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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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王菲《流年》
1.
新霞年轻的时候,一度很庆幸自己名字里有个“新”字,不像“春霞”“秋霞”“丽霞”那样俗气,好像是那个特定年代的产物。她觉得自己是不同的。
的确不同。
十里八村,哪有这么俊俏的女娃!小时候过年流行“背桩”:一个粗壮汉子肩扛铁桩,铁桩两三米高,上面端坐着打扮好的男女娃娃,伴着锣鼓走街串巷。新霞三岁开始“上背桩”,眉心胭脂一点,比女菩萨还漂亮!沿街男女老少都喊一声好!
“小妞上过桩,婆家不用相,男孩上过桩,媳妇挑着相。”
“上背桩”看似风光,却吃苦得很。不说一大早被从热炕头拉出来,十冬腊月高高在上喝西北风;单是双腿被牢牢绑在桩上就让人吃不消。后半晌下来时,腿便木头似的抬不动了。有些娃娃是挂着泪走完全程的,摇着摇着就睡了。新霞心气儿高,硬把泪憋回去。
民间“背桩”新霞毕业后来村里当老师,一个个泥地里打滚的泥蛋蛋屁颠颠跟在后面,白天在学校跟着,放学了还要跟到家里。那时候大人都忙,哪有空管孩子!新霞就边干家务,边给他们讲故事。一院七八岁的娃娃,有的还光着脚,指甲缝里都是泥。新霞叹口气,从小水井里压出凉丝丝的井水,教他们洗干净。
傍晚的夏风带着水的清凉,一丝丝沁到日子里。这帮泥蛋蛋开始变得规规矩矩,人模狗样,见了人还知道不好意思地笑。
新霞年轻,性子踏实,又是个较真的,立下规矩必须执行,不多久班里成绩就刷刷上去了,没几年在乡里、县级也有了些名气。
好女不愁嫁。也有姑婆上门提起。新霞只是笑笑,很干净的笑。她的星星似的眼睛望着不远的县城。
2.
周慎行的父母都是正式工。父亲是副科级干部,母亲是一所小学的副校长。他毕业后先去了劳动局,凭得一手好字,加上文笔不错,稍微走走关系,就借调到县委宣传部。即使到现在,这也是很不错的条件。
俩人相识在学校,虽见面眼熟,但直到毕业汇演时负责各班的编剧,才有真正交集。一时擦出火花,深感流年易逝,后悔没有早日相识,白白浪费了同校几年的青葱时光。
好在两家离得不远。那时候没有电动车,骑自行车也就半个小时。周末相聚,无非是牵手逛公园、商场、书店,我送你一支笔,你赠我一本书。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新霞爱看琼瑶小说,每每沉醉其中,看得泪眼婆娑,肝肠寸断。有时候半夜睡不着,翻出抽屉里周慎行的来信,一行一行念着;然后开始模仿他的字,那字,一笔一划,熟悉得好像刻到了心里。新霞的字本身娟秀,后来渐渐有了风骨,大概就是那时练就的吧。
最美的时刻,是笔端的交流争锋。两人都喜文墨,市里的小报杂志刊登了他们不少文章。望着邮局的大红信戳和一排排变成铅字的文字,新霞觉得:流年静美,光阴可期。
3.
真正的变数来自父母。
一句“不般配”打碎了所有的梦。惊愕、痛哭、发誓、争吵……该说的、该闹的、该争的都试了。
两年后,周慎行结婚了。新娘是医院院长的女儿。
哀莫大于心死。半年后,新霞停薪留职,离开伤心地,在省会一所私立学校落了脚跟。凭着过人的素质,很快晋升为年级组长、教研组长、教导处主任。
大家都说新霞哪哪儿都好,就是脾气闷倔,说啥都行,一提谈对象就冷下脸,扭头走人,她心里还拧着股劲儿呢。这女子,被伤透了心,一旦想不通,一条道儿走到黑,可惜了……
新霞30岁的时候,在一次朋友聚会时,再次遇到周慎行。
那时,周慎行已离婚。白衬衣永远整洁无暇,笔直的裤缝在风中隐隐显出修长的腿型。他好像有个孩子,不知道跟了谁。朋友都知道他俩的事,好像有意撮合似的。
她有些气恼:这些人,好像自己真的嫁不出去了一样!忍下离席的冲动,她还是偷偷看了他一眼,那种不露声色、不着痕迹、看似无意的轻暼。
她有些失望,她想着他会后悔、会颓唐、会失意、会布满沧桑,唯独没想到,他和原来一样。
原来:没有她,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仿佛心底某处被撕裂了一道缝。新霞知道,那是由来已久的伤疤,现在又疼了。
周慎行没有望过来。良好的修养让他不喜形于色。或者是他看了,但是,新霞却无心在此了。
那天她喝了一口酒,睡了一下午和一晚上。醒来之后对她妈说:“妈,我走了,别担心,我过得很好。”
那一年,王菲在歌里唱:“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年华错付,只道惘然。
4.
