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钱的男人
我的男人柳长庆总是不喜欢说钱上的事,他还活在他年轻童话的世界,对那些张嘴闭嘴钱来钱去的人,定论为这世上最最可恨最最俗气的人。
也许失业的打击,弄坏了这个年轻男人的前途,让他得了健忘的毛病,想不起久远将来的某一天,把他变得足够强大和富有,那月儿我,他芳华漾溢的女人,就可以永远离开这讨厌的唠叨理发,去专心专意做我喜欢的事情。
我不知道,钱打败的是不是自己男人的脆弱,可我清醒的明白,为了理发的工作,能够快乐有序的进行,我必须打碎某些坚守的自尊,把那些畸形丑陋,满嘴嘲弄,畏缩齷齪的不同顾客,当作我的亲人,风尘肮脏,言不由衷的说着赞美的话语。
有时两手粘着胖乎乎的棉花团般庞大的洗发液,洗头的男人在大镜框里打起盹来,显出惬意慵懒的睡眠模样,心下不由庆幸着他们的难得糊涂!也许是打了整宿整天麻将的,也许是偶得风寒的,也许他们中的哪一位,碰上了难解难分的感情纠结,工作麻搭,在头痛欲裂的叩撞声里,亟不可待的需要这般轻柔舒缓的服务慰帖。
若顾客真要在尽心尽力的干洗里,陷入沉沉的睡眠,倒是月儿我期待的诚实顾客。最怕那些干洗个头,理起个发,精神大好,口若悬河的人们。
“那么多理发店,我怎么能走进你的店来?不是看见在街边下水道倒水的你,进不进你的店来,还是个不好说的事儿!”中年男人眨了眨眯起的单眼皮,在墙体般宽展的镜框里,死死的盯着月儿看。
“真是个好看的媳妇!比那些画的吃死娃的女人,自然多了!”男人一味盯着理发镜框里的月儿,盯的她浑身直发毛。
月儿觉得这位干洗头的中年男人,不是个善茬子,也许不是冲洗头来的,是来撩妹子的色狼呢!她可得小心服务着!
哎——这夏天的午间,长的没了边际。知了懒洋洋的睡在国槐的茂叶里,很久才虚飘飘的吱两声,前面车站处的人流这会儿仿佛断裂了似的,太阳在中天的地方,火辣辣的蒸烤着仲夏的县城,想把县城里的人们烤熟了似的。除了口干舌燥的人们,还有晒的失了水分的树木枝叶。屋里的吊扇转动着,轴承发出吱吱嘎嘎干燥的杂音。
月儿真希望来个救场的顾客,哪怕白白理个发也行。她洗头洗的走起神来,心不在焉的她,突然感觉自己连衣裙的下摆处摆动了两下,是受了外力干扰的缘故,她打了个激凌,两手这会专注着男人头上的服务,心也飞上飞下的,倒疏忽了安全的事情。
那干洗头的男人偏了左半截身子,左手在圈椅靠背的边沿反着手长了出来。
月儿的身材在女人的群体里,属于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级别。
即便诞下俩个娃儿,那腰枝的地方,依然柔曼多情,无从寻觅的丁点赘肉,也许不想这般生生的被浪费,偷偷贴到了腰部以下翘起的屁股上。苹果般的娃娃脸上,剥了皮的蛋白似的,挂着两片飞来飞去的绯红彩霞,乌亮亮的大眼睛里,闪动着熠熠的灵魂,饱藏着嗜书如命深邃和厚重,有点高起的鼻子,到了鼻头的地方,俏起来生出番肉嘟嘟的可爱模样,嘴像画匀了的两片花瓣,张开来,关不住几只白瓷的门牙。
这会儿,这个水嫩嫩的少妇,没显山露水的,把丰满的身子,向后站了站,这样两臂平直,洗头累是累点,似乎还能圆满完成手间的工作。
再次瞟了瞟男人多动的左手,因距离的差强人意,男人悬空的左手自行收进了自己的腔子。
在这样的场所里,咆哮怒骂,不是上乘之举,到处是搞事看笑话的人们。只要顾客利利索索掏出口袋里的钞票,就是你的本事。守着街市的店铺,咱家求的是钱财啊!不是杂乱的是非。
干着服务的行业,许多时有种难以启齿的愤怒。男人们以为走进理发店,就走进了风花雪月的逍遥地,明明理着发,贼眉贼眼的瞥瞥四下里了无闲晃的人,
“小姐真是个性感的女人唉!能不能xx?”
