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作家文学梦

《全球华语作家金榜》——记《中国北漂春晚》爱心形象大使、著名作家

2019-04-30  本文已影响1人  北漂文艺网

曾楚桥:小说《余生》

作家简介

        曾楚桥,男。广东化州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六届网络作家班学员、广东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作品曾获全国首届鲲鹏文学一等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深圳第五届青年文学奖、第十届《作品》奖等奖项。小说多次被《文学教育》、《小说选刊》、《作品·选刊》等选刊选载,并入选《2007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3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05-2006年广东小说精选》、《2007-2008年广东小说精选》、《深圳读本》、《打工文学作品精选集》等多种文学选本。部分小说被翻译成英文。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观生》和《幸福咒》。

余 生

一族族的簕杜鹃在院子里开成了红色的海洋,让人一眼难忘。余生每次来,都不曾敲过门,而是从一人高的围墙翻过去。在余生看来,翻墙而入自有另一番滋味。

余生每次爬上围墙上,站在上面,注目院子里的一土一木,总要发一会儿呆,然后才卟的一声从墙上跳到院子里,轻手轻脚地拨开碍手碍脚的簕杜鹃,径直向女人的屋里走过去。因此他每次来,女人在屋里都能听到他落地时的声响,但女人从来不说他,也不问,随他喜欢,只要他还愿意来,什么时候来,或者采取什么方式进来,她从不介意。

这是一栋独立的平房,有些北方四合院的味道,但又不尽相同。它的天井连着小门,从小门出去还有走廊。走廊外才是围墙,围墙也有门,一个大铁闸门,大门一关,里面就是另一片天空。这在风流底已经不多见了。这里离热闹的村落较远,左边是依山而建的公园,右边是一条小溪。小溪连着风流底某水库。十几年前,女人从这条小溪里打上来的水可以直接饮用,现在不行了。因为工业污染,小溪里的水早就变了味。从小溪里的水变了味开始,女人就很少出门,除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偶尔外出,其余的时间,女人大都是呆在屋里不出来。

院子颇大,从大门往西有一块二十平方的菜地,菜地里的青菜品种不多,大都是应时青菜。没有家禽,女人也不栽花养草,围墙边那野生簕杜鹃原本在一角寂寞地生长,不想几年过去,便疯狂地长到屋边来。女人这才惊觉,出门的路也快被拦住了。可是即使如此,女人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给它修剪修剪,一任那些簕杜鹃红到屋檐下,又从屋檐下红到走廊里来。

屋里没有别的人,就女人一个。唯一的一只宠物狗,三年前女人从小溪里救上来,取名阿旺,不料在去年被雷电击中,全身烧成黑碳,最后顺理成章地做了簕杜鹃的肥料。女人从此不再养宠物,见了那些流浪猫在屋子里旁若无人地来来去去,她从不动心。春日的夜里,任由它们在瓦顶上凄厉而尖锐地叫。

偶尔门铃响,总是收水电费的来了。女人并不开门,只是从门缝里把钱塞出去,轻描淡写地说一声谢谢。来人接过钱,把单子和零钱又从铁闸门缝里塞回去。仍然是浅浅的一声谢谢。只听到声音不见人。来人侧身听到院子里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出会儿神,摇摇头,也走了。

后来,水电费也不用收了,从银行的存折上扣,反正存折上有的是钱。从此门铃也不响了。时间一长,年久失修,也就坏了。

没有了门铃,日头一样从天井上空横过去。女人有时站在天井朝天上望,那红红的日头让女人有些晕眩,看不清四周,也感觉不到周边那墙那多远。这时候有关夸父逐日的传说便逶迤而来,喉咙里干渴的感觉就强烈起来。天井里有水龙头,女人随意打开喝几口水,日头就暗了下去。更多时候,女人愿意坐到走廊上,让时间慢慢地把自己黑下来。直到星星和月亮的微光把院子里的虫鸣拉到身边来,女人这才让晚风送她回到屋里去。屋里很少开灯,屋里所有的物件,分放于何处,女人都了如指掌。

