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涛
赵国涛说: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
我笑了。这话别人说了还好,他一个法治工作者也这样说,就得让人大跌了眼镜。可后来,我又见赵国涛,他又重复了同样的话。故事就这样开始。
赵国涛是个好人,不是我说他好,而是众人都说他好。他个子不高,皮肤不白,眼睛近视,长相一般。他是我高三密友,颇好诗词,与我、还有刘高秋在S中号称凌霞三词客。后来,我自营茶室,事业小可,等闲过日。闻言刘高秋远洋留学,竟修成博士,一旦回国即居身要害,却再无消息。可赵国涛最惨,他自诩文气纵横入秋云,壮志吞吐迈天河,却三试不第,快剑生尘,无奈收获一张野鸡学校文凭,奔波北门,沦落小吏。本来,他还不甘心,想在这平地里起些波澜,可他终究运命不佳,碰壁终日,于是也不再谋高举,只在方寸之舍,助人绳墨之策。
没人念他好,他心自有碑。一次,去镇上办事,见到国涛,他邀我小坐。我早想寻机看看衙门光景,就随喜而往。他的办公室很小,制度很多,满满地糊了四墙。桌上,案卷等身,胜过当日他高三的书案。我随意赞叹他的辛勤,他却苦笑自己事业的窳败。初不解意,笑说:室陋德馨,也不能说窳败。他不语,想来有他的隐讳。
后来,我又去了他那儿一次。这次,他的办公室大了许多,却还是他一个人。制度更多,案上文卷更盛。但墙上,却多了不少丹红的锦旗。见是:循绳墨正法度,执规矩量方圆;一心藏公义,万古吐幽兰;无悔竹筠志,有羡甘棠情;丹心烛夜梦,琴手奏和章……我越看兴致越高,笑着对国涛说:这些话,只怕当年咱们凌霞三词客也难写得出吧。他倒红了脸,说:唉,这些烂街陈词也只好充点门面。本是不想他们上墙的,可上峰意思不得委拒。我说:无论如何,这是事主一片心意,也是你的功劳,看了也增喜色。他说:事主哪有这许多花肠,都是街面文人的窃编窃制罢,那后面的箱子里还放着许多呢。我这才注意到,后面落尘的箱子堆着满溢的锦旗,色彩暗淡。我打趣儿说:这荣誉也退了颜色。他笑着说他原本不求这些,求也求不得来,只求做事不负了良心。人家都说,俺们这一行,是帮着一群人打另一群人。这话粗的很,可不少情况下,却是符合实际的。有人送锦旗,自有人写字报。有人说项,也自有人谇诟。
我将离开时,他说了本篇那句令我震惊的俗语。
我的茶室很贵,除了城里一伙附庸风雅的家伙几乎没人光临。有一天,茶室里竟来了两位稀客,其中一个是赵国涛,另一个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妇。见到赵国涛来,我十分惊喜,连忙起了龙井来招待。
可那妇人竟不会用茶具,就连国涛其实也不大会用。他虽口吐莲花,名动S中,却也只是纸面风流,为人老实得很。且他北门小吏,哪有闲钱挥霍。我便坐在他身边,佯作陪客,实为服务。国涛心细,很快便游刃有余。
茶烟含青,茶韵幽悠。老妇却不解,连饮数盏,却催点主食。国涛起身,偷偷喊我到一旁,要我帮买两碗面。我当下意会,悄悄让服务员冰妹去内堂让媳妇儿下两碗面。
饮茶间,老妇又大说世道的坎坷。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理清了脉络,大意是老妇孀居,含辛茹苦携扯二子成人。后两子相继入学,老妇为支撑家庭,长年在外给人雇工。两年前,次子考入大学,为筹集学费,她回到老家打算卖掉种了快三十年的几亩槐树,回家后却发现早已桑田沧海,地面硬化,树木无处可寻。经四下打听,才知邻镇大户包了山头,建了酒庄。老妇找大户,大户只说,经了她的舅子的同意,只叫她去寻她舅子。她舅子却是有名的痞子,只说大户鼎盛,百般求巴结不得,休要惹他,且待等等。这一等,已是数载光景。舅子不理,大户推脱。倩人谋说,人畏大户势力,不敢强要。告之有司,叫了大户和她舅子,大户硬称早与她舅子有君子之约,无复他言;她舅子则气急败坏,说自己不过随意应承,分文未见。后来,她舅子被执拗不过,和大户复提及地里树木几何等细末,备立凭据。大户竟矢口否认林地有树。最终竟成疑案。
赵国涛得知她的冤屈,就替写了状子,同她去法院告官。三去五回,院方竟不受理,只说奄无凭据,且补了再来。来来去去,总是各种说辞。周围郁郁葱葱,林木参天,这相邻处水泥硬坂钢房铺设,却总是默默无言。她泣诉:天地良心。他愧无力让光阴倒流,亲自扯了铁面的法官去数树木的株数。大户起先还有所畏惧,听闻老妇三去五回毫无结果,竟对她冷言嘲讽,气得她生了一场大病,发誓告到底。
老妇不知法,还向国涛打听,她的病能不能让大户负责。国涛做了解释,老妇倒也明理。可这树木,老妇与故夫亲手所栽,一旦除却,竟不得她的同意,告诉无门,令她十分愤怒。
我听了也气愤填胸。这等肆意收罗他人家财者高蹈人上,受害者却毫无反手之力。更别提国涛那嫉恶如仇的脾性了。
老妇看了绷紧着脸的国涛,说:算了吧,人家说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今天才体会到了。
国涛说:告!这是什么样的人世,似这般都不可诉,我们也不知该何处访求生活的价值了。
国涛起身,欲要结账。老妇死活不肯,抢着要结,问那面的价格。我只说不要,推辞不过,就说八元,她与了我百元的大钞,我递了她八十四元。国涛递了颜色,我会意点了点头。
后来,国涛托人捎了三百元。我不接,那人只说自己是跑动者,不让我为难他。再后来,我到镇上,没见到国涛,办公室的人说,国涛下海了。那老妇的结局,便无从得知,只是大户的生意,愈加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