要么,看着月儿没防备,在她翘起的屁股上,狠狠的摸捏一把,脏兮兮的笑笑。
继续当哑巴,似乎是个不现实的问题。
“流氓——”月儿瞪圆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盛满屈辱和愤怒。
“这都什么年代了?人家说钱说万元户!哪还掂着六毛的毛角钱的!”那男性顾客嬉皮笑脸,一脸污浊的怪相。
“你是哪个村上的?你男人是干什么的?你的孩子有多大了?……”有些男人的问题像在溜口格,
“家在咱们跟前呢!”月儿笼统宽泛的一语带过,再也不愿继续他们后面的问题。
要不就说喷壶里的水少了凉了,试图用加热水的插曲,叉开顾客的好奇,解脱眼前不想一一回答的窘境。表面儿落下两相好和的结果,实际上这般的法子,也不一定达到自己想像的结果。
有时水壶添过了热水,继续之前没完成的干洗服务,那顾客也许会较起真格来,没忘记之前的追问,这时的月儿我,对这样刨根问底的顾客,忍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只是尽量的把声音放小了去,并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好师傅,能不能别问了?你是查户口的吗?”
“随便问问,怎么?”
有些顾客因此大为恼火,
“我问你家是哪里的?怎么不敢说呢?又不是偷人摸人,还怕我哪天的,上你家里去吗?”
“我在这里呢!去我家里?也没人认识你呀!你跑的渴了,醒醒吧!可能连一碗开水也喝不上哦?”月儿不得不陪着谄媚的笑脸,装出做作的姿态,连真实的自己也觉得可恶呢!
“问你家里呢?你这媳妇,却推三阻四的!”
对着顾客不必要的愤怒,月儿抑压的憎厌随时有可能野兽般的冲出,
“都是县城跟前的人么!哪个村子的人?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好了——好了,冲了头吧!怎么觉得你用的洗头的东西,在头上用的不美气,越洗越痒痒!你们理发店的洗头膏呀,都是灌装起来的,好不到哪里去!以后洗头,我会带上自己专用的洗头膏!”
“你用的是袋装的海飞丝呀!”月儿只好扬起手间的空袋子让他看,有时也可能是飘柔,黑芝麻之类的袋装洗头膏。
在努力证明洗头膏的光明磊落时,月儿我不得不作了诸多的解释,直到感觉这般诚恳的说辞,无异于对着死牛乱弹琴,才打住了自己过多的絮叨,只好拉下脸来,任由这位顾客悻悻的离开。
“像这样麻缠的顾客,哪家店铺都不欢迎呢!”
