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伯乐猫小说已推专题榜单前三 群英荟萃

梦醒时分

2025-05-17  本文已影响0人  萧瑶夕

郑重声明: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不一样」之【瞬间】。

我在这个故事里借一幕幕瞬间的片段穿插、补缀起了永恒与循环,与《湖泊》和《末日》属于一条脉络,幻想与浪漫的性质强烈,但是时隔四年再写这样的题材,我清楚里头有某种更残酷的东西:沉重的梦境、诗歌与虚无。小说中所有诗句都是原创,写于自己心绪颇不安宁的二零二三年,一段寂静的失语时期。
梦醒时分

*

在这个瞬间,我眼前所见,很像你写的一首诗:

某个故人,某个黎明/某个半明半暗的时分/没有江湖。只有城市上空闷头崩裂的焰火/你默不作声地点一支烟/烟灰簌簌扑落到手肘,一时恍若长满鱼鳞/一只黑猫在墙头游走。忽而一跃而下/将厄运揿进巷子尽头的垃圾箱

那是你的诗集里面比较靠后的一首诗了。分别的时候,不远处的椰子树上坠落椰子,而克莱因蓝的天空陆续升腾七枚烟火,红橙黄绿蓝靛紫,绽放起来不过短短一瞬,下坠的时间却那么长,那么长,以致我不知道该形容眼前所见是斑斓的泪痕,还是横飞的血肉,就像我不知道该形容曾经赠予你的七枚糖果,同样是红橙黄绿蓝靛紫,接二连三在你的唇齿间碎裂,消弭,那滋味是甜蜜,还是酸涩,抑或两者兼有。

*

活着就是这点好——每天都有一堆复杂却短暂的困惑等着灌满空空如也的大脑,沉甸甸的,不似死亡那般太过轻盈。太过轻盈。真的。我在母亲去世前匆匆赶至她的床榻,她熟睡如返璞归真的孩童,最终任性地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

“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你身体还行吧?”

“嗯。”

漫长的一年里,寥寥无几的电话只盛得下寥寥无几的问候,于是我们漫不经心地作了永别。

母亲操劳一生。她精疲力尽地送走了再也不会如两情相悦之际待她那般热忱的冷漠的丈夫之后,绝望地发现幼年时永远恋恋不舍地依偎在她怀里的孩童同样长成了一个冷漠的大人。冷漠。像一粒种子,在她少女过后的人生里生根发芽、抽枝长叶,终于根深蒂固地,根深蒂固地盘桓于她的生命,乃至给她送终的,也只有坚不可摧的冷漠。到最后已经无所谓爱,无所谓恨。只是本能,只是需要活着。日子被灌满,被倒空,又被灌满,又被倒空,它之重量,在于拖泥带水的犹豫与隐忍之后的反复。相比之下,死亡是一件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事,因为决绝,所以简单至极。母亲借此狠狠地反击了我们的冷漠。

我烧掉母亲提前备好在角落的纸钱。你瞧,她什么事都准备好了。有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迷糊,究竟是她的独立致使了我们的冷漠,还是我们的冷漠练就了她的独立。簇簇火舌腾跃着,催促她带上傍身,早点上路。灰烬。我与母亲之间,将永隔一摊冰冷的灰烬。

然后我离开,穿过家门旁种下的一大丛郁金香,独自到海边散步——我好像从未告诉你我的故乡在海边。你亦如此。仿佛我们相爱的时候,都默认彼此是没有来处的漂泊者,那实际上岌岌可危的爱因而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唯一的寄托,唯一的理由,唯一的归宿。唯一。我们质疑它,同时甘之如饴地信奉它。这是一个可怕的词,太有分量,故而太容易沉沦。我点燃一支烟,吞吐起来,身侧乌青的大海替我哀恸地呜咽着,倏忽,也是七枚烟火接连割破天空,苍茫而阒寂的黎明,一时之间如一场幻梦。

幻梦而已。我渐渐醒悟。我在与母亲分别很多年之后与你分别,两个隔着无垠的记忆遥遥相望的时空有着如出一辙的深蓝的天空与伤痕累累的烟火。

*

又或者,太过轻盈,譬如你。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你,在人山人海的车站,你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睁着明亮的眼睛东张西望——明亮的眼睛,那是一汪秋日的将要枯竭却依旧澄澈的泉水,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所以明亮得那么无助。我把你带回家,给你找工作,我以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救赎,能够将我摇摇欲坠的生活悬崖勒马,直到,直到我发现你呼朋引伴一样念叨着死亡,以及不止一次地用刀锋与烟头亲吻手腕。你闭上眼睛,仿佛卸下身上的种种封印,呻吟如月夜下波光粼粼的潮汐。

