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有泪之二十九
黄照早就不想每天回家面对后妈和她的孩子们,我知道主要是不想面对那样的爸爸,他很早就搬出来住了,离他爷爷奶奶家不远。他说为了方便陪他们,我经常和黄照一起去看他们。
和颜子的父母一样,黄照的爷爷奶奶慈爱的像阳光,我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看着他们互相逗趣的拌嘴,妻老添偏爱,“闲吟不见油瓶倒,善目慈眉槛外人”。
我羡慕这样的暮年,也曾经幻想过。
回到他的住处时夜幕已经降临,夏天的傍晚月朗星稀,凉风和煦很是舒服。
黄照说:“我们去凤栖路走走吧,梧桐花快要凋谢了。”
“梧桐花的花语是情窦初开。因为它是春季里很晚才开的花,人们觉得这是坚贞不渝的表现,就像情窦初开的一段感情,即使不会有任何结果,也还是会成为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美好时光。”我点头,走在路上时颜子当初的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闪现。
我忽而明白了颜子当时的煎熬。
“其实你不必重新找房子的。”
黄照的眼神有柔情但永远见不到阳光,他拥有着黑泥土一般细腻温柔又闪闪发光的内心,笑容却始终如此的冰冷,像是年轻的身体里困着一只沧桑的怪兽。如果有人认识过去的他,便不会对现在冷若冰霜的黄照敬而远之了,没错,这样的人,在暮城现在只有我一个。
“我想开始真正独立的生活。”
黄照没有说什么,我们安静的走在树荫下,昏黄的路灯点缀在梧桐树间,“广叶结青阴,繁花连素色”,凤栖路旁的梧桐是暮城最老的,即使在夜晚走在路上也能感受到这片梧桐的浩瀚,相比于波澜壮阔的大海,这样的梧桐树海讳莫如深更加让我敬畏,它所包容的是人间烟火,有着不可名状的通达。
我们在一棵老树脚下坐了下来,“其实我们都没有苓儿勇敢。”黄照说着捡起脚下的一片梧桐树叶在手上把弄。
“是啊,那两年跟着她一起翻遍整个暮城去找你,像个侠士一样活着,每天睡前都期待新的一天到来,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其实回来之前我每天也都过得很有目标,为了回暮城,我每天都在做着准备,随时调整我的计划,现在想想,那样的生活很刺激,但好像就算成功了却并不是赢家,也并没有想象中会感受到的喜悦,幸福。”
“在路上时惊险喜悦,到达终点时落寞迷茫。是我们一直用错了形容词。”我的话音刚落,黄照忽然转身看着我,即使此时的他如此袒露心声,可他的眼里依旧看不到一点波澜,我也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所有故事,但他仍旧像这片梧桐树海一样神秘难测,我按住他摆弄梧桐叶的那只手,贴近他的身体,他没有躲开,彼此熟悉的鼻息冲刷着我们的脸庞,我直视他的双眼说:“我想在你的眼里,看到一丝挣扎。”
“挣扎什么?这世界太大,不存在对错,所谓的成功和失败也都可能是错觉,现在,我只想努力让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你。苏又,你在清泉中听我一次,我愿在烈火中听你一生。”
那一刹那间,我在他的眼里闪现了一丝丝温柔和坚定,原来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懂他,那时的他或许已经在一点点改变,而我,仍旧倔强,我看着他的眼睛追问:“你明明痛苦,明明无力又无奈,为什么在你的眼里,看不到一丝丝的挣扎?”
活着,确实是一件艰难无比的事情,我们要承受外界种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更要面对自己内心无穷尽的困惑,我们越是聪明,越是深究,那些困惑就像倾巢出动的蚁群,就越是扎在心头上咬住一块肉,死死不放。
一字一顿,我说的很认真。
他歪着嘴角一笑,扭过头躲开了我的眼神,起身站了起来,说:“因为我已经不再挣扎了”,他说着俯身拉起还在树下坐着的我:“回家吧,该休息了。”
我们挣扎,孤独的苦苦挣扎,仿佛永远会置身黑暗,仿佛生活中总有一个挣脱不开的笼,绝望从来不会只身前来,它结伴而行像一个巨大的密网从天而降将我们死死的囚禁在无边的黑暗里,直到我们不再呻吟,直到我们孤独的像是世间的一片影子,直到我们习惯了这一切,世界就开始变得无聊枯燥。
我乖乖的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浸染下锈成了古铜色的柔光。
我忽然发现我们都错了,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还在前路上行走的我们就是勇敢的,不管用什么姿势,带着什么样的残缺,勇气一直在身体里与我们生死相依。
后来的很多天,黄照都对我说着那句话,“苏又,你在清泉中听我一次,我愿在烈火中听你一生”。
即便这是一句无比动人的情话,我却没有那么多的感动,我的火之意志也早已经被消磨的只剩下深埋的火种,很难再被点燃。只是缘分,一意孤行的让这一切,仍在继续。
幸运的人,在黑暗的尽头,会看到一直散发着暖光的独角兽,美得像天边不散的晚霞,它可爱,纯净,体型巨大,却仍像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那样无邪的笑着,它说它好孤独,孤独了几千年。
那个幸运的人有幸醍醐灌顶,原来,孤独就像我们每个人心中生出的一座活坟墓,开着乱花,埋着尸骨,再奸佞,再古怪,也不过只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如同我们身体里的一个巨噬细胞,或是一个递质,一个淀粉酶,甚至只是流动血液里的一个小小的气泡,不该放大,不该吹嘘,不再需要对它另眼相看,我们才会日益强大。
只是,有些道理,我们事后懂得的时候,已是物是人非。
秦三越拿着暮城职校的录取通知书高兴的告诉颜子那天,我搬出了颜子家,开始独自生活。
至于三越为什么这么高兴,是因为那所学校就在梧大的对门儿,颜子应该多少有些高兴,不管她自己承不承认,从小到大对于三越无微不至的照顾,颜子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习惯,而且有所依赖了,相比他去其他城市上学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对于这一点我应该比颜子自己更加高兴,但我没想到过自己的内心真如向真所说的那样冷漠,直到搬家那天,三越跟我说了一番话:“我知道我没有你们那么聪明那么会讲道理,但我还是想说。你为什么最近要这么故意疏远颜子,她最近瘦了多少你不是没看到,她总是发呆,然后忽然说出你的名字,我陪她逛街买回来的都是你喜欢的东西,吃的还是打包两份,结果你看都不看一眼,她每句话都会提到你,每一句话!她总是问我为什么,是不是自己不留心伤害了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到底为什么?!”
三越说着,情绪有些激动,我想此时站在他对面的如果是另一个人,他一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一顿再说。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些理解黄照的那双眼睛,山崩地裂也看不到一丝挣扎的冷漠,我看着三越,用黄照的眼神,说:“这样对她最好,上大学后,你还是要好好照顾她。”
说完我就准备转身离开,三越提高了嗓门,对着我的背影喊到:“昨晚她都发烧了……”
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我低着头小声的回应了一句:“哦。”
三越一定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