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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城市的主干路依旧车流不息，一日的喧嚣似乎未有要散去的迹象。周宇川走出急诊室，叮嘱伤者家属几项注意事项后，便快速向走廊尽头的更衣室走去。

原本三个小时能完成的手术，因为一点小差池整整进行了将近五个小时，大概是前一天约了几个朋友去打了球的缘故，今天觉得格外的疲惫。

周宇川换下手术服，简单的收拾下自己的衣物准备下班，他掏出裤兜里调了静音的手机。两个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周宇川马上按了回拨，几声忙音之后，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欢愉地说自己在参加家庭聚会，随即反问周宇川是否能赶过去和亲人们聊聊天，周宇川本打算脱口而出说自己刚进行完一台手术，实在太累了就不过去了，突然记起姨妈的生日好像是在七月，便问了地址并告诉母亲这就赶过去。

车载电台里放着一首老歌，悠悠荡荡的曲调，在相对狭小的空间里，将周宇川包裹的满当又紧实，使他一下子觉得放松了许多，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一并来袭。

周宇川把车停在路边，转身走进了一家花店，并快速选好一束，正准备付账离开时，迎面走来个姑娘，略显迟疑的问，你是周宇川吗？周宇川大脑飞速运转了几秒钟，略带惊喜地说，你是小A吧。对方喜笑颜开地打趣道，还好还好，周医生没有贵人多忘事。周宇川和小A寒暄了几句，互换了联系方式，便匆匆离开。

周宇川随手关了电台，城市的夜晚，和静谧毫不相干。鸣笛声，音乐声，车辆交错时的呼呼风声交杂在一起。因为刚刚偶遇小A的缘故，周宇川不禁在想，十三岁时多好啊，好的似乎听不见任何糟杂得声响，只剩下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赶到家庭聚会的酒店时，一家人已经酒过三巡，热热闹闹的聊着天。见周宇川出现，大家纷纷将目光投过来，周宇川和家人们打过招呼，便捧着花走到当晚的主角旁边，微微弯腰笑意满满的说，姨妈，生日快乐。姨妈笑盈盈的接过花说道，还是我们宇川有心，姨妈有件事要和你说呢。

这时姨妈家的小孙女，也就是周宇川表弟三岁的女儿跑过来，非但没有认生，反而讨着要叔叔陪她玩。周宇川抱起孩子宠溺的摸了摸头，心一下柔软了起来。周宇川坐定后，听着家人们从时政新闻聊到物价涨跌，从经济政策聊到育儿教育，一下子觉得这浓烈烟火气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聚会结束时，小女孩已经睡着了，肉肉的小脸摊在爸爸的肩膀上，周宇川没有忍住用手轻轻戳了戳小娃娃的脸蛋。和家人们在酒店门口陆续分别后，周宇川启动了车子，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坐在副驾驶的母亲突然问，之前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小孩子啊，周宇川心想，看来什么细节都逃不过母亲的慧眼，嘴上却打着哈哈说，宝宝确实很可爱嘛。母亲顺势接过话茬，说你姨妈同事的女儿和你同龄，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我这边已经答应了，回头联系方式给你，你自己视情况而定吧。

周宇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答复，于是敷衍着说，我最近有些忙，过段时间再说吧。回到家后，母亲临睡前再次提起相亲的事，毕竟母亲很少过问他的情感状况，只有在其他亲戚朋友问起时，才会轻描淡写的说晚辈有晚辈的节奏，随他们去好啦。这是母亲第一次郑重的和他提及相亲的问题，周宇川应允道，我会处理好的，您放心吧。

回到房间后，周宇川躺在床上，身体的疲惫程度和意识清醒程度成反比，大脑又飞速运转起来。周宇川一直以有这样的母亲为傲，独立自强，知性果敢，又十分尊重他的每一次选择。父亲重新组建了家庭的十几年来，母亲为自己付出的无数艰辛，周宇川无时无刻都放在心上，所以在学生阶段，一直很努力学习，在学业上从未让母亲费过心，当初选择当医生也是受母亲的影响，因为母亲是个很棒的医生，认真负责又热心善良。即便他知道选择这个职业会很辛苦，常常牺牲掉很多私人时间，还要承担着一定的风险，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

好在周宇川勤奋努力，又遗传了母亲的天赋，很早就确定了自己的职业规划，一步步按部就班，每个学业阶段几乎都是最优秀的学生，直到顺利进入医院工作，也是同批入院的所有年轻医生中专业技能最棒最受老师们赏识的好青年。

周宇川还记得初为高中生的第一个中秋节，按照惯例，如果母亲不值班，每年中秋节一家三口都会去爷爷奶奶家过节。早上出门前，母亲告诉他放学直接回家，我们今年就不去爷爷家过节了，周宇川应声后便匆匆下楼。

十六岁的周宇川还不知道，当一种习以为常突然改变时，多半是量变已经达到质变，所以当他放学回家，发现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晚餐，却只有两副碗筷时，还半开玩笑的问母亲，父亲怎么过节也不回家吃饭啊。母亲先是沉默，然后低声说，不回来了，以后都不回来了，爸爸和妈妈分开生活了。

多年之后，周宇川常苛责自己，为什么在这之前自己没有一丝觉察，为什么父母的演技能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也惊讶于十六岁的自己没有当场失控，没有一连发问，没有让母亲进退维谷。那顿晚餐，成了周宇川十六年来吃的最难下咽的晚餐，糖醋鱼为什么这么苦，小排骨为什么那么酸。