有一年去郊游,在荒僻的风景区,你执意要钻小路,我陪你胆战心惊地穿梭于密叶遮盖的山坡,你忽而停下,寂静像盘旋良久的鹰隼刹那间俯冲而下,我小心翼翼照你所指的方位看去,那几乎与林野融为一体的所在,盘着一尾粼粼的青蛇,冷冰冰地微昂起三角形的头颅。然后你示意我慢慢退出来,在主道上,我心有余悸地听你感叹不虚此行,并啧啧称赞那蛇的美。

那是莽山原矛头蝮,你说,剧毒,但它有着重峦叠嶂般的青绿。

后来,你这样写道:

群狼环伺/而我的火把/仅供我为你写完这首诗

邪恶的魅力,危险的美感,驯化的痕迹如一再加深的车辙,碾实了埋满恶意之根茎的土地,辟出荒野里的羊肠小道,而痛苦在孱弱的身躯里不停回流,血液喷薄才有稍稍供以慰藉的出路。因而我只能悲哀地恍然大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谁也不能照耀谁。我们只是一同叠加与承受命运投下的阴影。

*

天际漂流而来一朵硕大的积雨云。

我计划乘船而去,而我等候的那艘船,尚且航行在黝黑的天际线所折叠的空间里。我有些忧虑地套上手织的玄色围巾,远眺茫茫大海——人在看向远处的时候,父亲从前和我说,是希望看见他想看见的东西。他日日夜夜坐在家门旁的椰子树下等待,足足浪费两个人,又或是三个人的人生,才得出这么一句无异于废话的箴言,可是到底也没有等来心里的那个人,最终抛妻弃子,奔走天涯海角。母亲在他离开以后,将家门旁那棵椰子树砍掉,种满自己最喜爱的郁金香。

在这分别之际,想起你第一次坐船,是与我一起。你站在甲板上,像一只提线木偶,惶惶不安地凝望深黑的天空,零落的星子,和海岛的轮廓。你年少时随父亲百般迁徙,似要躲避一个穷追不舍的影子,如那一路上一点点被筛弃的行李,你与母亲在某一天也被他留在了原地。经年流转,你打听到消息,彼岸的岛屿上有你的父亲和他的爱人,他们爱恨交织,纠缠半生,即将尘埃落定。你因而坐了此生第一趟船,前去看看他们的下场。

可命运的游戏里最残酷的部分竟如此出乎意料地揭露于你我眼前。你我皆缄默,恰如我们读诗时,你在这头,我在那头,但是你我连面面相觑的意思都无,只有互不相干的静默。那一夜交媾,好像有原始的篝火照耀着我们,生生不息,不生不灭,你流下热泪,突然说道,你讨厌Ta。

就像是在虎口里游荡,你说,顷刻间便会覆灭。

我说,或许因为“船”带有诺亚方舟的诅咒,永是颠簸的流亡。飞行亦是如此。人没有鳃,没有羽翼,需要交付全部的信任、全部的底牌,才能换取仅依靠自身是不可能获得的体验,我们的生命,本质上被冥冥之中的事物掌控与摆弄着,生与死是薛定谔之猫热衷的游戏。尽管如此寒冷的时刻,我只是想说点儿什么,根本来不及分辨你口中的Ta,指的究竟是船,是他,是他们,还是其他。

*

如果有一天,我们失散在茫茫人海,你会认出我来吗。你问。

会。我说。

你怎么认。

我说,你可能不知道,你的眼底,是一片太蓊郁的苔藓。

你笑了。你知道的,我们还很年轻,还很鲜活,却这么荒凉。于是我们的身上都有一股诡异、可怕的气质。你的是苔藓,我的是什么呢?你一定知道,可你从来不告诉我。

但是。

*

但是你读很多诗。

你说,诗歌里有永恒的母题与真理——你只在诗歌里吟诵过爱。那爱纯粹,娉婷,熠熠生辉。你我之间不过报团取暖,苟且偷生。年少时不可得之物终成执念,更惋惜于这世间最伟大的事物竟然只能如碎钻一般点缀在数不胜数的平庸的篇章里。于是你如饥似渴地读,希冀提炼出一星半点的精华,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们一起读过的诗,却只有一首:

