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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的家

2023-12-04  本文已影响0人  熊佳林

(原创非首发,首发个人公众号ID :熊佳林,文责自负。)

 一

新家在一个山坡上,是小镇上的邮局。一个围合的院子,里面就住了两三户人家,站在山坡上,能看到山底下的火车轨道和小小的月台。山坡上是一丛丛的松茅草,小野经常站在茅草丛中向山坡下看,耳朵里只能灌满呜呜的风声。站台上种了很多夹竹桃,开满了粉红色的花。平时,月台上是寂静的,只能听到围绕那排黄色的平房的树林里传来一声声鸟叫,当火车开过来时就不同了,乡亲们从小小的站台涌出,背着篓子提着菜蓝子,三三两两地走出来。火车从远远的地方开来,喘着粗气,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停下来,吐出来几个人,吞进去几个人,几分钟后,又喘息着呼啸着,嘴里吐着白雾,消失在小镇的边缘。

婆婆是坐火车来的吧,小野心想。她常常看着火车发呆,应该是想婆婆了。婆婆每次来的时候,都从这个小山坡上一点一点地爬上来。远远地,小野看到一个人影有几分像她,再走过了一点,小野看到婆婆的花白头发在风里飘,她欢快地叫了一声,向那个黑影奔过去。婆婆在半路上,就从口袋里掏出带给她的小零食,有时候是一两颗桔子味的水果糖,有时候是几枚干枯的荔枝,里面的果肉干得像棉絮了,但是很甜。祖孙俩总是在茅草坡上坐下,婆婆把小野搂在怀里,说:吃吧,吃完再回家。小野知道她的意思,就是别让继父看到,免得他不高兴。等最后一缕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消融,婆婆掏出一条灰灰的手帕,替小野擦了擦嘴。但这一天,不过是小野的幻想,婆婆并没有来。她独自在草丛中坐到天色昏暗,风吹过茅草堆,它们都变成一团模糊可疑的黑影,山脚下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了起来。

小野,回来吃饭啦!妈妈的声音在坡上回荡。屋子里昏黄的灯亮了,天色暗了起来,山坡上渐渐看不清人影了。小野一蹦一跳地朝屋里走过去,桌子上摆好了四样菜,还有一碗莲藕排骨汤。屋子里多了一个客人,是继父的朋友。小野认识这个人,他来过好几次,听说是继父学武术认识的朋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你踢踢腿,我打打拳,显得很厉害的样子。小野没有小朋友一起玩,家里来了客人她特别开心,每个客人都会给她带来全新的玩意,比如上次来的那个穿红衣服的阿姨,眼睛特别大,她教会了小野转眼珠子,小野看到她的黑眼珠在眼眶里像一颗滴溜溜的葡萄,上下左右四处转圈,开心地拍手大笑。这次来的岳叔叔也是,有时候,他从外面捡一根树枝,要小野拿到手里当剑,然后教她几招剑法。

快叫岳叔叔,妈妈对进门的小野说道。

叔叔好。小野怯生生地轻声说。

哟,长这么高啊。岳叔叔对她笑了笑。

妈妈对她招了招手,她走过去,挨着桌沿坐下。

桌子上添了两个玻璃酒杯,韭菜炒河虾、腊猪肝,还有一盘黄灿灿的油炸花生米。

咱哥俩这回又有大半年没见面了,这次来好好喝几杯。继父拎起酒瓶,里面的酒就咕咕地往外冒,像小溪一样汇入透明的玻璃杯里。

几杯酒下肚,继父的话多起来:

这些年,老哥也不顺哪。混到快四十岁了,一个儿子都还没落到。

岳叔叔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一口闷下肚,嘴角抿成了一个一字。他拍拍继父的肩:

不要紧,老哥。来日方长呢,想开点。

小野趁他们抬头喝酒的当儿,鼓起勇气把筷子伸到中间去,夹了一大块肉。她回头一看,妈妈的眼圈泛起了一层亮光。

酒越喝越多,一瓶喝完,继父又开了一瓶。桌子上的炒猪肝只剩下了半盘,花生米还有一多半。喝了酒,岳叔叔的筷子也不听话起来,他伸向盘子的时候,手不住地抖了抖,有几粒花生米被戳掉在盘子外面。小野趁他们抬头的当儿,伸出手,将那几粒花生米捡进了嘴里。没想到,岳叔叔放下了酒杯,刚好看到。他端起盆子,对着小野的饭碗倒了一倒,一排排花生米失去了重心,倾倒进小野的碗里。