夜色如潮,房里散发着老木古旧的气息。女人在床上穿上她自小就喜欢的红旗袍,走到天井里,让湿湿的月光晒下来,遥想星际那金风玉露般的相逢,把天井上空的繁星也看暗了。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吹进来,撩起旗袍一角,凉凉的。有树叶从天井落下,又飘到脸上来,女人知道这是秋天来了。

淅淅沥沥的秋雨能把院子里的日子下长,整日里没有阳光,雨水横流,漫过布满青苔的天井,又流到走廊上来。女人光着脚在走廊上来回地走,等雨停下来,等太阳出现在天井上四角的天空中。

天明,水退去,走廊上留下些许模糊的脚印。

眼下却是夏天,夏天是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季节。围墙外有好几棵高大的台湾柳,夏天一来,台湾柳上的鸟雀们就热闹起来。在正午时分,屋里热得难受,空气也凝固了一般。女人热得睡不着觉,赤裸了身子直接到天井的水龙头冲凉。女人不怕被人看见,这里从来是被人们遗忘的角落。冲完凉,仍然赤裸了身子从屋里拿张小竹凳坐到走廊上,静静地待在簕杜鹃的花丛里,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下来,斑驳的影子在围墙边缓慢地移动。偶有四脚蛇从她的脚边快速地窜到另一边去,女人也不惊惧,即如余生的突然闯入,女人亦一样安静如水。

余生第一次来也是正午时分,阳光很好,余生在围墙外的台湾柳下用气枪打鸟。这里他来过多次,一直以为是座荒废的院落,他从来没想过要到院子里看看。他对一座荒废的院落没有兴趣,只想专心打他的鸟,以便尽早治好他的头痛症。

余生的头痛症已经一年多了,开始时只是晚上临睡前疼痛从头的左耳边开始,然后沿着前额隐隐地痛上一圈。现在病情有了变化,夏天刚开始,头痛便发作频密起来。余生吃了不少的药,中西合璧,酸甜苦辣,什么药都吃过。但是毫无效果,后来就有人给他提供了一个偏方,偏方说用野生的麻雀头配天麻炖汤喝很管用。这个方子难找的是野生麻雀,也许是风流底的工厂太多了,都把这里的麻雀赶跑了。好在还有这样一个僻静之处可供麻雀们安身。于是余生三天两头拿支旧气枪到这里来打麻雀。

余生原本不想跳到院子里去,但是一只麻雀被他打中,挣扎着掉到院子里来。余生在爬上围墙的一刹那,一下子就惊住了。他呆在围墙上,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坐在走廊的簕杜鹃里,看着围墙上的余生,不说话,也不动作,如一樽雕像坐在那里看他。那一刻,两双眼睛在对视,彼此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那些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

回过神来之后,余生的第一反应是返身就跳回来,站在围墙外,余生依然在回想墙头上看到的那一幕:女人光着身子坐在走廊上,肥白的双乳自然地下垂在胸前,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垂在身后,时间仿佛就停在女人的发稍。没有风,空气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淡淡清香在流动,那是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香气。余生做了一次深呼吸,感觉肺腑里一阵清凉,仿佛有一道清泉从头淋到脚。女人对余生的出现既不惊讶也不表示欢迎,目光清亮悠长,有一种隔世的恬静与安然。余生耳边已听不到树上知了的嘶叫声,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只有太阳光热烈地照射过来,把院子里的一切照得犹如三十年代那些古旧黑白片里的影像。

余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朝天上望了望。天空一碧如洗,阳光辣辣地刺着眼,他朝天上空放了两枪,枪声把知了打哑了。四周静了下来。树上的鸟全飞走了。余生把耳朵贴近围墙,想听听围墙里的动静,可是围墙里什么动静也听不到,只有一片寂静。当余生放下气枪,再一次翻上的围墙,他发现女人还是光着身子毫无掩饰地坐在那里,似乎就知道余生会再翻过来,目光由近而远,虚静地望着围墙外的天空。