很快走出那些顾客带来的不快阴影,是吃喝服务饭汤的人们,所拥有的特殊技能。
谁知道下一位顾客长着什么样的德性呢?月儿我选择不了自己的顾客,顾客倒可以选择自己的归属!被顾客架空掣肘,是常常发生的不幸事件!以这般委屈求全的方式来赢得生存的站立,是这个年龄段暂且稀释不了的魔障。
从逃离农村铁甲铜壁围堵的闭塞空间后,又萌生了逃脱理发的天地。
卖艺的人就应该干干净净的卖艺,和苟且的东西咬合在一起,终不是期许的生活。
和理发多年的磨合后,由衷的感叹,这人世间除了可怕的贫穷,更可怕的是一副肮脏淫邪的心。
当崭新厌弃的感觉产生后,想逃离的思想又如火如荼的成长开来。
男人长庆工作的那个乡镇企业,是他恳求了本家管企业的大伯,才稳妥下来的合同工。
进厂的那年正月里,他刚迈入十七周岁的门槛,那时厂里生产的三氯杀螨虫,乘着火车,远行湖南湖北,走向全国各地需求的广袤土地。他曾当过厂里押送农药的押运员,押着一火车皮的农药到湖南怀化的地方。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县区,坐在躺在堆满农药的车皮内,由着呜呜叫的火车,驮着货物和激情满怀的他,他想像着外面的新鲜世界,把这次公派的外出,当成了多年后津津乐道的骄傲历史,顺嘴儿的说了又说,以此来放松多年后求生于工地上的辛苦和疲惫。
那时上班的他,刚刚敲订对象,还没长到法定婚娶的年岁,心眼里飞扬着天真灿烂的世界,外省别样的风光,和奇奇怪怪的衣着装扮,听不懂的地方俚语,都让他好奇兴奋。回转后,他这个合同工,像那些故土难离的人们一样,并没有远足异乡的打算,并没有厌弃自己踏实的工作。
到外地走走看看,开阔点狭隘的视野,领略点新奇的人事,从此后的岁月里,更加热爱起自己本职的工作,珍惜起自己工人的身份。
每月领着不菲的工资,他有理由有希望这般安稳的工作下去,一直这样的干,熬到老的不能上班的那一天,有一份不错的养老金,就知足了。
不断有过来订货的外地客户,他们十天半月的,驻守在县城的宾馆,要么打药厂销售科的座机,要么租着私家的的士,几次三番的接洽着销售科的管理人员,不惜破费请他们吃饭馆里的拔红大餐,直到预订下满意的农药,才肯干干脆脆的打道回府去。
畅销的农药,提升了工人的待遇。本地儿好多有头有脸,官宦人家的子弟,和平凡人家适龄的年轻男女,为能走进这家乡镇农药厂,托人送礼,费尽心思。
为了赶活发货,厂里进行着三班倒的上班制 。
原本以为这般溪水长流的工作,可以一直的下去。谁知国家一纸禁令,关闭了供应三氯杀螨醇一种主要原料的商家企业,听说那原料残留在农作物上,不会随着作物的成长而消失,流毒的遗害,间接的转嫁给接收它们的人类和畜类,还有成长的土地。
在研发团队滞后,优胜劣汰的大形势下,没能找出可以替代的环保原料,无法进行正常的生产作业,再加上那些整车发售的农药,说好的货到付款,又是今儿推明儿,明儿推下月,农药厂的业务员跑了一趟又一趟,出差费报了一次又一次,农药厂的业务员真要千里迢迢的赶到那接收农药的地方上,见了拉走货的外地客户,面见了钱没有,缓一段缓一断,在人家地面上,你有球法子。而有些只能在电话里听听声响了,要找见那个欠了货款的人,说实话,除非你有孙行者的本事,腾云驾雾,上天入地,睁亮那火眼金睛,任凭魔影幢幢,遁形变幻,金箍棒也能摔打到它原形毕露。
没借来孙行者出神入化的火眼金睛,破不了那妖魔鬼怪的遁形术。冤枉路跑了几千里长 ,要来要去,回拢不了的“飞鸟”资金,倒成了坏死的账。
到了发工资的时间,这月拖那月,拖来拖去,上班的工人青黄难接了,下班时偷偷咕咕夹带上一两瓶的农药,私下里出售给需要的农户或附近的农药店,暗地里弄下俩个活倒钱,水果烟火就有了着落,这样既堵住了自己的嘴,也堵住了自家女人娃娃的口舌。
跑业务的即便要回来点货款,也是推三阻四的暧昧不清 。管理混乱,蛀虫遍布,资金链断裂,在没有可行补救的窘况下,资难抵债,树倒猢狲散。破了产的农药厂,失了业的合同工临时工们,没了固定吃喝的牢靠饭碗,重新开始了零碎就业的崭新选择。
