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解读张九龄《望月怀远》
我们此前讲过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明月,也讲了李白《静夜思》中的明月,在盛唐三大明月中,还有一首张九龄的《望月怀古》中的明月。况且我们前面也刚刚说了,命运多舛的孟浩然一生无缘于仕途,唯一一次接近于仕途的就是晚年加入了张九龄的幕府,所以上一篇我们也讲了他那首《临洞庭湖赠张丞相》的名作,而张丞相就是著名的张九龄,也就是说张九龄应该可以说是唯一一个能识、能用孟浩然之才的人。事实上,张九龄的气度、风度,还有他的温度,尤其是他政治格局上的高度、宽度与厚度,可以说是盛唐、是开元盛世的最后一抹亮色。所以我们今天就来赏读一下他那首著名的《望月怀远》,诗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说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一浑然天成的千古名句,我就不由得想到前两年《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的时候,有一个词一下成了热词,叫“葳蕤”,它是形容草木丰茂,枝叶繁华的样子。网上突然盛传其词之美,所念起来都朗朗上口、别有一种温柔,然后有人惊讶地说,啊!原来这个“葳蕤”就是张九龄所说的那个“兰叶春葳蕤”的“葳蕤”啊。我又想到今年诗词大会上,一个16岁的上海女孩子叫姜闻页,在场上,面对他人咄咄逼人的气势的时候,淡定地说出:“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既然有一颗热爱诗词的本心,自然一切都云淡风轻。而“兰叶春葳蕤”和“草木有本心”,其实都来自《唐诗三百首》中的第一首,就是张九龄著名的《感遇》十二首中的第一首,诗云:“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可见张九龄遣词用句的功夫,在后人看来成为全唐诗人中最为杰出、最为翘楚者,否则也不会将他的这首《感遇》置于整个《唐诗三百首》中的第一篇了,可是这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却丝毫看不出遣词用句的技巧来。比之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比之李太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张九龄的这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显得更为古朴,更为古拙大气,仿佛随意道来,不假思索,却苍苍茫茫,无边浩瀚的广度与温度不经意间扑面而来。你看,那海面上升起了一轮明月,你我虽然各在天一涯,却都在此时沐浴着这圣洁的月光。
论词句中的意象与意境而言,前有谢庄的《月赋》说“隔千里兮共明月”,后有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意思与意境确乎都相差不大,但不知为什么,唯有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说得那么自然而然,却又意境雄浑阔大,感觉随口一读,胸怀之间便随明月生出一种浩大却温暖的感觉来。事实上我个人以为,像“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的语言,绝非只擅长词语技巧者便能道出。他一定要有人生的深厚阅历与高绝的人生格局为奠基,同时又应不失赤子之心,要有一颗清澈干净的灵魂,也就是人生的厚度、广度、宽度、高度、风度、气度还有温度缺一不可,否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的句子绝不能道出。那么盛唐最后一代名相张九龄的,他的厚度、广度、深度、高度、风度、气度与温度又是怎样的呢?广东的韶关,至今还有一条街道,就叫风度路,这条街的名字便因张九龄而起,因为张九龄就是广东韶关的曲江人,也是历史上第一个任丞相的岭南人。清初大思想家王夫之,曾经称赞张九龄,说他:“当年唐室无双士,自古南天第一人”。
张九龄可以说是出身名门,其先祖应该是留侯张良后世子孙中的一支,西晋开国功臣张华。西晋时期政治家、文学家、藏书家,西汉留侯张良的十六世孙,更是张九龄的十四世祖。因而张九龄自幼便有大志,兼之聪慧无比,世人更以神童目之。十三岁时,他拿着自己的作品去拜谒广州刺史王方庆,王方庆看后都感慨地说,此儿将来一定大有前途。二十三岁那年,张九龄入京参加科举考试,名列榜首。榜单一出,天下哗然,包括那些落第的考生纷纷不平,甚至纷纷上告说考官不公平,一个来自岭南蛮荒之地的考生怎么可能考上状元呢?此事甚至惊动了朝廷,皇帝下诏重新考试,结果虽然增加了一些进士名额,但独占鳌头的依然是张九龄。这一下众人哑口无言,张九龄名声大放。唐玄宗继位之后,张九龄立刻受到重用,因为唐玄宗特别钦佩张九龄的风度。《新唐书》记载:“九龄耿直温雅、风仪甚整”。就是说他性格温文尔雅,但在日常生活中特别注重仪表风度。
