听出了些揶揄。
“婆婆”你怎么这样啊。我有些羞赧,有些被发现小心思后的羞涩。
我跃上云端,在奈河尽头转身回望了一眼,黑褚麻衣,脊背微偻,端着一碗汤水,施施然喝下。
奇怪了,孟婆婆喝下的可是孟婆汤啊,就不怕把什么事儿都忘了吗?
你个傻子,那是孟婆婆自己的汤,自己喝自己的汤能有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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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阵胡思乱想后到了天界。
天界地府,果真是两个极端。
天界是亮的,暖的。不似地府,灰蒙蒙,凉瑟瑟,地府游魂永远穿着白衣 ,孟婆永远是一身黑褚麻衣。
我看着那些仙娥广袖琉仙,言笑晏晏。我一路观人看景,竟不知不觉忘了记下来时的路。
我从没来过天界,不曾想天界竟这样大。
我找着路,越找越慌,人呢?连个问路的人都见不着。我有些气馁,所幸躺在地上数祥云。
一片,两片,三片……
“咚铃铃,咚铃铃……”
我被一阵梵音惊醒。
是了是了,六月十九佛莲大会,人都在那儿呢!
我顺着佛音一路寻去。没见着宫娥,没见着太翁,没见着佛祖,倒是见着了我这一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男子。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莲座生花,飞鸟衔霞。
世间有这样一种人,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你输的一败涂地,心甘情愿。
我痴痴的立在和他十步之遥的地方,一动不动。
“右拐直走,佛音之地即为佛莲大会。”
玉珠落盘。我想到这个词。这声音太美,似玉珠落盘,字字砸进我的耳朵里,让我的心鼓跳如雷。
“什么?”我一时竟有些迟钝。
我看着他,他依旧闭着眼,却不做声了。
“我不是要去佛莲大会的。”我不知哪里来的聪慧,顺嘴就这么胡说起来。“我就随便逛逛。”
他仍不说话。
“你这鸟儿真有灵性。”我接过鸟儿衔给我的莲花,却碰上了他猛地掀起的眸子。
奈河里的黑曜石都没它明亮。
“你……”
他眸子里似有光华闪过。
“你从何处来?”
我忽然起了俏皮心思,我说:
“我从我心中来,想要走到你心里去。”
天上来的美男子,不调戏白不调戏。
他一顿,我心里窃喜,果真天界地府不同啊,天界的男子会害羞。
他又闭上眼,我只觉得他这一动作让周围的气氛冷上好几分。
“你,你生气啦?我逗你玩呢,别小气嘛……”我有点心虚,我怕他突然间给我一掌,我估计就可以早点回去见孟婆了。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出其不备偷偷溜走,冷不防被他一句话定住,他说:“你的真身是尾莲鱼。”
明明是句疑问的话,偏偏用了肯定的语气。
“我,我不晓得自己是什么鱼,奈河里只有我一个,从来都不用区分的……”
“奈河,奈河……阿柫,你果真躲进那里了吗?你助我功德圆满,又送我一尾莲鱼,是怕欠着我什么吗?何苦如此。”
阿柫,那个梦里的女子!我几乎是立刻想起来,梦里那女子驾着金乌鸟,在若水河里飞奔,身后乌压压一片人,若水河太深,金乌鸟的翅膀被箭射伤,她从鸟背上坠了下来……
乌拉拉一片,睁眼全是水,黑色的水……
“阿柫,别在执迷不悟了,天下苍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救的了的!”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救不了!迦叶,我以为你是明白我的,可如今,我只求你别再拦我。”
……
一千三百年前的那场祸事,我是知道的,孟婆曾经对还是个游魂的我说过,她说,那本是天界对下界的惩罚,是一场不可化解的灾难。可是偏偏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她从太君那儿偷来了可以解除人间瘟疫的解药,救了千千万万人,自己却奄奄一息;有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宁愿自毁根骨,抛弃千千万万人也想要拉回那个姑娘……
故事的结局呢……
我拼命的想……
“那姑娘后来去了离天界最远的地方,人间千万人欠她,她却欠天上独独的一个他。所以她想要弥补。”孟婆颤巍巍的声音响起。
我头痛欲裂,天界的梵音声似乎更大了些,我有些晕眩。
“啊!”
我再也支撑不住,天地昏暗了下去。
“孩子,喝了吧,暖暖身子。”
是孟婆,或者说,是前世的那个姑娘,亦或者说,是今世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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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河水里漂浮,又像在云端晃荡,耳边有水声,咕噜咕噜。
“多谢孟婆,在下去了。”一道羸弱的魂魄对着我作揖,随后朝着奈何桥对岸走去。
我抬头,看见是非岸上的汤碗已经空了,我将手在黑褚麻衣上蹭蹭干净,又盛满一碗。
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嚷嚷皆为利往。喝吧喝吧,喝了就不苦啦。
你瞧,孟婆又在唬人喝那难喝的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