如果大海没有一滴水/我们便如愿居住在高原

你咯咯地笑起来——你自从吃完糖果,开始喜欢这样笑,抿嘴,然后发出喜鹊一般的笑声,见我诧异地望向你,便不慌不忙地掩住口,说,你的糖里有毒。有毒。这两个字的声音,拉得几乎惊心动魄地长,像一曲帕格尼尼——你说,你说那首诗的作者一定是个年轻人,而且他一定英年早逝。我去查诗人的生平,那果然是他最后一首诗,他终年二十七岁。你总是习以为常地说出许多高深莫测的话,而我渐渐习惯不向你刨根问底,因我深知你不会给我答案,或是给我一个往往会牵引出新的疑惑的答案,问题与答案相互嵌套,就像蛇衔尾,陷入必然无解的境地。亲爱的,你是一则令我常怀敬意,甚至畏惧的谜题。

我若有所思,起身将平铺在雪白床单上的诗集收好,放回书架,问你二十七岁的生日想要什么礼物。你说,请给我一间与世隔绝的屋子,以及无人打搅的一天。我没有搭腔。在诸如此类的时刻,只要我不搭腔,喜鹊一下子就飞走了。

*

你二十七岁的生日,注定如愿以偿。

头天夜里,我带你去我儿时故友的家中。他失踪于一场罕见的南方暴雪,家人不久后悲痛欲绝地远走异地他乡。我与他相见的最后一面,他脖子上套一条手织的玄色围巾,他不远万里而来,送我一枚锈迹斑斑的钥匙、一张皱巴巴的地图以及永久的沉默,警察后来告诉我前者不过是他家的钥匙,却通过后者,在他家附近的一片旷野里挖掘出了一盒信件,据说信件里藏着他的全部交代,还有他永不可能再归来的讯息。

你心满意足地在此住下,而00:00,我准时离开你和这片盛大的废墟。生日快乐。我在远处的桥下,望着泥金的圆月,默默为你祝福。糖果里面确实有毒。你小心。我在接下来的一天里漫无目的地晃荡,好多似是而非的故地,所重游的或许从来就是一种迷迷糊糊的感伤。我追忆与他无疾而终的友谊,感念他没有选择不告而别;虽然他的告别,我其实至今未能让自己心悦诚服地破译。又一天00:00,我同样准时回到小屋,你伏在桌子上酣睡,满地残稿没于厚厚的灰尘,又为灰尘孵出冬青的苔藓。怎么可能。短短一天哪里来的积灰与苔斑。但我的惊诧很快就释然,毕竟,世间无解之事何其之多。

我轻轻给你披上一件衣服,搅扰了如母亲般拥住你的月光——而母亲从未拥抱过你,拥抱过你的,只有庇佑你至六岁便撒手人寰的外祖母,只有那些沉默而闪耀的诗歌,只有此刻的月光,以及横亘整个青春期的梦魇。

梦魇恍若月圆月缺,周而复始地在每一个长夜鞭笞你。春夜,大雨滂沱,雷电频闪,电线嵌入繁密的大树间,剧烈晃动,湿漉漉的你跑过狼藉的花圃,躲在了陌生人家的屋檐下,额头的淤青像是从眼底一点点蔓延出来的苔藓。喵呜,喵呜。你翕动嘴唇,缓缓蹲下,挑逗从柴垛里慢慢踱出来的一尾黑猫,它瑟瑟发抖地睁着绿琥珀般的大眼睛。你试图将它饱入怀中,而它却拼命挣脱,蹿入白茫茫的雨帘,无影无踪。就在那一天,那一刻,你下定决心离开不义之地,是非之地。于是你像一只落单的大雁,孤身辗转至温煦的南方。南方。那里盛产柔若无骨的诗歌,诗歌里有你向往的应许之地。