天空高而远,天气晴好。仿佛一切都意味这次邂逅是如此的美好。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仿佛他们一早就已经相识,话语简单,但大家又心里明亮如镜。

“你坐,我去穿件衣服。”女人起身离去。余生一直目送女人光亮的身子在屋内消失,这才把女人坐过的小竹凳拿过来,但他并没有坐,而是把小竹凳抱在怀里。小竹凳还留有女人身体上的余温。脸贴在竹凳上,余生感觉女人就在自己的怀里。这样的一种感觉竟是如此的真切,以至余生又闻到空气里那淡淡的清香。余生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他想大喊起来,张着嘴巴,却没有声音,像有一团棉花堵在喉咙,好久才呻吟般自语:“我来了。我真的来了。”话还没有出口,泪却先流了下来。

女人无声无息地来到余生的身边。她穿了往日常穿的旗袍出来。旗袍虽然旧了,但能让人想象它往昔的红。那种褪色的红在女人身上是如此混然天成,就像是与生俱来的那种颜色,体贴于发肤。女人就站在余生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余生,看着他把头埋在胸前,双肩有节奏地抽动。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在等他安静下来。

围墙外的鸟不知什么时候又吵起来了。余生这才感觉到女人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停住了抽泣。但没有马上抬起头来,仍然抱头蹲在地上,低低地说:

“我喜欢这个小凳子。”

“我知道。”女人轻声说。

“我真的喜欢它。”余生又说。

女人说:“我知道。”

“我小时候亲手做过这种小竹凳。”余生又说。

女人还是轻声地说:“我知道。”

余生于是抬起头来,突然见到穿上旗袍的女人就站在自己跟前,余生双手拿着凳子,不知放在那里才好,于是把手上的凳子递给女人说:

“你坐。”

“我不累。”女人说。

“你种的簕杜鹃开得很红。”余生说。

“我不种花,它自己长成这样。”女人说。

余生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女人竟然和自己差不多高。

“你种的菜长得很好,很绿。”余生说。

“我不打农药,都长虫了。”女人说。

沉默了一会,余生又把手上的凳子递给女人。

“你坐。”余生说,声音依然生涩。

“我穿旗袍,坐矮凳不好看,你坐吧。”女人说。

余生轻轻把凳子放到地上,不过他没有坐上去。

“我不忍坐它。”余生说。

女人听了呶着嘴角轻笑了起来,说:“我们屋里坐吧。”说完就转身朝屋里走。余生见女人没有穿鞋,左脚踝处纹了一只紫色的蝴蝶,她往前走,紫蝴蝶也跟着她贴地低飞。

外面阳光很猛,屋里有些暗,强烈的反差导致余生过了几分钟才适应过来。大厅里的物件陈旧而简单。没有电视机,一只旧冰厢放在大厅一角,四件陈旧的木沙发摆在左右两边,木沙发上积满了灰尘,看样子已经好久没人坐过了。一张足够十个人吃饭的大圆桌,摆放在大厅的中央,让整个大厅显得没有那么空落。

屋里唯一一张干净的椅子放在饭桌边,女人似乎习惯了这张椅子。她一进屋就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坐下来之后,才招呼余生坐,余生就近坐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木沙发上,一点也不介意那灰尘弄脏了自己的衣服。女人见了,也不表示歉意,觉得很正常。

两人就这样坐在屋子里,相互端详着对方。女人不说话,余生也不说,他觉得女人肯和自己坐在一个屋子里,对他来说,已是莫大的荣幸,他不需要别的什么。大厅里就这样静了下来,只听到女人细长的呼吸声。

后来,余生在回忆起他与女人第一次见面,两人在大厅里静坐时,他心里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有什么肌肤之亲。乃至于后来许多次见面,好多次大厅里的相对默坐,余生仍然没有这种想法。他觉得这样很好,不但能让自己安静下来,而且头痛症也随之减轻。直到立秋前的一个星期天,余生再来,两人还是在大厅里坐,刚坐下,沙发还没有坐热,余生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余生只是嗯了几声,断了电话急着就要走。女人既不问他为什么要走,也不拦他,仍然赤着脚来送他。穿过天井,来到走廊,两人不约而同地停在走廊上,女人在等余生说话,余生回过头,很突然地就说:

“我想亲你。”

“天气太热了。”女人说。

“我嘴唇是凉的。”余生说。

“好吧。”女人说。

女人并未闭上双眼,余生就在她面前矮了下去,他爬到女人脚下,在女人的左脚踝咬了一口,把女人脚踝上那只紫蝴蝶咬出血来。女人既不叫痛,也不制止。余生抬起头来,见女人正低着头在看着自己,目光充满了怜爱。余生的泪一下子就涌上了眼眶,但余生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

“蝴蝶是凉的。” 余生站起来,用手抹了抹嘴角说。

“你走大门吧。” 女人说。

“我还是翻围墙,习惯了。” 余生说。

女人也不劝他,跟他来到围墙下,余生翻上围墙,回头对女人说:“我明天给你送个手机来。”女人本想说她不需要手机,手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作用。但她没有说,她想听到余生从围墙上跳下来的声音。那声音沉闷但有力,人落地时带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喜欢,但她没有说。

女人的脚还在流血,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她的目光一直看着围墙外高大的台湾柳,像是对余生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到秋天,这里的鸟就会少很多。”余生听了回过头来,见她的脚还在流血,从围墙上跳了回来。女人以为他改变主意了,心里欢喜,伸手去摸余生的头,却摸了个空。余生已爬到她脚下来,吮净了她脚上的血。临走,余生说:“明天我给你送个手机来。”

女人就等余生送手机,一天,二天,三天,一直等了好多天,也不见余生来。女人每天在走廊上坐久了,双脚又沉又麻。菜也懒得种了,菜地里杂草丛生,已经荒芜了。女人每天只是喝些稀粥,院子里的日子便一天天瘦下来,最后,瘦成了一弯新月。

女人再次见到余生时,已是仲秋时节,天早就凉了。

这天,天刚濛濛亮,大雾还未散去,女人一早就起来了。她没有到走廊上坐,她拿把锄头到了菜地,她想认认真真地把菜地翻一遍,重新种上青菜。女人才翻了几锄,便听到围墙那边一记熟悉的闷响。回头,果然就见余生已经落到了院子里来。女人的锄头举在那里,半天没锄下去。

这次,余生并没有带来手机,他似乎忘记了他的承诺。余生一来就到菜地帮忙,他像在自家的地里一样接过女人的锄头翻土。女人呢,则负责把土里的杂草除去。余生边锄地边对女人说:“土太渴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女人点点头。余生咳了一声,说:“那男人也姓余,生得丑,最丑的地方在脸部,他长了个兔唇。”正在除草的女人听了,一惊,抬头望向余生。余生手上的锄头没有停,大力地翻土,故事也没有停,余生继续往下说。

余某没有兄弟姐妹,是个独子,家里在镇上算是有钱人,父亲搞蔬菜外运,且经营有方,属于先富起来的那类人。在大多数人还住瓦房时,他家就盖了一栋两层的洋房。余某因为长得丑,在学校处处受人白眼,自然是无心读书,高中没读完中途就辍学回家了。他父亲没指望他能帮得上忙,但抱孙心切,早早就给他说下了一门亲事。女的叫张瑜,是大山里少有的漂亮姑娘,早到了婚嫁的年龄,她本人也在跟她的旧同学谈恋爱,她自己并不愿意嫁给余某,为此,她特自找到余某,讲明自己并不爱他。最后,她离开前跟余某说:“我的花只能开一次,开过之后就枯萎了,但我不会为你而开。”

可是张瑜的父母并不同意她嫁给那个比她们家还穷的同学,他们看中了余某,觉得余某方方面面的条件都符合他们的要求,甚至对余某长了个兔唇也认为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能跟余家做成亲家肯定是前世修来的福。双方的父母撮合了他们的婚事。余某本来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一来是年纪还小,二来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还不是结婚的时候。可是,在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大山里,他也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