从农民到工人,又从工人到农民,柳长庆划了个不小不大的圆弧,生活开了个嘲弄的玩笑,又把他扔回到从前活计漂零的状态。在家里闲晃了大半年,还想着他们的工厂,说不上哪天儿的阳气风发,起死回生,他们这些卷了铺盖回来的,没奶吃的娃娃,就可以在宽敞不受风吹雨淋的车间里工作,就可以在那八小时的工作之外,尽情享用他们的业余空闲。
半年的守望,半年焦灼的等待,半年的煎熬成了别人眼里永远的笑柄。直到那种不现实的希望,再也掀不起任何的风浪。他不得不放下工人的臭架子,适应着走进任何的零活苦累。他至少要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像个男人,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像个负重的好父亲。
被他白白荒废的大半个年头里,每天脚蹬锃亮的皮鞋,整洁的衣裤,骑上那辆高架的永久牌自行车,和从前几个交好的工友,在城里乡镇的饭店吃吃喝喝,用这种自我欢乐自我麻痹的方式,保持着合同工人最后那点荣耀的脸面。
在柳长庆等待清醒的半个年头里,这个善于安逸不善于闯荡的年轻人,就像被谁抽去了背脊上的脊梁,外面光鲜,暗里痛苦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他的手背被卧室窗台的尖角,碰的血水淋漓。他觉得前途昏暗,除了无限的迷茫,就是无限的窒息,他的空间收缩的像个瘪了气的干蛋卵,没了膨胀,没了张扬,没了有益的水份。也许只有这种自残的方式,才能渲泄出他身体里放肆的焦躁。
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人的战场,花已睡去,雾色缭乱。生与死的壁垒,红与黑的逐杀,浪漫与现实的搏击,放逐与固守的对操,无奈与奈何的掩埋,欲望和平凡的胶着,自尊和屈辱的抗争,焦灼与安宁的谩骂,虚伪和踏实的指谪,自己和自己开火,一个人发动的战争,足以毀灭整个天空的意志。
一个平凡的人,想要以高昂的姿态,抗争死气沉沉的囧途圈囿,是何其的困难?自己克尽职责的工作,自己那么的爱它,它却空气那般的跑的了无踪迹,想要的工人身份也成了过往的遗梦。泪水串串挂在这位年轻父亲的脸上,他不想成为月儿口齿里的“你能赚多少是多少,反正有个半死不活的理发店撑着,我们娘们几个的生活问题,也不用你熬煎,你还是梳理梳理自己的事情,我们还这么年轻,还能回头,还有回头的机会呢!该学点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吧!”
月儿不逼他,他并不是个不知羞耻的男人,不看孩子不赚钱,也不给月儿的理发店帮忙,他的母亲也看不下去了,
“你爸四十六七了,还地里外头的忙!你小小年纪,倒像咱们家的先人呢!你父亲这几天在邻村砌石头根,活重是重些,活干完了,有现成的钱!年轻人,力气排出来了,干起啥活也就不认怂了!”
父亲柳玉明墩实粗壮,午间没有两钵碗钢稠挖块的褀饭添进肚子里,那干活的劲头也会小下去许多。长庆的母亲知道男人的毛病,家里活重的时候,总要和上大块的面团,擀出劲道的面条,得了父亲的真传调教后,钵碗里面条冒了尖,男人才会吃起来高兴。
月儿的意思,她养着他们娘们几个,好像他长庆成了吃闲饭吃干饭的,成了无足轻重的人。他有时想想女人的话,心里就翻起了不小的疙瘩,自己没本事,要女人养家,女人即便无意,别的街坊邻居,谁知在背后怎么嚼舌头根呢?
不想让人笑话,他只好接住父亲柳玉明投来的橄榄枝。
砌石头根,他柳长庆头上压着一顶新草帽,干活时不愿多说一句话,老人儿撇着腿,一人抱着块大石头,嘡嘡嘡的铜锣一样,麻利的放到了十米远的地基上,柳长庆和另一个年轻人,抬着块青石,脚下艰难,挪了不到五米,石头扔到了地上,还差点砸到自己的脚,他抱怨另一个年轻人放石头不打招呼,另一个年轻人说他还没松手,柳长庆倒比他松手还要快!石头下来时,还差点砸了他的脚呢?幸亏他反应快,躲了过去,要不,这石头下去,钱没挣下个毛,倒伤了腿脚!