喜欢吃,就多吃点。岳叔叔笑咪咪地望着她。

继父脸一沉,将盆子接过来放下:别惯着了孩子,就是嘴馋。

小野将碗里的米饭和花生米吃完,赶紧放下碗。客人还在,第二瓶酒也只剩下瓶底亮晶晶的一点了。岳叔叔和继父的脸都变得红彤彤地,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喝到半夜,两个人喝得心满意足,岳叔叔起了身。

客人一走,继父将桌子一推,桌子上的盘子、筷子、汤盅、残渣哗地一声跌落在水泥地上。吃呀,让你吃个够。他的脸在暴怒下涨成了酱紫色,他狠狠地瞪了小野一眼,摔门冲进了夜色里。薄薄的枣红色木板门在他的身后惊疑不定地来回摇摆着。

家里只剩下小野和妈妈。

叫你听话,以后来了客人,吃饭做事都特别小心一点,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妈妈冷着脸。

小野终于忍不住了,嘴一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啊哭,她觉得头顶的日光灯管像太阳一样,烤得她一阵晕眩。

别添闹了,我心烦。妈妈递给小野一条手帕,她止住了哭。

妈妈,我以后一定听话。眼泪忍住了,小野还是止不住一下下悲伤地抽动。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做错事,这让她恨起自己来,恨不得有人在她脸上重重地打上一耳光。浓厚的夜将整个院子包围起来,山脚下的点点灯光像在水波中荡漾,没有边际,没有方向。

妈妈,你能再给我生个弟弟吗?小野小心翼翼地问。她想,要是有一个小伙伴,就会很多事可以做,继父应该也不会这么讨厌她了。

会的会的,你早些去睡吧。

妈妈又怜爱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的眼圈红起来,又低头喃喃道:要是青山还在,现在也快三岁了。

三年前,妈妈生过一个孩子。每年七月半烧纸钱的时候,小野看到妈妈除了给过世的姥姥、姥爷烧包,还得另外给他烧一个纸包。纸包上用毛笔字写着他的名字:青山。以前,他们还住在乡下,离镇上还有十几里路。青山是个男孩,长得特别好看,皮肤白白的,双眼皮高鼻梁,他一出生就很乖,全家人都喜欢他。这孩子生下来才十来天,就得了肺炎死了。从乡下到县城的医院要走几十里路,半夜也没有车,在赶往城里的路上,弟弟就断了气。弟弟死了后,妈妈足足哭了大半年,边哭边怨:要不是离县城那么远,我儿子还有救啊。不到一年,他们就搬到了镇上的邮局,这里离县城近多了。

小野独自一个人睡在偏屋里,小屋对着山,房间里一张油漆驳落的旧书桌,还有一张小板床,靠墙的那一侧,贴满了旧报纸,风一吹,有些剥落的发黄纸块就在风里哗哗作响。小野觉得特别害怕。有时候,窗外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怪响,她的心悬起来,想跑去对面的大房里叫妈妈,但是走到房门口又止住了步子。窗外有风吹过落叶的声音,有虫在草丛鸣叫的声音,下雨时有惊雷从天边滚滚而来,伴随着一道明亮刺眼的光,雷声在空旷的天幕上方炸响。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小身体在被褥底下轻轻颤抖。只有婆婆来的时候,才会在小木床上挨着她睡。婆婆胖胖的,一躺下去,小床只剩下小半边,但这个时候,她心里没有了恐惧,能安稳地靠着婆婆香喷喷地睡一整晚。