在同龄人中周宇川算是早慧的，他安静的陪母亲吃过晚餐，并刷了碗筷，见母亲不想谈及过多，便没有再多说话，临睡前，周宇川敲了敲母亲的房门，然后隔了房门对母亲说，妈，以后换我照顾你吧，你还有我。

周宇川很难想象父母之间的情感是怎么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的，在他的记忆里，他们一直是恩爱有加的，十六岁的少年也很难假设，情感的模式可以瞬间转换，相敬如宾的婚姻也可能瞬间崩塌。周宇川不知道，在这之前母亲一人承受力多少，她是怎么在孩子面前做到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周宇川甚至能猜测到，如果不是父亲态度决绝，这个秘密也许会一直继续下去，但他不敢多问，也不能多问。

这样的状态维持到了整个高中时代，直到大学临行前和母亲彻夜长谈时，才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常年平淡的婚姻，让父亲觉得索然无味，母亲忙碌的工作，独立坚强果敢有主见，这些在周宇川看来都是优点的特征反而成了父母婚姻之路的绊脚石。周宇川第一次以成年男人的姿态拥抱着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个子高挑的母亲在自己怀里，像个瘦弱的孩子，母亲的肩膀微微颤动起来，于是他将母亲环抱的更紧了。

从大学入学直到工作的十年里，母亲从没过多的问及过周宇川的情感问题。当然周宇川也谈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因此更理解母亲在情感世界中处于劣势时的心境，更懂得适宜适时适当的情感表达方式才有效有力。母亲第一次将这个问题抛到周宇川面前，他知道无论如何都要接招了。

周宇川杂乱的思绪交错在一起，发现自己彻底没了睡意，索性起床去冰箱里拿了罐冰啤酒，在书架上随便拿出一本书，刚要进行独特的自我催眠疗法时，手机提示音响起，周宇川进入聊天软件才发现是忘了屏蔽的群消息，刚要把手机放在床头，继续享用冰啤酒，发现小A添加好友时的消息停留在聊天记录里，便随手删除了打招呼记录。隔了几分钟周宇川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又马上在好友列表里找到小A 的头像，点开小A的朋友圈，抱着一丝侥幸寻找起来。

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小A 上个月发了条配文是，干妈买的新裙子也美了吧的朋友圈里，照片里周晓晨抱着宝宝笑的和当年那个安静乖巧的十三岁少女所差无几，周宇川顺着时间点开始寻找，几个月前小A 生日时大家一起庆生的照片，一年多前小A结婚时，周晓晨当伴娘时的照片，两年前小A和周晓晨出国旅行时的照片，甚至找到小A 发感慨时配的一张两个人穿学士服合影的照片，原因很微妙，看到这些照片时周宇川的心竟然温暖起来。

周宇川近两年在情感上已经没了特别强烈的波动，高强度的工作，加上越发理性谨慎的性格，医院里的那些小姑娘在几次示好无果后，纷纷将橄榄枝投向其他青年才俊。周宇川全然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他并不是存心想当个事业狂，而是有着深刻的自我认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想什么，该要什么。

可是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在看到小A朋友圈里周晓晨的照片时，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强腐蚀性的溶剂浸泡，一下子失去了反抗的气力。

周宇川还记得十几岁时的夏天，周晓晨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微风一过，周晓晨总是下意识的的用手按着桌上的试卷，恐怕它被吹走。他每次都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去和周晓晨聊天，十三四岁的男孩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总是变化法的捉弄她，时常用笔敲她的头，时常开开玩笑，耍耍贫嘴。周晓晨不恼也不气，只是轻轻地说，你别闹，久而久之干脆不予理会。

周宇川也搞不清周晓晨是不是真的讨厌他，十三四岁少年只是觉得每天能看见这个小姑娘就是夏天里最美好的事情了，美好的超过了冰可乐，超过了篮球赛，超过了最新的电脑游戏。

升入高中后的周宇川因为家庭的缘故好像瞬间成长为大人，开始试着权衡很多事情的利弊，所以在他看来，好的成绩就是王道。在校园里偶遇周晓晨，周晓晨总是躲躲闪闪，快步离开，男孩当然不知道女孩的刻意躲闪是什么意思，往复几次，他也懒得猜了。那个时候的周宇川当然不懂少女的心带着满满的醋意，把一切异性都可以当成假想敌，把一切微小的细节刻意放大到一颗心难以承载。

想到这里三十岁的周宇川顾不得礼貌和规矩了，马上拿起手机给小A发了消息，并表示抱歉深夜打扰，希望对方谅解并索要了周晓晨的联系方式。没想到正哄宝宝第N次入睡的小A秒回消息，周宇川有种奇妙的预感，这个夏天应该会比十三岁的夏天更美好。

翌日清晨，周宇川吃过早餐，照例进入一天的忙碌。上班途中，手机短信提示音嘟嘟嘟的响起，十几分钟后，周宇川在办公室坐定，拿出手机，收到一条内容大概是，对方表明自己是某某某介绍给周宇川的认识的相亲对象的短信，很冒昧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打扰他，希望他能谅解，并表示会当面解释清楚这个唐突的举动。

周宇川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远远的看见周晓晨坐在靠窗的位置，专注的忙着什么。他轻轻地走到周晓晨身边，一如少年模样，拿起桌上的笔敲了敲周晓晨的头。

您好，我叫周宇川，周是周而复始的周，宇是宇宙的宇，川是山川的川。

您好，我叫周晓晨，周是周而复始的周，晓是拂晓的晓，晨是清晨的晨。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