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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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只燕子,就在我的楼下安家。我每天都会看见它。
说到燕子,我们不免要联想到女性,比如《诗经》里就有一首“燕燕于飞”的诗歌,写一位姑娘出嫁。据我所知,历史上最有名气,而且漂亮迷人得仿佛“尤物”一般的,应该是妖艳绝伦的赵飞燕;传说她的舞蹈出类拔萃,世所罕见,翩翩起舞的时候,走起来好像手执花枝,轻微颤动,如弱柳扶风,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和“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有的一拼。
这只燕子是一位女性或雌性,同时也是一位母亲。一半是我看见的,一半是我观察之后猜出来的。我看见它每天无数次给四只幼燕喂食,它有孩子,证明它不是父亲就是母亲;虽然我分辨不出燕子、麻雀、柳莺和白鹡鸰等等小鸟儿的雄雌或公母,但我还是相信,它是雌性,是一位母亲,因为我觉得有足够的理由。
每一天傍晚,我都要到郊外溜达一圈。又是一个闷热的黄昏,西下的夕阳光照强烈,击穿一大片浓厚的云朵,一道道笔直的探照灯似的光柱,犹如穿过云层时,撕扯牵带出来的云影,感觉那光线凌厉无比,光芒万丈真是恰如其分。
傍晚鸟儿的活跃度很低,植物也被晒得仿佛很累,很疲软,很伤心气馁;叶子不挺拔,蔫得无精打采,甚至有些卷曲,似乎疲惫不堪,奄奄一息。只有燕子,依然精神抖擞地飞来飞去。
河堤上的路,虽然不是熙熙攘攘,但也是人来人往,一只骄健敏捷的燕子在人群中穿梭,来回往复。我看见它超低空朝我飞来,起初不以为然,不曾想,眨眼之间,已向我迎面扑来。我急忙侧脸,它也扭身一转,从我的耳边闪了过去,我感觉脸边的空气微微地颤动。它又飞到我的前面,在一棵临水的垂柳那里急转弯,又向我迅疾地飞来,我正想着它不会再向我脸上撞击,只见它几乎贴地表飞驰,又朝我冲了过来,转瞬之间,它擦着我的右腿,闪电一般窜了过去。在那个时候,只要我抬一下腿,就可以让它命丧黄泉。我想它是不是窝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因焦虑急切而头脑发昏,才有如此奋不顾身的行为。
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楼下的那只燕子——这只舍命捕食的燕子的行为,源自于作为一个母亲的挚爱、胆量和决心。
四只今年第二批新孵出来的幼燕,可能快要出窝了,嫩黄的嘴唇、黑灰色的颈圈、纯黑色的体羽,身体和它们的父母差不多大,静静地趴在窝里,等待着父母前来喂食。
它们的父母都很辛苦。幼燕已经长大了,食量也大,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还要不停地喂食,无论疾风骤雨,还是烈日喷火,从晨曦微露,到夜色沉沉,父母在野外、城里、水边和街道寻找和捕捉小虫子。
在我的眼里,这对夫妻一模一样,分不清哪一只是父亲,哪一只又是母亲。但久而久之,我略微看出了端倪:一只燕子比较粗心大意、性子急躁、干脆利落、直来直去,喂完了食,就急匆匆飞走,我想它是父亲;另外一只就显得小心翼翼,谨慎细致,它飞回来的时候,并不是直接奔窝巢而去,先在窝的外面绕飞,观察周围的情况,然后,再落在窝边喂食。喂完了食,也不立刻离去,而是仔仔细细地看着幼燕,有时还用尖喙啄啄窝里的小东西,好像把幼燕的身下清扫干净,让孩子们过得更加舒适。我想它是母亲。
但是,这天却不一样。我从郊外散步回来,站在窝下看窝里的幼燕,它们离我很近,相距只有一米;随着幼燕的长大,窝已经显得很小了,幼燕的半个身子都露出窝外;我替它们担心,怕还不能飞翔的它们掉落下来。正在此时,一只燕子前来喂食,喂完后并没有飞走,而是站在旁边墙壁的电线上,离我最多二米,两眼眨都不眨,直盯盯地看着我,看我是不是心怀恶意。
