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哲学之光读书

笔记·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

2022-05-16  本文已影响0人  如是如来

西西弗斯的神话

阿尔贝·加缪 著

第一章 一个荒谬的推理

第一节 荒谬与自杀

1.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判断生命是否值得活下去,等于回答这个哲学上的基本问题。

2. 因此我断定:生命的意义是所有问题中最迫切的。

3. 自杀只是承认生命“不值得”。生存,当然绝非易事。人为了种种理由而继续进行存在所要求的行为,其中第一个理由是习惯。自愿去死就表示认清:那种习惯是可笑的,或者缺乏深刻的理由,日常焦虑显得愚不可及,受苦毫无意义。

4. 在人与生命之间、演员与舞台之间的这种离异,正是荒谬的感受。

5. 坚持和清醒是观赏不仁的表演——荒谬、希望与死亡在其中进行交谈——之必备条件。

第二节 荒谬的墙

1. 深刻的情感,正如伟大的著作,总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2. 在每一条街道的转角,荒谬的感受都可能袭上任何人的脸。

3. 我一向根据人们的行为、他们的全部事迹与他们一生所带来的影响,去“实际地”认知并辨识他们。

4. 一个人定义自己,是根据他的装扮与他的诚挚的欲望。

5. 荒谬的气氛只是开端。结局是荒谬的宇宙以及一种心智态度——照亮世界的本来面目,揭示它特殊而冷酷的真相。


6. 一切伟大的行为与思想,都有一个可笑的开端。

7. 舞台的布景也有崩塌的时刻。起床,电车,在办公室或工厂上班四小时,吃饭,电车,工作四小时,吃饭,睡觉,然后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样的节奏——多数时候这个轨径很容易遵行。只是有一天,突然产生了“为什么”,于是一切在预料不到的厌烦中重新开始。“开始”,这是个重要的关键。……觉悟的结果的自杀或重建。

8. 一切都始于意识,并且除非经过意识,无物能有意义。

9. 在平淡的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时间带领着我们。但是我们必须带领时间,这个时刻总会来到的。

10. 我们靠未来而活:“明天”、“以后”、“等你将来到那种情况时”、“等你年纪大了就会知道”。这些推脱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人并不是长生不老,最后毕竟要死的啊!于是有一天,一个人发觉自己三十岁了。他因而肯定他的年轻,但是同时也确定了他与时间的关系。他在时间中取得他的地位。他看出自己站在一条曲线的某一点上,那条曲线的全程是他必须走完的。他属于时间,由于笼罩他的恐惧,使他认知他的最大敌人。明天,他渴望着明天,可是他的全部自我却又应该拒绝它。这种肉躯的反抗,就是荒谬。

11. 一切的美,根本上都是非人性的;起伏的山丘、和煦的天空、错落的林木、在一瞬间丧失了人类自己赋予的虚幻意义,变得比失落的乐园更为陌生。……只有一件事可以知道:世界的深奥莫测与陌生疏远,那就是荒谬。

12. 这种面对人类自身的“非人性”所感觉的不安,这种人人难免的挫折感,这种正如一位作家所谓的“恶心”,也是荒谬。同样的,我们有时在镜中所见到的陌生人,在自己的相片中所看到的熟悉又可疑的朋友,还是荒谬。

13. 如果看到人们活在世上好像“不知道”死亡时,是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惊讶的;因为实际上,根本没有死亡的经验。最好是说:“除了生活过与知觉过,否则算不上经验。


14. 理解,根本上就是统一或结合。心智的最深渴望——甚至在它最精巧的作用中——与人类面对宇宙时的无意识感觉是平行的:那是一种对熟稔之坚持,一种对清晰之欲望。

15. 在本文中,应该经常引以为参考的是一个始终存在的鸿沟——在我们自以为知道的与我们真正知道的、在实际的赞同与伪装的无知之间,就是这种无知使得我们的生活带有许多观念,如果去验证它们的话,我们的全部生活就免不了天翻地覆了。