“大家赶活,你们干不下活,还吵架磨牙的!”柳玉明喝叱了两个年轻人,自己揽起那块扔下的石头,嗵哧嗵哧摆到地基合适的空隙 。
“你们两个没劲,把石头灌浆灌好了也行。”
柳玉明爱怜的看向自己的儿子,想着娃娃总是娃娃吗!一点一点入门,有劲的干出力的,没劲的干些下手活,只要动着,每天少分点工钱,力气排出来了,他们就可以平均破工钱了。
晚间回了家,柳长庆嫩生生的十个手指肚上,满是饱满的療泡,几个磨破了的地方,疼的他一夜难眠,睡着了时,不知怎么又触及了伤口,疼的他醒转过来,他睁着一双难过的眼,“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该怎么办?”天亮时,才又陷入深眠里。父亲柳玉明喊他出活时,没喊动他,他听见父亲在格子窗外“唉——”了一声离去。
这療泡让柳长庆在家赖了几日,任父亲好说歹说,再没了砌石头根的积极。
四月份,认识的朋友有到省城打工的,长庆听说是省铁十二局的活,也要跟着朋友外出。起先月儿不同意,后来看他挺坚决的样子,只得在立柜里拿出厚被子,找了个大的蛇皮袋子,卷实了才挤挤搭搭的进了袋。
“太原那边冷,你说年底回来,被子要厚,里面加了条毛巾被,去的时候也许正合适呢!你只管照护好自己就行,家里的,我会处理好的!”
月儿叮咛的多了,长庆觉得颇不耐烦的样子,一行六七个人,扛着自己的铺盖行礼,去了理发店前面的公交站。也看不出他们有所留恋的样子,好像外面的世界铺满了成堆的金币,等待他们成勺的海舀,成把的盛装!
月儿六月份收到了长庆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月儿您好:
提起笔来,不知从何说起,首先代我向咱爸咱妈问好,还有咱们的两个宝贝问好,您身体还好吧?
我来太原四十多天了,总想写点什么,但因诸事繁忙,未能如愿。近来干活稍松活些,提起笔来,胡写乱画地写出这封家信的东西。
首先给您谈谈我在这里的生活情况,你是个爱操心的人,也许早想听了吧?我们干活的地方偏僻,找个电话打打,贵了不说,也没处打电话,咱理发店又没有贵香的电话!只好写信了。
刚去的十几天里,活紧的很,每天六点起床,一直干到夜里十一点钟才下班。说句实在话,这样的埋头干活,真的不适应,在每次吃饭的空隙,躺在那儿,不知不觉就进了梦乡。活太紧,总是睡不够觉,也有回家的想法,也真的想回家,但为了咱们的生活能够变得更美好,我下定决心,只要这里有活干,我一定干到底,最好是干到过年的时候回家。到那时才觉得心安理得,好好休息一个正月。
每当想起在家那舒心的日子,就难以忍受这枯燥而单调的生活。这一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很多,人都想拥有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稳定的事业,就不用每年等那不知何时才有的杂把活了,也不用到处无目的的瞎奔波了。
虽然我在这里挣不下太多的钱,听后面来的人说,咱们那边这段打工的活少,钱更不好挣。
我现在能吃苦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有点难以相信!你劝我肚子熬靠买点好吃的,但除了买烟花去的钱,再也舍不得多花掉一分的钱,也许这会想起的是咱们的两个孩子,培养他们成材,也得一大笔费用呢!在家时,你说我是个逛荡的人,可这会儿,真想回到你的身边,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幸福!这是不分离时没有的感受。
可回家时,能干些什么呢?得不到生活所必须的钞票,真是心里矛盾之极了。
最后,不知咱家理发店的生意怎么样?水问题解决了没有?还有税的问题?都让我在这里放心不下。
思念您的人长庆
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
月儿给长庆回了一封信:
长庆:
您好吧?听回来的人说,在太原的生活太苦了!特别是带工的有意刁难你,心里很不好受,看了你的信,不知怎么,管不住自己的泪水,不知怎么搞的,你闲晃在家里,心有疙瘩,你出去有事干了,还是疙疙瘩瘩。
一句话,还是希望你有自己的事业,你不是喜欢做饭吗?还是找个地方培训学习,学下真本事,自己办个饭店,也很好呢!