她想起从前和妈妈生活在北村的日子,北村是真正的村子,春天有雨后的蘑菇可以采摘,秋天和小伙伴们去摘树上各种各样的果子、榛子,有的生吃,有的炒着吃。上学的路上,也有调皮的男孩子捡起石块打她,讥笑她是没有爸爸的孩子。只有这个时候,她是不开心的,远远地躲着小石块溜回家。家里有一本影集,里面有很多照片被剪去一边,她知道那空缺的地方是爸爸。不到三岁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她对爸爸毫无印象,像一个空白的符号,她从来不敢多问,翻过影集的时候,剪去的边角特别刺眼,妈妈有时候会和她说:你爸爸是个坏人。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这个话题岔开去。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她知道妈妈正在相亲。有一天,妈妈带回来一个男人,他长得又黑又瘦,一双三角眼里挤出来一堆笑,带着几分讨好的神气看着她。第一次见面,他放下随身的黑行李包,从里面掏呀掏,掏出一条红色的公主裙,一个粉色的发箍,上面还系着一串银色的小铃铛。她把裙子穿在身上,在院子里转圈,裙摆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飞舞起来,好看极了。没多久,小野就知道,妈妈要跟这个男人结婚,然后带她一起离开北村。很多时候,小野看到小伙伴们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样子,就忍不住眼睛发酸。现在,她也要有个爸爸了,虽然这个爸爸有点陌生,如果她又乖又懂事的话,应该也会喜欢她的。

离开北村前,妈妈举行了一场婚礼。婚礼办得特别气派,妈妈和新丈夫一人穿了一身崭新的呢子大衣,站在人群里敬酒。桌子上摆了好多盆塑料牡丹花,开得好看极了。小野忍不住伸手去摸,一双大人的手啪地一下打过来:别动,这花是摆着好看图喜气的,不能玩的。她混在人群里这里钻钻、那里钻钻,又累又困,趴在桌底睡着了。从妈妈结婚起,所有人都告诫小野,一定要好好孝敬父母,要叫爸爸。这对小野来说是一个全新的障碍,她从来没有叫过这个陌生的称呼,面对着那个陌生的黑小个男人,喉咙里好像堵住了。妈妈的手从背后偷偷地顶了一下她的腰,对她挤了挤眼。她的脸涨得通红,嘴唇抖动了半天,终于抖出来一声蚊子叫一般的“爸”,如释重负地跑开了。

有时候,她很想多做一点事,让爸爸开心,比如下班回来的时候给他拿拖鞋,比如吃饭的时候给他装好饭,但是爸爸似乎还是对她不冷不热。她打了一盆水洗脸,爸爸走过来。“跟你说了很多次了,不要在饭厅里洗脸,打湿了地板滑。”小野一听,默默地抱着盆去了房间。爸爸跟着过来,用脚踢了踢搪瓷盆,卧室也不能洗,要洗去外面。说了多少次了,一点记性都没有。小野逃似的,吃力地抱着盆,用身子挨着房门轻轻推开,跑到了院子外面。她把脸埋进了毛巾里,冰凉的水从手缝里滴落下来。她感觉到脸上有一股热热的小溪止不住,急忙捧起湿毛巾擦了又擦。在这个家里,她总是小心谨慎,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又做错了什么事。她想想有一次去同学新莲家里玩,看到她在爸爸妈妈面前耍小脾气,还把新买的芭比娃娃摔到地上,可是人家爸爸一点也不生气,还笑嘻嘻地捡起来又去哄她。这是怎么回事呢?小野终于明白,他是继父,不是爸爸。

婆婆大约每个月会过来看她一次。这一回,婆婆给她带来了一只瘦瘦的小黄猫。小猫躲在婆婆的臂弯里,一放到地板上,就开始喵喵地轻声尖叫,小小的身子不住地发抖。

婆婆,小猫哪里来的?她仰起脸问。

路上捡来的,给你作个伴。婆婆给小猫找了一只缺口的旧瓷碗放在屋角,用小鱼干煮了一些剩饭,倒进小碗里。小猫起先缩在角落抖着不动,后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许是真饿了,扑到碗里狼吞虎咽起来。吃饱了饭,小黄猫也没那么害怕了,婆婆又找出一件旧衣服,给它做了一件罩衫。穿上大花衫的小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活像一个进城的远房亲戚。那个样子,把小野逗得哈哈大笑。

那天夜里,和婆婆躺在小屋的木板床上,小野不由得想起了很多很多的问题。

婆婆,你在城里住在哪里呀?

住在城西,租了别人的一间房。

住在哪里做什么呀?