我捡起散落地上的稿纸,逐一收集好,归置于枕边,又在上面压了一只木匣,蹑手蹑脚地走开了。我倚靠在门口,风很大,打了好多次打火机才将烟点燃。我慢慢地抽着。

*

空中的月亮循环往复地起落、圆缺,千丝万缕、各种各样的蓝,交融,流淌,运动,眼前的河流越来越宽广,层层叠叠地翻滚,几艘破渔船在岸边翕动。

人影攒动。我想起母亲连夜移除那棵树,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不喜欢椰子。这是否可以算作一种解释,一种尊重?而我心知肚明是在父亲走后,椰子树上掉下一枚椰子,母亲才决定种上郁金香的。

郁金香下面埋着的,是那枚腐烂的椰子,亦是父亲的头颅。

亲爱的,你睁开眼就可以看到,看到我故乡的模样。

*

那些稿纸,全是你的诗。每首诗都标注了详细的日期,全是那一日喷薄而出的结果。

零点至下午五点,所写的是各种星云、生物与进化:

忘却过后就会唤醒记忆/想起自己如何泅渡蒸腾的白色大海/如何游上尚未分裂的辽阔陆地/如何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水生到陆生/想起进化浩浩荡荡地进行/又轰轰烈烈地被忘记

之后是一场又一场物种大灭绝,再之后是原始的狩猎、野性的狂欢、演替的文明:

地球最后的夜晚,不会再有诗歌了/因为旷野上已无风,洞穴里已无火/爱与希望熄灭,便深陷寂静/缄默使语言获得前所未有的统一/只有呜咽。仿佛回到婴儿初啼/仿佛远古的呼救穿透了历历山川/那第一个离开森林的人仓惶奔过的原野/后来,被更多的人走成越来越宽阔的路

再之后,是爱恨悲欢,是生离死别,是因果轮回;

那一天的最后几秒来到这一首:


将心脏摁回身躯。恢复跃动

却弥合不了剥落的灵魂

继续摇摇欲坠地活着,在这荒芜的世间

像一艘迷航的破船

猛地扎进嘶吼的浪头

可还有谁记得。这世间曾经有过

奔腾的星河,滚烫的飞雪,稠密的森林

有过山,有过水,有过走不完的路

而今已至末路,只余下风

余下风

自顾自擦拭空白的旷野与泼满油彩的天空

比寂静更加寂静

爱过的人和恨过的人,都来不及道别

不过无伤大雅。毕竟自己也并未

出席过任何一场送别的仪式。我知道的

救赎的棺柩从不庇佑不知悔改的亡灵

滚滚的长河淘洗出澄澄的金子

交易恩怨与情仇,换取应得的报应

然而脑海中依旧闪过无数的名字

突然想要呼唤,我却失了声音


*

你怎么站在门口,你突然在我身后说,哦,天快亮了。

怎么醒了?我没有转身,昨天写诗不累吗。

你看过了?

嗯。帮你整理好了。

谢谢。

你不问问我觉得你写得怎么样?

那你觉得怎么样。你又咯咯地笑。

我本以为你会吟诵“爱”。

有的,不过那里面只有一处。

是吗。

我想去你老家。

怎么突然说到这里了?以后会有机会的。

我从满地的烟灰里抬起脚,说,我出去买点东西,你等我。你等一下。你话音刚落,便往我的手里塞了一条围巾,然后说,天会很冷。

好,那我走了。

那首诗叫《濒死之际》,是诗集里的倒数第二首诗。原来这是你要送给我的诗吗?你在题目下面写上了我的名字——整本诗集除了这里,没有一笔爱情。

*

我离你越来越远了,想和你说的话却越来越多,就像你只有待在与世隔绝的屋子里,心头的韵律才开始奔腾。我给你留下的钥匙和地图,千万不要打开啊,那是追根溯源的潘多拉魔盒。而孩子,孩子不是救赎,仅是积毒太深的余孽,请不要诞下他。至于糖果的毒,多笑笑就能解开,毕竟喜鹊叫起来,春天就差不多降临了。

一切像一场梦。梦似的清冷的夜,梦似的寥落的人群在放不知有谁在观赏的焰火,以及梦似的克莱因蓝。终于,烟火撒落海面上,“嗖”的一声,大海蒸腾殆尽。积雨云越来越厚,暴雪将至;轮船愈来愈近,始终跨越不了靠岸的那一点距离;远处的骚动愈来愈激烈,可到底与我无关。亲爱的,你看见了吗?分别的时候,神谕出现了。我的气质就是梦醒时分的那阵恍惚,就是一个突破不了循环的莫比乌斯环,余生,我都上不了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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