两人的婚事相当隆重,单是酒席就摆了一百二十多桌。这在大山里的小镇是绝无仅有的。当人们都把羡慕的目光投向这对新婚夫妇,认为他们是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幸福晕了。但是婚后不久的一场车祸就把他们的幸福生活全辗碎了。这场车祸导致余某父母双双惨死。生活一下子就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对余某来说,这不谛于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余某打懵了。余某不懂经商,继承不了父业,仅三年时间他们就成了镇上最穷的人。

贫贱夫妻百事哀啊。夫妻俩最先是小争小吵,鸡毛蒜皮,锅盘碗筷,继而升级到人身攻讦,余某的兔唇被张瑜不断放大,放大到彼此相互厌恶的地步。最后余某一顶绿帽就戴得稳如泰山。此期间,张瑜的旧情人果断地接过了大山里蔬菜外运的生意,并且同样也做得风生水起。两人理直气壮地在外面偷情,并为余某生下一个白白胖胖,且没有兔唇的漂亮儿子。余某为此曾到岳父家讨说法,但此一时,彼一时,余某并没有得到丝毫的同情,相反,他们劝他离婚,厚颜无耻地求他给张瑜一条生路。余某顿感万念俱灰,在一个冬日的早晨,余某带上一袋干粮,背上简单的行囊远走他乡。

余某从来没想过,他会在这个名叫风流底的地方有着如此的奇遇。

冬日的风流底,没有刺骨的寒风,比大山暖和。余某一下火车,扑面而来的是稠得化不开的热闹。人声车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充塞了余某的耳朵。他站在车站的出口,看着行色匆匆的人流,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要给熟人打电话。电话打了无数次,结果都是无一例外的关机。余某一下子就没有了主张。他惊慌失措地背着行理包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乱走。

余某没想到第一次走出家门的后果竟然是流落街头。余某口袋里的钱不多,旅馆太贵,他住不起。当晚,余某在一个广场高大的石柱下度过他在异乡的第一宿。

第二天,余某按熟人在电话里曾说过的大致位置去找,他在一个城中村见到人就问,被问的人不是摇头,就是好奇地盯着他的兔唇看,看得余某问人的声音也矮了下去。后来就越来越矮,最后像一只过街的老鼠,偷偷钻到地下去了,谁也听不见,他只是直着两眼看着人家,路人只当他是个傻子。而余某的熟人就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再也找不到了。

吃完最后一块干粮,余某决定去找工作。他不能坐以待毙。余某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不知道要到工业区去才容易找到工作,他只是在大街上像条狗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后来,余某在一条电线杆上看到一则广告,广告只有三个字:雇情人。那三个字是直接用黑色笔写上去的,字下面是一行手机号,别的什么也没有。也许是情人两个字让余某受到了点小刺激,又或者是走投无路了,想试试运气,反正余某是想也没想拿出手机就直接拨了过去。

号码居然能拨得通,不过让余某有点儿失望的是,接电话的却是个男人。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很遥远。他约了地点,叫余某过去见面。但余某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他只知道那个收容他过了一晚的大广场。余某要求到广场见面。男人竟也同意了。不过,在说好了广场里确切的位置之后,男人要求他届时手里要拿本书,最好是杂志什么的,这样容易找到人。余某听了顺便就在路边的书摊上花了四块钱买了一本叫花花绿绿的打工杂志,匆匆往广场走。

到了在约好的位置,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余某坐下来正想翻翻那本花了四块钱买来的杂志,手机突然间就响了起来。余某又听到那遥远的沙哑声从电话那一头传了过来。对方叫余某站起来,不要挂电话,单足朝前跳。余某以为对方还没有看到他,于是依言缩起一条腿成金鸡独立状,单足往前跳,跳了几步,怕走远了人家拿走他的行理,又赶快转身跳回来。对方在电话里叫他不要停,余某就来来回回反复跳,引得周围的人都向他看过来。余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问对方看到他了没有。对方说,看到了。余某就停下来,拿着手机四下里张望,广场上人来人往,此刻正在打电话的人不少,余某根本就无法判断哪个是他要找的人。忽听得电话里那人说他通过了,并指点他朝某个方向走,余某还想问些什么,但对方不等他说,就挂了电话。