做生意呀,我要赚钱,到时候给你盖个新房子,这样你就有自己的新家了。婆婆笑咪咪地看着她,一缕花白的头发,从婆婆的额头垂下来。

一个新家?那是小野从前不敢想的事情。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有一张漂亮的小床,铺着好看的小米色碎花的小被子小枕头,棉被里是太阳的味道。窗前还会有一张小书桌,还有一盏台灯。想着想着,小野就睡着了,在梦里,她躺在自己新家的房间里,暖暖的阳光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她沉到那个橙色透明的世界里,一下子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婆婆就要走了,火车开车的时间在八点半。小野沿着山坡送她。下坡的路完全不用费力,茅草丛被亮晶晶的露珠压弯,垂在小道的两旁,好像一排排列队的士兵守望着她们。一路上,露珠纷纷往下掉,不一会儿就把裤腿粘得湿漉漉的。清晨的站台上,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等车的人,火车呼啸而来,停下来。列车员拉开踏板,跳下车厢。检票检票,上车啦,抓紧时间。列车员大声吆喝着。

小野松开婆婆的衣角。她看到婆婆抬起腿,一手扶着包,一手攀着铁栏,使劲一拉,身体就荡悠悠地落进了车厢里。

婆婆,能下次带我去你家看看吗?小野的声音夹杂在火车巨大的轰鸣声和带着咸味的风里。

婆婆转过身,大声对她喊道:等过年的时候带你去,你乖乖听话,好好读书。小野默默地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她拼命地忍住,只到火车启动,婆婆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绿油油的山林之间,她才回转身,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到过年的时候,婆婆果然带小野进了县城。县城里可真热闹呀,街上到处都是人,卖衣服的卖鞋的,还有画好吃的小糖人儿的、挑着担子一边走一边敲着卖叮叮糖的,一会又走来一个卖灯芯糕的,到处都有好吃的好玩的,小野的眼睛都忙不过来。婆婆在家在靠城西头,从正街西头拐进一条小巷,再走过两三排人家就到。婆婆的房间在后门,这个房间和前门中间是隔开的,前面住着房东老谢一家人。婆婆说,这间屋子原来是老谢的娘住的,前些年他娘走了后,就一直空着。房间里有一张老式的雕花大木床,房顶上有一根电线牵着一个发黄的灯泡,角落里有一个烧蜂窝煤的小炉灶,上面架上一口小黑锅。婆婆在那口小黑锅里,给小野变出了好几样好吃的:有炒花生米,有辣椒炒黄牛肉,有糯米丸子,待了一天,小野把肚皮吃得圆滚滚的。

婆婆,我可以留在你这里不走吗?

现在还不行呀,我要去赚钱,没空带你。你乖乖地跟着妈妈。

为什么要赚钱呀?

等我赚够了钱,才能给你一个新家呀。

你乖乖地等着。

小野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时候,小野能听到妈妈和继父在房间里吵架。她隔着门板听,听不太清楚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看到两个人陆续青铁着脸走出来,这个时候,气氛紧张得能拧出水,小野就得格外小心,她恨不得自己有一件书里的隐身衣,一披上,就消失在空气里,谁也看不见她。

到下一年冬天的时候,妈妈兴高采烈地对小野说:我们也要搬家去县城了。

搬去县城?小野眼睛一亮。搬去县城,那是不是离婆婆也更近了?妈妈点点头,转身又开始收拾东西。那几天,妈妈把家里的被褥衣物、锅碗瓢盆都用纸箱打成包。有一天清早,岳叔叔就开来一辆大卡车,车开到门口,只听到嘟嘟的喇叭声,随车又来了一个做事的工人,不一会儿,东西都搬上了车。小黄猫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伏在小野的脚下呜呜低声叫唤。小野怯怯地望向妈妈:我可以带小黄一起走吗? 带上吧带上吧。妈妈对她挥挥手。大卡车往山脚下开,过去的家,一会儿就藏进了树丛里,最后,连浅红色的屋顶也消失不见了。