据说为了维持风度仪表,张九龄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发明。当时大臣们上朝都要带笏板,笏板就相当于今天的记事本或者iPad,用以写下要汇报的事项,或者随时记录皇帝的最高指示。以前文武大臣们出门上马或坐轿,都是把笏板往腰里一别,就跟乡野村夫插烟袋一样。张九龄觉得如此装束太煞风景,就让人做了个很精致的笏囊,每次上朝的时候就把笏板装进笏囊里,然后让随从捧在手中,在后面跟随,他自己只管昂首挺胸向前走,再也不会因为腰间那个多余的笏板而有损他的仪表风度。九龄此法引得朝臣们纷纷效仿,连唐玄宗每天看到张九龄上朝时候,风威秀整、气质卓越,便高兴地对左右说,朕每见张丞相都感到精气神为之一振哪!后来每有大臣向他推荐丞相人选,他都要先问一句,“风度得如九龄否”?张九龄俨然成了唐玄宗眼中的一面镜子啊。而广东韶关的风度路,便得名于此。不光是仪表风度,唐玄宗对张九龄的文章才学更是钦佩之极,他曾经对侍臣说:“九龄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朕终身师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场之元帅也”。此论一出,时人后人皆以“文场元帅”称颂九龄。
可是唐玄宗虽然如此看好张九龄,并最终拜他为相,甚至因此也取得“开元盛世”的辉煌成果。可唐玄宗在长期的政治劳作之后啊,对政务事必躬亲的做法已产生厌倦,想退入深宫享受人生,又想用政治制衡的方式钳制众臣,于是便提拔了一代奸相李林甫,以制衡张九龄。张九龄是一个极坚持原则的人,又敢于直谏,所以虽然他风度仪表乃至才学超群,但前与姚崇,后与李林甫、牛仙客,包括与玄宗本人都产生了不小的矛盾,最终在口蜜腹剑的李林甫的种种手段下,张九龄被罢相,出任荆州长史。就是在荆州长史任上,他赏识人才,将一生不得志的孟浩然引入幕府,同时也是在这一段罢相之后的人生落寞期,他写下了著名的《感遇》十二首和这首千古传诵的《望月怀远》。所以此时的张九龄,已是历尽了人生的沧桑、晚年的张九龄。他从少年时意气风发、名满天下;到中年,知行合一锐意政治,甚至在贬官时期打通大庾岭古道,修建了古代的京广线;而他后来主政为相时期,既能以农为本,恩惠于民,直接有益于“开元盛世”的开辟,又能奖掖人才、目光如炬,且谨守原则。一方面,他善识人才,王维、孟浩然等一大批出类拔萃的人物都得到过他的提拔,另一方面他又能辨识奸雄,他只见过安禄山一面,便断言将来“乱幽州者必此胡儿”。后来安禄山因罪当斩,张九龄作为丞相力主将其斩首,可惜唐玄宗不听。后来“安史之乱”,唐玄宗不得不仓皇出逃四川,一路风餐露宿、困苦不堪,这时候他想起张九龄当年的劝告,想起九龄的目光如炬,悔恨地潸然泪下,感慨地说,“蜀道铃声,此际念公真晚矣;曲江风度,他年卜相孰如之。”慨叹再也没有张九龄这样的贤相辅佐自己,可此时的张九龄早已逝去了十五年了。
所以后来唐玄宗专门派使者,到韶关曲江张九龄的墓前祭奠,以表达自己的悔意与敬重之情。所以严格说起来,大唐由盛而衰,张九龄就是那一道分水岭啊!所以晚年的张九龄、被罢相之后的张九龄、在他身后大唐即将由盛而衰的张九龄,他的身影可能是落寞的,可他的胸怀、他人生的积淀却已经是无比丰厚的,而且此时他人生的格局却是越来越高的、越来越阔大了,所以写下“海上生明月”的张九龄是经历过世事浮沉的张九龄,是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张九龄,是拥有了人生的厚度与广度的张九龄。最难能可贵的是,拥有了这样的人生厚度与广度,却依然不失风度、不失气度、不失人性中那让人倍感温暖的温度。
所以他在“海上生明月”之后,想及“天涯共此时”,然后会自然而然地说出:“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这里的情人,当然不是杜拉斯的情人,当然也可以包含杜拉斯的情人。既可以是指作者自己,又可以是指天下一切有情人。有情人天各一方,在世界的不同的角落,大概都埋怨着这慢慢长夜之难捱吧?他们孤身彻夜不成眠、他们辗转反侧起相思,所谓“竟夕起相思”。漫漫长夜相思之长,竟从明月所生之处而来,让人对这种相思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所以我们在《春江花月夜》里也说过,“海上明月共潮生”的“生”和张九龄“海上生明月”的“生”都是生命的生,生机的生,而不止是一个动态升起来的“升”,这里的意境便别有生机、别有生趣、别有一种人生的境遇。既然有怀远之情的人难免终夜相思,彻夜不眠,那么接下来的颈联便突然落到了生活的细节上——“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这是说身居室内,灭烛望月,一个“怜”字便让人心生爱意。中国人较为含蓄,不直说其爱,在古诗词中要说爱常以“怜”字相替,因为怜爱怜爱,怜就是爱的意思。所以灭烛望月、清辉满屋是更觉可爱,而披衣出户、露水沾润、月华如练,愈加陶醉。这样的境地却突然生出遗憾来,“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忽然想到,月光如此美丽,却不能“劝君多采撷”以赠远方亲人,倒不如回到屋中,去寻个美梦,或可在梦中梦得让人欢愉的相遇。这样的念头是多么自然,又多么干净,甚至带着一丁点的惆怅,还有一丁点儿的希望。
所以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光下,一切都是浩大的,一切又都是缠绵的,一切都是纯粹的,一切又都是缱绻的,连明月、连相思,连情人、连那个梦都变得那么通透而温暖。所以,读了这样的《望月怀远》,怎能不让人放下眼前的苟且,想到美丽的诗和远方呢?张九龄,一代名臣、一代贤相,却能在人世风云变换的沧桑之后,依然写下这样既浩大广远,又通透温暖的诗作来,真是让人无比感叹。大概只有盛唐才能既给人昂扬奋发的人生志向,又给人清澈无比的灵魂坚守;既让人在万丈红尘中矢志不渝地努力追求,又让人紧紧地握住人性的温暖永不放手。那种风度、气度与温度,便是九龄、便是盛唐、便是唐诗难以企及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