我真的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不再受别人的奴役驱使,走一条自己的路。十七块钱,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太少了!干不下去的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吧!
理发的生意好了点,不再像开始的时候“推光头”了。身体要紧,该吃就吃点,你不是总爱说那句——钱是什么吗?我也看开了,有个生活应承的钱,再多的钱,和废纸一样!
另外,少吸烟,多吃些好吃的。……
您的月儿
九五年七月三号
长庆是那年农历九月底回的家,他的头发女人般的披散在肩头,络腮胡子挂满了两颊和嘴巴的地方。
“你是赚钱回来的?还是逃荒回了家?” 月儿看见长庆那副受苦的模样,还是止不住自己心疼的泪水,这个和他生死相依的男人,生活的如此不修边幅,让她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平白的多了几分自责的罪过 。她觉得她要强大起来,担起生活所有的重担,自己的男人就不用受别人的摆布了。
农历十月份的时候,长庆投入到父亲柳玉明三个合伙人磨粉面漏粉条的作坊里 。经历了几次打工生活的历练,长庆的身子上,增加了一种成熟男人才有的坚强骨气。
这个季节里, 红薯下窖前,老百姓把不伦不类的小红薯,破了几截的断红薯,早早运送到长庆父亲三个人合伙漏粉条的地方。
几斤红薯磨一斤粉面,合伙的三个人心里有本清晰的账。磨面漏粉条的作坊,设在本队碾麦场上两间低矮土坯房的内外。
碾收夏麦后,敲打晾晒好秋天的谷黍豆秸,冬季闲荒下来的麦场上,除了麦场边边上一个个砌的端正漂亮的黄色麦脊,就是操磨红薯粉面的热闹作坊。附近的乡里乡亲来来往往,有纯粹磨粉面的,有磨了粉面又要加工粉条的,也有喂猪的过来,专一奔着红薯渣渣的。磨粉面漏粉条的人声杂沓,喧腾了整个冬季的碾麦场院。
数九寒天到来了,滴水结冰的冷冽天,手工粉条等来了自己成形的盛大节日。漏粉条的作坊里,装满红薯粉面的蛇皮袋子,摞积了大半个土坯房。独当一面的老师傅,摩拳擦掌,谁也不会错过老天特赐的好时机。
二十五岁的柳长庆,这个年轻的父亲,他高挽起毛衣棉袄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子的地方,站在一个大瓷盆前,听着他父亲柳玉明的真传口授,把蛇皮袋里的粉面倒进大瓷盆,看着面粉进去占到了大半个盆子的空间,边上一个人匀匀的续起了烫手的热水,长庆抓牢长杆梨花木的擀面杖,连续向着一个方向用力的搅拌,把大半个缸子的干粉搅拌成粘稠透明的坨状,领口的地方已是汗浸浸的一片了。
柳长庆的父亲柳玉明,胸前系着深蓝的护巾,粗壮中等的身板,像圆规张开了两只脚,站定在合适的角度,半个胡芦瓢把抓握于两手间,支在敞口杀猪的大铁锅上,葫芦瓢碰在锅沿上,铿铿而节奏有力的吟唱着,那粘稠的液体不断的盛入瓢间,从多个特制的漏洞呈线型漏进锅里,架高的大铁锅内,开水突突的蒸腾翻滚着,滚了几滚,被人用筛麦筛豆的铁筛子捞起,倾倒进另一口敞口的杀猪锅,不同的是,这口锅内盛着没结冰的凉水,漏好的粉条经凉水过后,一揽一揽盘上尺五长的桐木杨木的细晾杆,挂在临时的腰杆上,不上半个小时,就被三九间的寒冽,冻的硬梆挺阔起来,用手指敲打上去,咣咣噹噹的脆响着。这般的冰冻过,又逢着午间温柔的暖阳,渐次照拂的它们身骨松软,夕阳落下的时候,又重新冰冻的牢靠结实,冻来晒去,一板板柔韧绿色的红薯粉条,就透干了所有的水分,储存多久的时日年月,绝没有虫蠹的迹象。
这纯天然的美食,是本地人们热炒凉拌羊汤羊杂的好搭档!
