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事之死亡
乡村记事之死亡
六爷爷的死让我送走了我们家族里最后一位爷爷辈的老人,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感也莫名升起,六爷爷的职业很特殊,他是专门给死人入殓的,他的职业特点就是见过数不清的死人,听过无数的哀号,等到他自己的时候,他却无能为力了,最后是由他的得意高徒为他完成最后的入殓仪式的,是否令他满意就不得而知了。
听说六爷爷的坟墓是在他死之前就已经选好了的,紧挨着已故的六奶奶,他在死之前已经为后事做了诸多的安排:坟地的尺寸、死后穿的衣服、办丧事的费用、遗产的分配等等,都是很详细的,村里的老人在死之前多半是很清醒的在安排着自己的后事,根本不象要儿女操心,他们不能替儿女办的是如何度过那几天,死亡真是一次有计划的聚会,亲人好友多半是有思想准备了,最后的恐惧是只是濒临死亡的人一个人的。那是怎样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们真的不曾知晓,那个炎热的暑假,六爷爷是躁动不安的,对死亡的恐惧和抵触使他疲惫不堪,整日整夜的担忧,病痛的折磨使他消瘦不堪,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很多,仿佛已经和阎王见过面了。有几次他都把儿女们叫到床前,让他们通宵达旦的守在面前,准备着送他最后一程,养儿防老,有儿子为自己送终是祖祖辈辈根深蒂固的观念,在这一刻,我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每个人把儿子看得那么重要了,更为重要的是,在出殡时离不开儿子,按照风俗,在棺材抬起的瞬间,女儿是要放声大哭,而儿子必须由人扶着跨坐到棺材上,由抬棺木的人抬着走上百米,就是这个仪式,让乡村里每个人都刻骨铭心,儿子的重要性就无比突出了。我是理解了一种观念何以长存了。六爷爷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孙子孙女一大群,真正是儿孙满堂,在这样的时刻,我也会觉得他的一生还是很丰盛的,儿子守在面前安慰着他,经过了近一个月的煎熬,爷爷累了,他的孩子也累了,以致于在他真正临终前,没有一个孩子在面前,他们在另外一间房间打扑克,以打发漫长的时间,后来大儿子来和我妈说起他不好的状况,我妈妈去看他时,发现他已经很不对劲,听说是很激动,还吐出污秽的东西,妈妈赶紧叫他的儿子们过来给他换了衣服,在衣服口袋给他放钱,这在我们那里是对临死人必须要做到的,听说六爷爷是很想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说不出来,因为死之前每个人都是哑巴,只能干着急,六爷爷就真的撒手人寰了。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一切早就准备妥当,鞭炮放响,儿女哀号,整个村庄沉浸在悲伤中,我是很想去看一眼六爷爷的,我记得他暑假来我家和我父亲讲话,那慈祥微笑的脸,还有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可我没有勇气去看他最后一眼,一者是因为我是孙子辈分里已经出嫁的,在大家观念里我已经不属于这个家族了,我要表达一下我的亲情也是只能默默伤心了,再者,我不敢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敢去看死人了,对死亡的恐惧也许已经改变了我,我再不是那个小时侯的我,那个在每位老者死之前我都和小伙伴去观看的我了,儿时的我见过很多垂死的面孔,有那么几次我刻骨铭心的记者死者的样子,当时我并没有害怕的意识,多年后我发现,我的梦魇里有很多的奇怪面孔,有很多恐惧令我哭喊着醒来,也有梦见亲人的死亡,也许这就是所谓阴影的来源了。越长大我越不敢面对亲人的离去,我越觉得失去安全感了。
乡村里死人停放不会超过三天,入土为安的观念影响着每一代人,所以六爷爷很快就被装进棺木,那天我也没有去看他最后一眼,入殓是在傍晚进行的,不是每个亲人都可以看的,按照风俗凡是出生时辰和六爷爷一样的人都不能参加,象我这样带个小孩已经出嫁的也是不适宜参加的,我怀抱女儿,坐在门口,想着六爷爷的样子,眼泪有点忍不住了,这个时刻他所有的儿子孙子辈都会送他这最后一程,他们会给他穿戴整齐,然后把石灰什么的放进去,这样的关于入殓的记忆我也只是在十七年前送自己的爷爷时候有点印象,棺木盖上是有诸多讲究,也要用钉子钉很牢靠的,亲人们痛不欲生的以头碰棺材号啕不止,听者往往会被他们的哭诉感染落泪,全村的人都沉浸在悲伤上,古老的乡村没送走一个人大家都会来送行,等到第二天,乡亲们会被请来吃早饭,为六爷爷送行,这早饭必须得吃,包括自己的儿女,悲伤也得停止,据说只有这样才会得到逝者的保佑,人们还要热情高涨的吃,要吃得热闹,不许有人哭,每一个环节是是安排的,有固定程序,吃完饭后,在棺木抬起那一刻,哭声震天。鞭炮齐鸣,六爷爷的儿子就会坐在棺木上被抬着走一段路,有个主事的在那里吆喝着,时不时要所有人跪下再起,几乎每走十多不就要行一次跪拜礼,众人还要配合着主事者的吆喝应声“呦”,村庄里的每户人家都会准备好鞭炮来送行,人群是庞大的,六爷爷就这样被大家抬到那个叫凤凰山的地方去,陪着他的妻子,陪着他的哥哥嫂子,我抱着孩子远远跟在棺材后面,离人群远远的,我已经不能象小时候一样送家族长辈上山埋葬了,尽管我的心是悲凉的,可我却再没有可以表达的自由了,整个村庄都空了,人们用热闹的方式表达了对死者最后的不舍,六爷爷就这样带着对尘世无限的眷恋离开了,此后的两三年,那场面一直在我脑海挥之不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村庄里每死一位老人都会让我觉得很不安,都会让我觉得没有安全感,我知道,有些温暖的面孔从此永远再没有了,再不属于我了。
一生风光的六爷爷,终于有次出现在我梦里,让我惊出了冷汗,似乎他有些痛苦不安,当我回家问起六爷爷坟墓的时候,听说了他坟墓里有点进水了,后来他的儿子又替他弄了下,终于觉得心安了,我依然能想象他和蔼慈祥的面容,亲切的叫着我的名字,一如儿时般温暖。
乡村记事之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