新家在县城的正街上,要从一条长长的巷子拐进去,城里的房子也是楼房,分成火柴盒一样的格子,新家在格子的一楼,房子比镇上小多了,厅里只够放一张饭桌,一个橱柜,就几乎没有打转的地方了,小野的床只能在靠着正房的东北角上,搭一个临时的小木板铺。新环境的局促,似乎更容易让家里的气氛紧张起来。这一天,继父和妈妈在饭桌上又吵起来了,刚烧好的一热水瓶开水放在桌边上,继父伸手在桌子上放掌一拍,热水瓶哐当一声倒在水泥地上,亮晶晶的瓶胆四散炸裂,滚烫的开水溅在小野的手臂上,顿时烫起了一排水泡,疼痛在手臂上很快蔓延开来,小野忍不住尖叫一声哭起来,直往桌子底下钻。哭着哭着,她爬起来,走出家门,她想去找婆婆。她穿过了巷口,巷子里坐着好些卖菜的、算八字的、修锁的,没人注意到她。她走上大街,往城西的方向走去。街上的店铺里传来了响亮的吆喝声、音乐声,将她的呜咽声淹没,走着走着,她也不哭了,路过一个蛋糕店,她看到一排排鸡蛋打进一个大锅里,和着面粉,搅拌成了金黄色,然后倒进一个小圆花的模型里,然后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它们举起来,打开身后巨大的烤箱,把烤好的蛋糕拿出来,把新的模型塞进去。一阵香甜的味道就从烤箱里窜出来,路过的人都被它吸引了,转过头来看。烤好的蛋糕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摆在柜台上,金黄金黄、蓬松松地,每一个小孔都在往外冒着香甜的热气。这种香甜的味道钻进了小野的鼻子,她好像觉得手上的痛减轻了好些。再往前走,路过一个大市场,门口又有一个在煤火炉上炒板栗的,大铁锅里铺着炒成了浅灰色的盐粒,一个个板栗咧开嘴,露出了里面黄色的果仁,好像在对路上的人招呼着“快来买呀”。小野探头向市场一看,可真热闹呀!卖板栗的后面,还有烫春卷的、炸油饼的。一个个白色夹着葱花的米饼在油锅里翻滚几下,就变成了金黄色的圆圈,然后被漏勺从滚烫的油里捞起来,码在前面的小铁篮里。忽然,小野看到那双掌着勺的手,青筋突出,那么熟悉,再抬眼一看,是婆婆!婆婆。小野欢快地叫了一声,向着婆婆奔过去。看到小野,婆婆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她拿出一小块方纸,把篮子里刚捞上来的鼓鼓囊囊的油饼一包,递给小野。

婆婆,原来你每天在这里呀!

婆婆慈爱地看着她,发现了小野手上鲜红的水泡,心疼得不得了。快吃,一会早市过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眼看着行人稀少了些,婆婆将小板凳收拢,把小锅高高提起来,将热油倒进一个木桶里,收了摊,带小野朝城外走去。走过一道坡,四周变得开阔起来,田野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马路两旁,有着一排排房子,走到底,一块空旷的地展现在眼前,这块地已经被篱笆围起来,长满了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中间杂乱地种了一些空心菜。站在空地中央,婆婆说,我已经买下来这块地了,再等两三年,就能盖一座房子。她指指旁边漂亮的小洋楼说,盖一座和这个一样的房子。到时候,你就有自己的新家啦!

婆婆,原来你赚钱是为了这个呀!知道婆婆的这个秘密后,小野的心情好多了。她揣着这个秘密,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觉得步子都变得轻快起来。

搬来新家不到一年,妈妈怀孕了。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妈妈走路都变得小心极了。到春天的时候,妹妹出生了,家里变得热闹起来。妹妹的小摇篮放在大床边上,小野也学会了用脚踩底下的踏板,摇篮里的妹妹还不会说话,只会冲着她笑。等到妹妹两岁多时,已经会跟着小野在院子里跑了,跟在身后叫姐姐,小野上哪里都带上她。有了伴以后,小野的心渐渐被幸福填满。

继父回来的次数渐少了,从大人的谈话里,小野知道,他和妈妈正在打离婚官司。官司是什么意思,她并不清楚。妈妈告诉她,要离婚了,妹妹应该会判给她爸爸。

就是说,妹妹要和我们分开了吗?小野抬头望着妈妈。

沉默了半天,妈妈下定决定似的说,不会的,我不会让妹妹离开我们的。

判决书终于还是下来了,那天下午,继父来了,他没说话,拿起桌子上妈妈给妹妹收拾好的一袋衣服,抱起了妹妹就往外走。妹妹眼泪汪汪地扯着门框,哭着说:我要妈妈,我要姐姐,不要走。扶在门框上的小手被掰开后,她趴在爸爸背上大哭。

