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娘
胡洋窝住着我的干娘,她的房子建在湖洋窝的山坡上。
胡洋窝的地形是个完美的U字,通过干娘家门口的小路,就可以直接到达斜对面的茶园,茶园很大,很平坦。
干娘的院子边缘临着胡洋窝下面深深的山谷,结香花,木芙蓉等栽满院子边边上,让人少了临渊的畏惧。面前的茶山把狭长的山谷半围起来,山谷便少了阳光。
山谷上半截长满了笔直的灯芯草,一丛丛,密密麻麻,肥绿粗壮。谷底下半截是几块整齐的秋水田,田里有时候长满美丽的红花草,有时候是绿油油的禾苗,我一直好奇,人们是怎么下到那里去的。
方言里胡洋是沼泽的意思,而我见过的胡洋田,是去帮邻居田埂上种豆子时遇到的,那有胡洋的地方,表面看不出来,我一脚踩了进去,淤泥突然就淹到大腿上,继而到胸前来,我惊慌失措本能的往外爬,田埂湿滑,越急就越爬不上来,脚底下就越发触不到底,如临深渊,而这时,泥潭里冒出来无数气孔发出滋啦啦的响,随着我的挣扎加剧,泥潭越发抖动的厉害,最后整个泥潭像波浪一样起伏着,甚至从咕噜噜的气孔里渗出鲜红的锈渍,像血一样,一股浓浓的腐臭也跟着散发开来,我被吓得魂飞魄散,终于被人拉着滚回田埂上来,反正有了那一次,我是再也不去那块田里,听到有胡洋的地方,我都是有多远绕多远。
父亲说干娘家门口的胡洋窝里,也有个胡洋沼泽,大水牛掉进去都不能爬起来,用山上最高的松木去填,也探不到底,更填不满,怪不得叫胡洋窝。但他说,那样的水田,人们也总是会用尽方法去耕种,趴着木盆子,或是做个竹排子,那个年代是怎样都不能让它荒废的。
所以,去干娘那里,哪怕她的房子是在山腰的阳光下,我依旧觉得那里非常阴郁幽闭,透着丝丝寒意。就算我每次去,干娘端来滚烫的茶水,还是她开心的笑脸,或者临走热情包给我鸡腿,还是鸡蛋,我也觉得那里是冰凉的。
但干娘总也是我特殊的亲人,是我从娘肚子里出来时,来看我的第一个陌生人,一直以来,逢生女的就是干娘,男的就是干爷了。因此,很多人知道那家女人要生了,那几天人们要不就刻意去回避,要不就刻意去串门。我们家那时候是极穷的,别人避之不及,但我的干娘,却刻意来认我这干女儿。
因此,我记事起,母亲也是极力要我去亲近她的,感念她的不嫌弃。
小时候,干爷还健在,他是个老实的老头,话很少,个子不高,笑起来满脸的褶子,很淳朴很亲和,每次去,他都在屋旁边的菜地里忙碌着,要不就是在不远处的山上。反正,是很少见到他歇下来的,而干娘说话声音很大,一嗓子整个山谷都有回音,她那齐耳的花白头发,圆圆的脸,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给人的感觉特别精神。
每次去茶园采茶叶,从另一边上山去,被干娘看到了,她就会在家门口大声的喊我,而我就绕着半个长长的圆过去,去了她就给我塞来一袋子好吃的,后来我也就更自觉的往她那去了。而我总是没见到干爷,但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是在的,他们倒也轻声细语的说话,老老实实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干娘能喊穿山岗。记得我总会远远的就大声叫“干哥,干姐”,他们也极力提高并不大的声音答应着我“诶”,然后再带我去捡他们家的板栗,摘他们的杨梅,反正我好像总是冲着吃去的。
干娘家大厅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照片,听说是干爷的哥哥,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因此,墙上还有一个光荣烈士家属的标牌,每次见到这个,我就对这个家庭由衷生来敬意。
但这种敬意感随着干爷的去世,似乎也就减弱了。那时候,我也有十几岁了,偶然听别人说起干娘很多作风上的闲言碎语,而那个时候,我的干哥干姐们也都各自成家了,听母亲说,几个干姐的家庭似乎都极其贫寒,又气不过干娘的名声,因此也都回来的少。
干哥娶了本村我妹妹的干姐,因此,我不叫干嫂,我就干哥干姐的瞎叫,干嫂子也温温柔柔的答应着,管你怎么叫她都笑着喜欢,干嫂只有两姐妹,为了照顾干嫂年迈多病的母亲,干哥就慢慢定居在干嫂这边了,胡洋窝就只剩我干娘一个人。
从他们结婚起,就听说干嫂和干娘脾气不合,听母亲说干嫂这几年更是不待见干娘,逢年过节都不会叫她一起吃饭了,背后也总是说干娘怎样子不好,嫌弃她不正经等等。
偶然一次回家,母亲说干娘病得很重,动了手术,刚回来在家养病,我迫不及待的要去看她。
远远眺望着那栋熟悉的房子,爬完那段山路,是干娘家那不变的黄色土墙,结香展开满树柔软的叶子,木芙蓉开得满树娇艳。但对面的茶园再不见茶树,荒芜中只有自然的狂野,那满山的细竹子,用母亲的话说,狗都钻不进去了。
我大声的喊着“干娘”,屋里应了一声,随后她扶着墙出现在屋檐转角处,看着我依旧一脸慈祥:“妹诶,你怎么那么勤快来了?”她的声音微弱,面容憔悴。
我赶紧扶了她进屋,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吃着饭,看我们进来赶紧起身为我们倒水,要去拿碗筷来,母亲赶紧拦下:“我们是吃过了来的,干娘,你赶紧吃饭吧!等下饭菜凉了。”
干娘也就坐回去继续边吃边望着我们,我询问了一下她的病情,还好,已经无大碍,干娘对着母亲说:“好得老陈在这照顾我,一直住院到出院回来,家里家外都是他在忙哦!我是什么都做不得了,要是靠儿子媳妇,我就会死在外面了。”
母亲也只得点头附和着“是,是。”看到她还好,我拿了几百块钱给她,她泪眼婆娑的摸着我的手:“妹哦,你真是有心哦,干娘是没什么给你哦,你拿那么多,我怎么受得起。”
我细细安慰嘱咐她要照顾好身体,没坐多久便和母亲告别出来,回来路上问起干娘身边这个男人,母亲说,“这几年都是这个男人在陪着干娘,这个人看样子还是蛮真心。”
“其实,这个年纪了,子女不应该这样,老年人有老年人追求幸福的权利,不应该带着世俗的眼光去横加指责,自己不开心,老人也过得压抑,多理解,就不是个事。”母亲也点点头赞成。
山谷里那几块水田不见了,灯芯草密集的霸占了那里,那深草下始终掩藏着我最惧怕的胡洋,而胡洋窝里弥漫的那种冰凉感,也越发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