整个过程显得有些神秘。余某更没想到自己就这样通过了。他半信半疑地朝着对方指点的方向走。刚走出广场不远,忽然背后被人拍了一巴掌,余某回头一看,一个留着一头长发的年青人似笑非笑地站在身后,随着一声沙哑的问好,余某立刻就知道正是刚才电话里的男人。

男人自我介绍说姓张,让余某叫他张大哥。随后,张大哥带着余某边走边谈。张大哥说,小子你走狗屎运了,那么多的帅哥她都没看上,你一个丑人,她居然就看上了。余某听了,隐约感觉自己被选中了。但他仍然不明白,雇情人是怎么回事。张大哥就说,你没看大街上来来去去的出租车么,你给了钱就可坐。一句话就是把自己租出去给那些有需要的人。

谁需要呢?张大哥说,等下就知道了。到时,人家会有一个具体的合同出来,大家都同意了,才在合同上签字。你小子发达了,要是能签个十年八年,一辈子的吃喝都不愁了。余某觉得不太可能。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有个地方住下来。工作的事,以后可以慢慢找。张大哥还交待他,像他这种人,如果想长久地做下来,最好是不该问的,千万别多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余某来说,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只有在电影里发生的事情,居然也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余生讲到这里停了停,回头看看翻过的菜地,发现已经翻了一半。他问身边的女人:

“你的蝴蝶呢?”

女人说:“飞走了。”

“你的脚瘦了。”余生又说,“也可能是鞋子肥了。”

“后来呢?”女人期待余生把故事讲完。余生于是又继续往下讲。

其实我不说,你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了。没错,余某真的是把自己租给了一个叫阿珍的女人。余某跟阿珍签了一张三年的合同。合同规定阿珍每个月付给余某八千块。余某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值八千元。他只是看了合同的前部分,发现自己每天的工作并不繁重,除了做些家务,修花剪草之外,就是陪阿珍聊天。后面的内容他根本就没有仔细看,立马就签了名。余某是三天之后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出租情人。

不过你不用担心,余某跟阿珍从来没有性爱。阿珍似乎也不需要性爱。但是她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癖好,每天晚上,她都要用狗链条把余某锁在她的床边,让余某用舌头一遍一遍地舔她的脚趾头,一直到她睡过去为止。在这个过程中,阿珍会不停地跟他讲一个相同的故事。这个故事,在余某一年多的出租情人生活里被阿珍讲述过无数次。其实余某早就能将故事准确地复述出来。余某觉得阿珍讲的这个故事,实质上就是牛郎和织女故事的翻版。这个故事被讲述多次之后,变得似是疑非。最大的可疑之处在于阿珍虚构了一个完美的情人。为了这个完美的情人,她愿意一辈子不结婚,一直等到这个情人来找她。

“我的花只能开一次,开过之后就枯萎了。”这是阿珍在黑夜里常跟余某说的一句话。阿珍每说一遍,余某的头就痛一次。余某的头痛症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今年夏天,余某的头痛变得越来越厉害,发作起来时,像是有一千根针直往脑海深处刺。余某曾想过死,但是他又不甘心。他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他的情敌。他设想过一千种方法去折磨那一对狗男女。最起码也不能让他们活得如此自在。他要让他们像狗一样活着,像狗一样舔他的脚趾头,让他们生不如死。所以余某对自己说,他得活下去。

后来余某找到了一条治疗头痛症的偏方,就是用野生的麻雀头炖天麻吃。于是他拿了把旧气枪到处去打麻雀。就是在此期间,余某的家乡发生了一次地震,地震使一切事情变得简单了。因为地震抹平了所有的恩爱情仇。

当余某马不停蹄的赶回到家乡,亲眼看到妻子和她的情夫,还有他名义上的儿子,从瓦砾下被挖起来时,他突然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妻子红杏出墙,被人家从瓦砾下挖起的人可能就是他自己了。相比那些在地震中突然死去的人,余某觉得自己已经是够幸运的了。

已是正午时分,菜地已经全部翻过,也平整好了。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天空灰暗。没有风。闷热。

余生对女人说:“这是要下雨了么?”