渐渐掌握了漏粉条的技巧和力道,在没处务工的冬季,柳长庆从事着这行辛苦又踏实的工作,也得了些不菲的报酬,执意坚持到这个团队几年后解散才作罢。
蓝梦理发店,站在梧桐街的最西头,紧挨着县城的主街道,店铺外墙的白瓷砖,常常迎着午间下午晃晃荡荡的阳光,迎接着前面公交车站流淌的人流。
若从蓝梦理发店走出,顺着主街向前南去一百米,就到了和它并排方位,坐东西向的县城公交站。那些要乘车的,下了车的,大多要经过蓝梦理发店旁边的主街道,在这样的交通要道安营扎寨,由着月儿我这不凡的商人头脑,研磨猜度后,郑重敲定下来的明星地界。
来往于县城和地区的白色或灰色漆皮的公交车,每隔上十五分钟的间隔,就会在车站的场子里,扔行礼一样扔下一拨一拨的男女乘客,他们走过公交站那简陋的敞天大门,走向四面八方的地方,而大多数的乘客,犹如蜂窠里飞出的群蜂,顺着主街东边的甬道,不需拐弯,一直走下去,也许走上十分钟的路程,溜达着就到了县城中心点——老百货大楼。
县城由着这栋三层古旧又时兴的售货楼,划拉下个明朗的十字,自此诞生了四条东西南北主街道,几十个风风雨雨的年头过去了,老百货大楼,依然独领风骚,昌盛不衰。
流动的人潮,流经过那些路边的店铺摊贩,不乏走进去的人们,购些烟火零食的,或者走进那些热情的小饭店,弄碗汤水溜溜的刀削面,或者西红柿蛋炒面……。若在更早的早间,干脆走到车站出来的早点摊,坐在低矮的长木凳子上,就着脸对脸的长条桌,来碗嫩嫩的豆腐脑,加上两根黄亮的炸油条,筷子夹着免费的小菜丝,平常饭量的,两三元的,解决了一顿香美的早餐。
而那些扛着臃肿铺盖卷的,歪着脖颈,一只手揽护着,另一只手则拎着个盛衣物的大袋子,走上几分钟,艰难的放下手上的袋子,把肩膀的铺盖撤下来,歇缓了会,又开始扛着拎着赶路。
从每趟车辆涌动的人流中,也不乏那些没有什么负重的男女乘客,他们走起路来,东张西望,斜挎着皮包的嫩少女和肩臂挎着包包的洋气媳妇,许多头发烫的像扎窝的母鸡。
那些胳肢窝间,挟了只棕红或黑色扁包包的年轻及中年的男子,两眼上压着黑色的墨镜,脖子上系着花色的领带,纯黑色或墨蓝色的笔挺西服,雪白的衬衫,都让他们显得与众不同,高贵气派。
当他们腰板挺直,走进蓝梦理发店的时候,看起来像个富有的阔佬!当他们打开那油亮的皮包,里面则呈现出报纸杂志文化荟萃的盛宴,肚里的墨水,提升了他们斤斤计较的习性,服务要最好的,付钱要最少的。
“小姐——可不可以刮个胡子呀?”
“小姐——可以干洗个头吗?”
“小姐——这里有没有特殊服的?
一些生疏的外地客,看看店里月儿一个人,会贴着她的耳朵说些悄悄话。月儿躲过那个贴上来的顾客,机警的摇了摇头。
起先别人称呼她小姐,她还模糊的接收着,直到男人们把从事皮肉生涯的风尘女子和正常营生的女人搅和在一起,自打知道字里江湖,这成了从事理发的她最忌讳的字眼。
小姐,从前大家闺秀的称号 ,穷人家的丫头,何时得了这个“桂冠”,有了平起平坐的身份,不管它从宋代就有了陪酒卖笑的嫌隙,还是演绎到后来尊贵家庭出身女孩的称号,在当下社会,月儿后来数次强调那些称她小姐的外地人,“我是理发的,你叫我理发的女人,我就很高兴呢!”