16. 我能感觉我的内心,所以我断定它存在。我能接触这个世界,所以也断定它存在。我的一切知识仅限与此,其余的都是构造物。

17. 对于自己与对于世界,我都是一个陌生人,我的全副装备只有这个思想,它一肯定就自我否定;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境——只有拒绝求知与图存才能得到平安,而征服的欲望竟陷入蔑视一切的墙垣中。愿望,就是引起吊诡。由不思不想、麻木不仁、全面弃绝所造成之有毒的平安,正是万物被安排的处境。

18. 所谓荒谬者,在于这种非理性遭遇了人心对清晰之狂热期望,荒谬有赖于人,同样有赖于世界。它正是那联系两者的东西。

19. 荒谬性一被认知,就成为一种激情,一种最狂热痛心的激情。人能否与他的激情共存,人能否接受这些激情的根本定律——同时引发内心又燃烧内心,以上是全部的问题。

20. 他(海德格尔)站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上,指出其朝生暮死的短暂性质。他在这些断瓦残垣中找寻他的道路。

21. 在这荒芜的世界上,知识的不可能性明显可见,空无似乎是唯一的实有,无可救药的失望似乎是唯一的态度;他(雅斯贝尔斯)试图重新发现那通向神圣奥秘的阿里阿德涅之线。

22. 他(舍斯托夫)拒绝理性的一切理由,自己带着某项决定在苍凉的荒漠中开始前行,在那儿所有的确实性都变成石头。

23. 在这些人中,最吸引人的也许是克尔凯郭尔,至少在他的存在部分,不仅发现了荒谬,甚至活于荒谬。他写道:“最真确的沉默并非闭口不言,而是说话。”这个人一开始就认定:没有真理是绝对的,也没有真理能够满足一个本身不可能的存在。

24. 世界充满了非理性之物。这个世界本身——我不了解它的独特意义——只不过是庞大的非理性之物。只要有一次人能说“这个很清楚”,一切就得救了。但是这些人却争先恐后地呼吁:没有一样东西清楚,一切都是浑沌,人所有的只是他的明觉以及确实认知围绕他的墙垣。

25. 荒谬生于一个遭遇,就是人之需要与世界之不可理喻的沉默之间的遭遇。这一点不该被遗忘,必须牢记于心,因为一个生命的全部后果都有赖于此。

第三节 哲学性的自杀

1. 生活在这个令人窒息的苍穹下,我们只有两个选择——离开,或者留下。要紧的是去发现:人如何离开,以及人为何留下。

2. “这是荒谬的”,意谓“这是不可能的”,亦即“这是矛盾的”。

3. 我们若将某一判断与明显的事实对比,就可以评定它是否荒谬。同样,把这种推论的结果,与人们企图建立的合理情况加以比较,就形成荒谬的论证。

4. 有一个似乎纯粹属于道德上的明显事实是,人总成为他所信持的真理之牺牲品。他一旦承认那些真理,就无法摆脱了。他必须付出某种代价。一个人自觉荒谬,就永远受制于它。一个人如果没有希望,而又自觉如此,那么他已经不再属于未来了。这是很自然的。可是他也同样自然会努力挣脱他自己身为创造者的那个宇宙。

5. 唯一的真正解答,就在人类判断找不到解答的地方。否则,我们对神有何需要?我们转向神,只是为求获得不可能。至于可能的事物,人类足以应付。

6. 对舍斯托夫而言,理性无用,但是理性之外,尚有某物存在。对荒谬的心智而言,理性亦无用,但是理性之外无物复存。

7. 正如加里亚尼院长对戴碧奈夫人所说的,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8. 问题是如何在荒谬状态下生存。……克尔凯郭尔发出警告:“如果人没有永恒的意识,如果万物之下只有一种狂野沸腾的力量——在盲目的激情风暴中,制成了庞大而无谓的万物,如果万物之下是无法填满的无底空虚,那么,生命除了绝望,还会是什么?