“故事讲完了?”女人说。

“讲完了。”余生说。

“他的头痛症好了吗?后来。”女人问。

“地震过后,他的头就再也没有痛过了。”余生说。

“地震死了很多人吗?”女人又问。

“是的,死了很多人。”余生答。

“来不及掩埋的尸体还生了蛆。”余生补充说。

“他们到岸了,也平安了。”女人说。

“平安?谁平安了?”余生问。

“你说人死了,还会有思想吗?”女人问。

“不知道。不过那些吃饱饭没事干的科学家说有。”余生答。

“还记得世上的所有事?”女人问。

“电影里看过,那些鬼喝过孟婆汤后投胎就不记得前世的事了。”余生答,“不过,那是投胎之后的事。当然,人死后能不能再次投胎也还没有弄清楚。不过佛教的人相信这个。因果轮回,是做猪还是做狗,是一早就定下来的。”

“死会痛吗?”女人问。

“吃安眠药死的,肯定不会痛。别的不知道。”余生答。

“活着是为了死吗?”女人问。

“谁会为了死而活着呢?”余生答。

“你为谁活?”女人问。

余生一下子答不上来。不过他想了想说:“活着是需要勇气的,要找一些理由让自己活下去。我想这和一块菜地需要打理没有什么区别,否则人身体里也会长出草来。”

“要是找不到这个理由呢?”女人问。

“没有理由就让自己长草罢。草从心里发芽,然后往上长,从头顶长出叶子来,长长的根须则往下去,从脚底探下去,一直探到土地里。于是四季风和日丽。”

“四季风和日丽?可能吗?”

“是的,人一长草了,天气就没有变化了。”余生答。

“嗯。”

“如果天气没有变化,那么人会老吗?”

“长草的人不会老,因为所有的日子都是相同的。”余生答。

“嗯。”

两人沉默了好久。一时都没有话说了。于是回到屋里来。四周又暗了下去。

余生说:“下午让我给菜地浇水吧,它渴了。”

女人说:“好。”

中午,余生喝了女人煮的粥。但没有菜,味道寡淡。但余生不介意。吃得似乎还很饱。吃完饭,两人一起到走廊上坐。坐了一会,余生又要走。女人说:“种子还没有下呢。”余生说:“我下午还要来。”

“走大门吧。门总是要开的。”女人说。余生同意了。

下午六点左右,余生来了。带来了他简单的行李,还买来了菜种。两人又到菜地忙活。给菜地浇水,然后把种子撒到浇过水的菜地,又薄薄地培些泥土,还烧了一些干草做肥料,堆放在菜地边。

做完这些,天就黑了下来。女人到厨房做饭,余生光着身子到天井冲凉。

晚上,两人睡到了一起。一切是如此自然,也如此水到渠成、水乳交融。事后,女人给余生也讲了个故事,故事还没讲到一半,余生就抱着女人睡着了。余生不知道故事是如何发展如何结束的,也不知道故事里除了那个叫阿旺的男人之外还有谁。

后半夜时,余生突然被女人摸醒了。余生感到女人的手在他脸上摸得很仔细,还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许久。余生假装没有醒,黑暗中便听到女人虚弱地说:“阿旺,阿旺,我的花开过了。”

以后的日子,余生发现女人在迅速衰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女人原本一头黑得发亮的长发就全白了,脸上皱纹也越来越明显,身体不再丰满,乳房干瘪起来,像两只挂在胸前的小布袋。余生要带女人去看医生,女人说:“你说过,长草的人不会老。我的草被除掉了,可是我不后悔。”

从此,风和日丽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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