不用猜,我就知道它是一只雌燕或母亲,因为它飞回来的时候,看见了站在窝下面的我,于是,没有直接飞到窝边喂食,而是来来往往,在附近绕着飞,有时落在电线上,有时落在空调的外挂机上。它欲来又去,欲走又回,它的心里徘徊不定。过了好大一会儿,它实在是等不下去,绕了二圈,几乎贴着墙壁,飞落在窝边,迅速地喂食。喂完了,它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飞离窝边,站在旁边墙壁的电线上。
我站着不动,它也站着不动,我知道它在看我,它也知道我在看它。我和它对视着,有时我故意侧过脸,让它感觉我没有看它,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继续监视我,还是去做它该做的事情,可我眼睛的余光仍然专注于它。然而,它仿佛识破了我的假象,一动不动,又圆又小的黑晶晶的眼睛,依旧紧盯着我。
我想到有人说过: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还有人说:一个人看着面前的四条狼,狼们的目光游移开;人叫狼把眼睛看着他;面对着他的目不转睛,最后,狼们四肢发抖,浑身的毛直立起来。凶猛贪婪的野兽尚且如此,这弱小的燕子又从何而来的胆量?我故意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原地张牙舞爪,可它却视若无睹,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我相信,任何一个生命,除了本能,还有它的情感、思维和行为——尽管我们知道的还不多。鸟儿们更是如此。它们发出所有的声音或啼鸣,无一不包含着丰富的感情和思想。有欢喜声,有愉悦声,有爱抚声,有恼怒声,有慌张声,有惊恐声,有悲哀声等等。比如,元好问的那句催人泪下的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中的那只大雁,撞地之前生死相依的悲鸣;王维笔下“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那只鸟儿,肯定是受到了惊吓而失声尖叫;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那一只鸟儿,一定是感到孤独和寂寞;辛弃疾的“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有人解释说,这里的“鹧鸪声”是鹧鸪的叫声,很像我们说的话语“哥哥,行不得也”,夜色阴森,前路艰险,鸟儿都在替人忧愁并好心地劝告。
人们都知道,一条陌生的狗,不会对你做出抛媚眼似的亲昵动作,而一条要撕咬你的大狗,只会怒气冲冲地朝你跐牙咧嘴,绝不会从喉咙里发出撒娇般的“呜呜呜”声,翘起粗大长硬的尾巴,向你献上谄媚似的摇摆。许多时候,肢体语言要比声音语言更生动、更强烈、也更准确地反应真实的感情或思想。比如:说“我爱你”,就没有拥抱亲吻更能表达内心的爱情;而赌咒发誓地扬言:“我要杀了你”,就没有拿起斧头,向对方的脑袋劈下去,更能表达不共戴天的仇恨。
可是,这只燕子一声不吭,它心里在想什么?厌恶?仇恨?或者冷漠?敌对?那又如何?但是,著名的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说过:“无灵性的造物,感情因这爱而激昂,心因之而工巧,头脑因之而敏锐。故母鸡一旦作了母亲,即不复往日的安详的家禽了,而是竖着毛,鼓着翅,喉咙里’咕咕’有声,蹿来蹿去,宛如鬼附体。为了子女免于灾厄,母禽可担当最大的危险。故松鸡每翻舞于猎人的眼前,好引开狗,保住自己幼弱的鸡雏。在抱窝的季节,最娇弱的鸟也会攻击最猛的鸷禽。在村子里,燕子一见老鹰,是莫不兴兵而抗敌的,它们扰之不置,直把它赶出这一地区。”我觉得这只燕子正是如此。
我不离开,它也不离开。我和它僵持着互相注视了很久。天太热,汗水湿透了衣衫,我呆不住了,只好离去;转身进大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它最后一眼,发现它还是那么执着、警惕地看着我。
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它是一位母亲。
2023年7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