妹妹抱走后,家里顿时冷清了很多,日子一天天漫长起来。桌子上摆着以前最喜欢吃的萝卜松肉丸,小野也吃不下,随便喝了两口汤,就放下了筷子。望着妹妹留下来的小木碗发呆,想想以前的时候,总是用这个小木碗盛好饭,用汤一泡,一口一口喂她吃,吃一口,妹妹就挥舞着小手来碗里抓,饭粒掉得地上到处都是。

这样魂不守舍地过了两周,一天傍晚,妈妈对小野说:我带你去找妹妹,我们把妹妹接回来。

妹妹在哪里?妈妈没有回答。她拉着小野的手,穿越闹市,来到了火车站附近的老居民区,一片低矮的房子沿着铁轨匍匐铺开,每当火车驶过,伴随着由远而近的轰鸣声的,还有脚底下大地轻微地震动,沿街房子的窗户都好像在颤抖,残缺的玻璃晃动起来。每家每户都只开了一个小窗,从窗口看过去,能看到房间里面的陈设:有的房间里挂着厚厚的蚊帐,靠窗放着五斗柜,桌面上一层灰。有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四方桌子,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麻将块。

妈妈低声说,仔细找找,妹妹藏在她奶奶家,我记得门前有一条碎石小路,门上贴着一张红色的门神,下半截被撕掉了。小野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狂跳,脚下的石板高低不平,走到第三排中间的时候,她和妈妈同时看到了那个贴着半截门神的木门,大门虚掩着,从门缝里看到妹妹一个人坐在竹椅上,手里抱着一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小兔。妈妈冲进门,妹妹听到响声回过头,看到妈妈,拍拍小手,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妈妈一把抱起妹妹,对小野说,快跑。来不及再说话,小野只听到耳后呼呼的风声,脚下不敢停下来,跑呀跑,那片低矮的房子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妈妈,我们去哪里?站在一片旷野里,只听得到风抚过麦浪发出沙沙的声响,脚边的小虫藏在草丛里轻轻鸣叫。夕阳挂在天幕上,一步一步地往下沉。妹妹也累了,俯在妈妈肩上,打了一个寒噤,快跑,快跑,她的小嘴里嘟囔着。

去找婆婆吧。 妈妈皱了皱眉。

三个人紧紧地牵着,往城里走,路边的街灯依次亮了起来,晚归的人匆匆忙忙走在路上。走到大市场的时候,远远地,小野看到了小黄猫无助地蹲在路边上,看到小野,小黄猫急忙跳开去,向她飞奔过来,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小黄猫一边在前面跑,一边往后面看,好像在指引着小野。小黄猫在一个叉路口停下,街边已经围了一圈人,地上有一辆中巴车,斜靠在围栏边,栏内的一棵花树也被折断了。

小野听到围着的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说:

撞人了。

一个摆小摊的老太婆,手里推着一个三轮车过马路,中巴车司机按了喇叭,她没听到,就......

小野听了心一惊,她奋力拔开人群,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婆婆躺在地上,左手臂有一抹殷红的血迹,她的三轮车倒在一边,煤炉、锅灶在地上四散开来,煤块、油迹涂了一地。

婆婆!小野冲上去伏在地上,她抬起婆婆的手臂,大声地叫着,晃着。

听到小野的声音,婆婆费力地睁开眼睛,她看到小野艰难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嘴里含糊地吐出两个字“新家”,一只手艰难地试图向腰间摸过去,在那里,小野看到一串明晃晃的新钥匙。小野的泪掉了下来,又在眼前绽放出一个橙黄色的光圈,在光圈的中央,她看到婆婆端坐在新家宽大的新床铺上,左手缠着纱布,伤口正在结痂,妈妈在堂屋中央炖鸡汤,满屋子飘散着香甜的汤味。小野端过一碗黄晶晶的汤,汤里还躺着一只粗大的鸡腿,她坐在床沿上,用勺子舀了一口汤,吹了吹,往婆婆的嘴边送过去。喝下一口汤,婆婆示意小野先吃鸡腿,小野这次没有听她的,她捞起鸡腿,往婆婆的嘴里塞,婆婆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秋后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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