这片隶属于城关村的连体门面房子,拐了三条街道,拥有数十间的铺面。打中心正门进去,场子主路左边处的城关企业办,行使着统一管理的权杖。
每个铺面都有自己独立的后门。穿过后门,可以看见各个铺面后接续笘搭的小房子,往往前面是经营生意的场地,后面搭盖的房子,倒是老板们私密生活的空间。
再往东向的方向走走,后门十米远的地方,是县农机公司保存完好的高大厂房,厂房呈南北横贯了后面的大半个场院,穿过厂房边缘空缺的地方,拐弯向北走上三十多米,就是一个前有粪堆,后挨茅厕的地方,也是这片地方生活的人们,每天问津的地方。
夏天这地儿,远远的送来臭哄哄的气味,而茅厕的粪便,几几挨上人们的屁屁,上茅厕的,不得不捏着鼻子,小心完成着自己垃圾出口的快乐。
茅厕背后低去七八米的大片场地上,距离茅厕三十米的低凹处,有一个独立的大铁门 ,大铁门进去,是两排不新不旧的大厂房,延续着从前农机公司的鼎鼎大名,被从前的副厂长买断经营,依然做着农机公司的业务。十几号工人,活忙的时候,加班熬夜,紧紧张张的来上班,没活的时候,放起一两个月的长假,自己寻些零碎活,找些快手钱。厂长家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一大家子的,常年生活在这片厂区里。
紧挨茅厕的南边,一条东西走向的土路,是场院南北的分界线,也是这个大场院的主道路,顺路向西,直直的路面越过前面油漆剥落的红铁门,最北的门面和县医院的门诊楼相对,最南的门面则和县地税局,畜牧局隔着不宽的柏油主街道。
由西向东的梧桐街,地势高昂,黄土的街道还算齐整,三分之一的铺面房,也归属于城关企业办管理部门的麾下。梧桐街在场院南边的偏街道上,街道中间有山镇的根据地——骡马大货栈,破落的五间砖土房,被山上一个年轻人承包着,改成了几间廉价的“迎宾房”,歇上一宿也就付上一块五毛的床铺面费,高起的时候,曾经涨到两元的价位。
梧桐街东边的半个街道,多年来是县城骡马畜禽集市买卖的地方,一四七的集市,总会遗留些畜禽的粪便,附近的住户有口难言,为了平衡心下的不愤,许多人把靠街的土门房,改成商店小卖部的,把家里空闲的房子,改敲成非凡的小旅馆。当然,这样一条不长不短不宽不窄的街道,也不乏挂在上面枝枝蔓蔓的小街道,也不乏花影妖艳的风尘女,她们站在低矮的房檐前,或坐在房子的门帘后,向过路的男人们频频招着手,脉脉送媚眼。
县城还像个情窦未开的少女,散漫的成长在自己温柔的性情中,歪歪扭扭的小街巷,到处站着二月放花的梧桐树,它们吹着挤挤搭搭的喇叭花,摇香溢氛,醉着安贫守份的居民,迷着行人诗意的眼眸和欢畅的噏动。土坯的院落,皮糙的古榆,和皮细秀丽的马树,扮靓了千家万户青苔的瓦舍。由着三月末的洋槐树,一嘟噜一嘟噜的,随意儿串起米白的豆瓣花,探问过院里院外的春天,就甜蜜的滑落到人们的口齿。许多花式木格的窗棂,低矮的平房,五月里盛开着艳红的石榴花。而在主街道上,两旁圆乎乎的国槐,总想把茂叶伞盖般的撑到寒冷的仲冬。
到处是守侯家园的乡亲,他们盼望每个购物的集市,精打细算里,置办着普通的家伙什子和各种简单的零用物件,安贫守份着拮据的经济支配,享受着家庭的柔软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