40岁时,新霞已是这所私立学校的副校长,在市区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所。她端庄优雅,和煦如春风,谈起工作却是严肃近苛、铁腕铮铮。
新霞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年龄问题,是学校一个25岁的英语老师已有二胎,而班里五年级的孩子,有一半的家长都比自己小。
她有意无意开始对自己的侄子特别上心,想着年老后进了养老院,多少也有个指望。
她从不去别人的宴请。婚丧嫁娶,奉上厚厚的礼金,真诚地祝福、或是安慰,然后,笃定地坐回去备课,一副拒人千里的疏离。
闲言碎语时有传来,她总是一笑置之。恨吗?气吗?后悔吗?都过去了。往事不堪回首,亦不愿回首。
有些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头。
5.
一次家代会结束后,一个家委会的代表握着她的手很真诚地说:“老师,最近冯安安麻烦你了。”
冯路阳是冯安安的爸爸。他的妻子一年前因病离世,女儿大了,思想上有些跑偏,这大半年多亏新霞苦口婆心,才勉强拉回来。
阳光下的冯路阳笑得很油腻。他并不胖,相反,由于经常锻炼,体格匀称,这个年龄没有啤酒肚而且保持好身材实属不易;他很高,几乎挡住了身后的太阳;他的手很有力,让人感觉当过兵。他经营一家水缸厂,他很爱他的女儿。
可是,新霞还是觉得他油腻得很。那是对所有接近的男性的一种天然的排斥。
“老师,晚上一起吃饭吧,谢谢你对安安的帮助!”
新霞本能地回绝。这是原则问题。
“啊?”冯路阳叹了口气,黯然道,“今天是安安的生日,她说最想请你来……”
新霞顿时急了,那个孩子,离家出走两回,绝命书也写了,可千万别再出差错,慌忙答应下来……
后来,新霞问当初这事,冯路阳一脸无辜道:“我发誓,绝对是冯安安一手策划的,我只是提了个建议。”
“什么建议?”
“唉,你这人就是太正经,累不累?以后别绷着,放松点,想干啥就干啥,想说啥就说啥,咱家你一个人说了算,有事我顶着!”
新霞笑他不正经,笑着笑着就哭了。
这么多年,她也算有家的人了。
她没有生育,因为身体问题。冯路阳很认真地说:“我去医院咨询过了,可以做试管。”她这么好,理应有自己的孩子。
这事终究没成。新霞不想折腾了,她不再年轻,就这样守着,也挺好。
她开始种花,阳台上满满的都是多肉;又开始学习国画——这是年轻时就喜欢的,现在重拾起来。
而冯路阳则迅速增重,在朋友们的耻笑声中,坦然地挺起了啤酒肚。越看越——油腻!
他拉她去新整理的展厅:“媳妇儿,看看咱家的大鱼缸,多有范儿!”她望着璀璨灯光下五颜六色的观赏鱼,想到最初,以为他卖的是农村很久以前那种厚实的大瓷缸,还请他找个小号的,运到老家院子里养睡莲呢。不禁笑了笑,然后迅速转移了爱好,投入到对国画鱼的激情创作中。
冯路阳有些无奈,本想着拉她入伙,借她在学校的雷霆手段带动下家族生意,没想到媳妇儿对做生意一点不感冒。好吧,女人就是该这样如娴花照水,商场拼杀的,还是大老爷们上吧!
6.
岁月绵长。一丝一缕,细数光阴。
安安该上大学了。
看着屋里跑来跑去风风火火的大姑娘,新霞想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在学校风光无限的女孩。她突然有些紧张地抓住安安的手:“安安,阿姨不反对你在学校谈朋友,可是最好让你爸看看,别陷太深,让自己吃亏。”
“妈,放心,我哪舍得你俩!”这姑娘长开了,眉眼弯弯,像他爸一样活泛。
她不像自己,不像才好!新霞抿嘴轻笑。小时候吃了苦,长大了就该享福了吧!
她的眼角有了鱼尾纹。透过轻微似蛛网的纹路,透过曾经星星一样亮的眼睛,流淌着温柔。
她想起了年轻时最爱的话:流年静美,光阴可期。
是啊,流年易逝,心安即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