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心情随笔

寻找苇岸

2016-08-18  本文已影响0人  惟岗
文 / 惟 岗

当马建山打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门,走进苇岸空荡荡的书房时,我的梦才骤然破碎。一直以来,我都隐约相信苇岸还在,在某一个静僻的角落里沉思,写作,在独自抵抗着来自纷繁世界的侵扰,一点一滴构筑

着他宏伟的精神圣殿。死亡应该与邪恶、奸佞联系在一起,他那么和善、忠恳,可人间,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只有发黄的挎包,爬满裂纹的篮球,一帧帧泛旧的照片,让我依稀联想到他高大、孤寂的身影。

到了北小营村,已入夜了。借着黄昏的余晖,我急切地想看清苇岸曾深深眷恋的这片土地,以及远近高低的杨木林。一路上,楼宇一直修建过来,蝉群在树上竭力嘶鸣,联结成一片盛大的音符抛洒下来,让整个不断扩张的城区充满乡野的声息,仿佛要淹没从城区传来嘈杂的汽笛,阻挡城市延伸的步伐,听来坚决而义无反顾。这个夜里,我辗转反侧,在这个潮湿而闷热的夜晚,我珍惜着每一次呼吸,我仰望、踱步,今夜的星空格外寂寥,薄纱似的阴云一朵一朵轻轻掠过,星光忽明忽暗。来看苇岸,也看看他曾仰望的这座星空。他的一切都被包容在这星空之下,大地之上。

从繁乱的街口到村委会,怎么也询问不到一个曾叫马建国的人,原来的村庄都已改头换面,我试着寻他笔下那些被犁铧打磨的宽厚的手掌,古铜色的脸庞,那些被炊烟环绕的红色屋瓦。没有,在我眼前的这个变身的北小营村和其他地方的村镇,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同样操着一口北京腔倒卖和喧嚷。最后多方打听,在一个好心老大爷的帮助下找到了他的旧居和他同样和善,诚恳的大哥马建山。

当马建山从那扇天蓝色的大门出来时,我一眼便认出了他,我像一个苦苦寻亲的人,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家人。跨进这个简单朴素的小院时,灰色的砖墙,深郁的柿子树,酣睡的大黄狗,这一切多么亲切啊。我的梦一点点找到了现实的着落点。当翻看苇岸生前整理的相册时,那一张张几近发黄的照片,都是他拍摄的,从选景和抓拍角度看,每张照片都一个共同点,自然、真实,亲切。在他的文字中,我也真切的感受到了这种弥足珍贵的亲缘,他面对一只蚂蚁,一棵树,一座山,和照片中所映现的温情是一致的。尤其他拍到一张顾城和他的爷爷的合影,照片中,他的爷爷手持烟枪,背上简单披挂一件衬衣,袒胸露乳、满头白发、老实憨厚,顾城一身白衣,两眼炯炯有神、头发亮黑、灵气十足。我想,在苇岸眼里,老实巴交的农民与才气横溢的诗人,同样都是中国大地上一首不朽的诗歌。

在被高大挺拔的杨树围绕的北小营村,我一路瞻望,我确信,在这些粗壮的树木身上,曾一度停留过苇岸的目光,老糙、醇厚的树皮,浓密的树荫,清脆的鸟鸣,这些历经岁月而面不改色的事物,此刻,置身其中,那么真切,熟悉。苇岸生前立下遗嘱,不留骨灰,不立坟茔,骨灰拌着花瓣撒在老家的田野上。当我经过这片苇岸最后安息的田野时,不远处一栋新建的大楼正拔地而起。我在长满荒草的田野边嗅,扒在泥土里找,我真想,一点一滴拾起他最后的灰粒,离开这里。可我到哪里去找呢?我如今站在他深爱的,曾经麦苗油绿的土地旁边,空荡荡的四野中,八月明净的天空下,尘土飞扬,车鸣喧嚣!

在苇岸旧居,昌平区那幢单薄的小区楼里,上楼时,楼道异常安静,左门右户都张贴着鲜红的对联,我像通往一条时隔久远的密道,一种神圣的庄严感笼罩周身,一会儿,我在我臆想的世界里穿越,不停翻腾起那些令我铭记的阅读记忆,一会儿,眼前的一切新的迹象表明,苇岸已被永远的忽略了。在这个不足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生活用品都被大包小包或纸盒堆放着,几套茶具,一张桌子,一颗篮球,一个挎包,全部静静的安放在那里,任何一个,我都不敢轻易去碰触,它们仿佛在等,等待苇岸归来,重新擦亮它们。

当我像一个他熟知的老友一样推开他的书房门时,我的信任,热爱和感念,瞬间凝固了,一路走来,我怀想的,全部落空。苇岸的文本和人性中所折射的巨大创造力,让我持久地相信,他没有离去,他离我那么近,他教给我阅读、观察、他如同一个难得的挚友一样毫无保留的向我敞开关于他的一切。可他真的不在啊,墙上挂着他未完成的《二十四节气》,一张张都标注着人物、地点、时间的相片,书架上那些简单的摆件,他热爱的梭罗和托尔斯泰的画像,还有他未用完的铅笔都在笔筒里等待那只温暖的手再次提起。唯有那台老式电视机提醒我,这一切,都已远逝。

在书架旁,我站立了很久,整整齐齐的书依次排列,那一本本熟悉的书名,不停跃入我的眼帘,这些不容置疑的思想家,人类的良心在这里齐聚,像一座座永不熄灭的灯塔,指示着我们。他们在这个狭小的书房中重新获得了应有的尊重。我甚至觉得,这些书里保藏着苇岸所有的呼吸和沉思,这像一个广阔的绒床,护佑着他免受伤害。在书架最好找的一格中,摆放着关于中国地形、河流、湖泊、土壤等一系列科普类作品,而在这些书的前面,有四个透明罐头瓶引起了我的好奇,分别装有小兴安岭沃土、黄河泥沙、天池火山石、黑龙江砾石的取样标本,并用小纸条注明。他曾走完中国黄河以北大部分省区,足迹涉入吐鲁番,黑龙江边,小兴安岭,在祖国保有原始风貌的疆域洒下他的一路热忱。我想,他所注目的森林,河流都贯注到了他愈加完善的思想体系中,促使他做一个幸福的放蜂人,他那些金黄的文字,不正是他放飞的一只只晶亮的花蜂吗?而哲学、文学名著则放在高处或低处,围绕着这一层,很少见有国内作品陈列。我猜想,苇岸是想通过汲取西方博爱的,人性的光芒重新审视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确立人在自然中的位置。他曾说:“祖国源远流长的文学,一直未能进入我的视野。在中国文学里,人们可以看到一切:聪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艺、个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唯独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我想这一点,可以作为理解苇岸精神的唯一途径。

离开吧,我只是向一颗高远、质朴、善良的心,带去我简单的一声问候,让我薄弱的目光在这片土地上驻留一瞬,寻找到一丝执守的信念。突然觉得我像一个搅扰者,这原本安静,完整的世界,被我强行闯入,苇岸一生沉寂,时隔十七年,大家早已忘却,他的大哥现在也已白发苍苍,谁还将继续守护着这片业已失却的净土,也许我看惯了那些鲜花簇拥,灯火阑珊,这也许正是苇岸想要的归宿,一个真正作家的毅然抉择。当我离开时,握住马建山那双有力,宽大的手掌时,我抱住了他,多么硬朗的身体啊,他的兄弟如果健在,也当如此吧。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