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惊鸿照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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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一生留诗近万首,大多豪放雄浑,颇有谪仙风骨,故有“小李白”之称。能显其柔肠婉约悱恻情怀的,当推他的一些沈园诗。读陆游的沈园诗,总让人有不胜唏嘘之感。
诗言志,一首好诗总是承载着最真挚的情感。陆游的沈园诗,是他对唐婉最真切的爱恋和最深沉的怀念。因其情真意切,故句句皆能撼动人心。
陆游和唐婉的故事家喻户晓,人尽皆知。因为他们著名的爱情悲剧,我先读到了《钗头凤》。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两个被重复了三遍的字,“错、错、错”,“莫、莫、莫”。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悔和无奈,那是一种怎样的悲情和遗憾,我感叹文字的力量有让人感同身受的魔力。
陆唐的故事其实没有新意,无非是又一出“孔雀东南飞”,婆媳不和导致夫妻仳离,出妻后各自婚娶。陆游续娶王氏,唐婉离了陆游,赵士程珍而重之娶为正妻。赵士程乃皇族宗室,天潢贵胄。然十年赤诚温柔以待,却终敌不过陆游即兴挥毫一首《钗头凤》。唐婉和《钗头凤》词不久,抑郁而亡,赵士程终生不再娶。
故事终究走到更为悲凉的结局,陆唐的爱情悲剧里,另一个痴心悲情的厚重男子,又无端做了这千古绝爱的陪衬。
原来再雄心壮志慷慨激昂死生不问的男子,也不得不屈从于礼制的约束。还是爱情和亲情的较量,就该以失败告终。能立主恢复、抵触当朝宰辅的陆游,却不敢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为唐婉争一席之地。
世人言恨放翁一人不争,误三人之终生。我也曾想如果陆游当时能替自己和唐婉力争,再力争,结局也许不会如此。
但或许,终究是一场宿命。人处其间,自是没有置身事外者看得清晰通透。俗世红尘,种种羁绊于心。遑论胸怀孤勇,一念取舍,杀伐果断,执着坚韧。情字纠缠,瞻前顾后左右为难患得患失之际,终难免捉襟见肘生出无奈憾事,逃不过命运乖蹇暗中铺排。
俱都是,性格使然,命运使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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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一个人去过沈园,冬日的午后,冷冷清清。逛园子,其实最适合罕有人至的时候,一水一阁、一花一石、一草一木,才显情致无边。
园子并不太大,一石照壁后豁然开朗,一汪绿水,静静无波,频现凄凉况味。踏上石桥,很自然地想到了陆游的那首《沈园》诗:“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四句皆写景,景中皆含情。
中学时读这首诗,其实体会不出年少夫妻如花美眷的那番缠绵旖旎,只是隐隐被那些有着穿越千古之力的文字打动。后来才慢慢懂得,当那种经历过的密意柔情消失无踪一去不回的时候,那些曾经携手走过的地方,哪怕再平凡普通,也一样能撩动起最真切痛楚的记忆。斜阳园林、亭台池阁、春水桥廊,这个越中名园里的一切,都伴着城头声声画角,引人追念,添人愁绪。那种恍若一梦、物是人非、乃至人物皆非的彷徨和感伤,是如何触目惊心地叫人柔肠寸断。
这样的情绪在陆游的沈园诗里俯拾皆是。
不幸的唐婉在沈园重逢陆游,看到他题于壁上的《钗头凤》极度哀伤,香消玉殒。而更为不幸的是困守在沈园的爱情绝唱里不能走出的陆游。他心系家国,胸怀天下,慷慨激昂,一腔豪情。然而四十年后,他依然走不出那无边无尽的爱情伤痛,依然频频流连往返,浅斟低吟,顾盼往昔,难遣情衷。他说:“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他道:“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他叹:“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过电影《钗头凤》,那时没什么印象。后来又看顾锡东编剧、茅威涛主演的越剧《陆游与唐婉》,印象深刻。尤其是陆游在沈园中重逢唐婉的那一幕,茅威涛演得很好,因为感情的到位。
那个“下马草军书,上马击狂胡”的铁血男儿,腰悬长剑,一袭青衫,沈氏园中,缓步而来,“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而那一双红酥手,执了黄藤酒,酒尽杯干,入了谁的咽喉。酒中含泪,化了剧毒,痛得人心肺肝肾,支离破碎。
那个冬日的午后,空寂的沈氏园中只有我和一对拍婚纱照的青年男女。我有些触目伤情地将园子逛了一遍又回到题诗壁前,看见不远处的亭子里那对幸福的男女摆着姿势还在拍照,甜蜜的笑容漾满各自的脸庞,浑不管身后便是那两首题壁的千古情殇。
诚然,再惨烈的事故在别人眼里也无非只是故事,感同身受,非至亲至爱至情至性者不能有。
我的目光在壁间两首《钗头凤》和一对甜蜜爱侣间流转,想陆游与唐婉也有年少缱绻相携恩爱的甜蜜时光。新婚燕尔,他们吟诗联句,琴剑和鸣,相挽相携,流连池台。他们一起采摘菊花,幸福地缝制菊花枕芯,写就菊花诗,曾经是羡煞多少人的绵绵情意。而这样的爱,终究是他陆游先放了手。之后的无限追思和无尽追悔,其实于人于己已经没有意义。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当最初的那一缕清香枕在脑下,盈于怀抱,留存襟袖之时,有没有想过这一生都当殷勤呵护,不离不弃。
世间之爱,得之当珍惜,护之当坚韧,爱的路上永远都需要坚持和勇气。
当然,想想我们所处的时代,不知比他们幸运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