9. 现象学拒绝解释世界,它仅描述实际的经验。它开宗明义就涉及荒谬思想,肯定“没有真理,只有各种真实”。从晚风到我手,万物各有其真实。

10. 思想故作谦虚,只准自己描述那无法解释的事物;进行刻意的训练,由之吊诡地孕育经验的深刻内涵,使世界在其繁复中重生;这些都是荒谬的过程。

11. 万物被万物解释,而非被一物解释。……解释万物的不再是单一的概念,而是无数的本质赋予无数的事物一种意义。世界趋向停顿,却依然明亮。

12. 若说万物都是特殊的,无异于说万物都是平等的。


13. 理性和非理性都导致相同的说教。事实上,采取什么途径并不重要,有到达的意志就够了。

14. 一个人的思想,便是他的乡愁。

15. 存在论者认为非理性的论题是:借自我否定而逃避的混乱理性。荒谬乃是确认自己限制的清明理性。

16. 渴求的心智与令人失望的世界之间的离异、我对统一的乡愁、这片断的宇宙以及结合它们之矛盾——这些都是荒谬。

17. 危险在于跳跃之前的微妙片刻。能够停留在令人眩晕的山顶,就是正直,其余都是托词。

第四节 荒谬的自由

1. 这个荒诞的理性就是使我与一切受造物处于对立的原因。……然而构成那冲突的基础,造成这世界与我的心智之决裂者,除了意识还有什么呢?所以,如果我要保存它,可以借持续不断的、永远清醒的、永远警觉的意识。这是目前我必须记住的。

2. 原先的问题是要发现生命是否必须有一个可以倚之为生的意义。相反地,现在却变成:如果生命没有意义,它会让人过得更好。生活一种经验、一种命运,就是全盘接受它。

3. 生活,就是使荒谬生存。使它生存,最重要的就是注视它。

4. 自杀一如跳跃,根本上也是接受。一切过去之后,人回到他本质的历史。他的未来,他的独特而可怕的未来——他看见并冲向它。自杀以自己的方式解决了荒谬。它在同一个死亡中,吞噬了了荒谬。

5. 事实上,自杀的反面,正是被判死罪的人。

6. 反抗赋予生命价值。它延伸在整个生命中,重建生命的威严。

7. 自杀是一种误解。荒谬的人只能与一切拼命到底(耗尽一切),鞠躬尽瘁(耗尽自己)。

8. 我无意知道人是不是自由的。我只能体验我自己的自由。

9. 我唯一了解的自由,是心智与行动的自由。……希望与未来被剥夺后,人的自由幅度反而增长了。

10. 冀望未来,为个人建立目标,有所好恶——以上这些都以对自由的信念为先决条件,即使人偶而断定他并没有这种感觉。

11. 那种更高的自由,那种“存在”的自由并不存在。死亡在那儿形同唯一的实有。死亡之后,尘埃落定。……若无永恒作为担保,有什么冲量意义的自由能够存在呢?

12. 但是,荒谬的人同时也了解,他迄今被自由的假说束缚着,借其幻象而生存。在某种意义下,这妨碍了他的自由。他为生命设想一个目的,为了达到,他使自己适应其要求,他成为他的自由之奴隶。

13. 荒谬启发我这一点:没有未来。这就是我的内在自由之原因。

14. 荒谬的人看到一个燃烧的、冰寒的、透明的、有限的宇宙;其中一切都不可能,但一切皆被赐予,在它之外,只有瓦解与空无。因此他能够决定接受这样的一个宇宙,在其中生存,由之产生力量,拒绝希望,并提出一个没有慰藉的生命之不屈不挠的证据。


15. 如果我说服自己:此生除了荒谬之外没有其他的面貌;如果我觉知生命的整个平衡,有赖于我意识的反抗与笼罩的黑暗之间的永远对立;如果我承认我的自由除了相关于它的有限命运外,并无意义;那么,我必须说:重要的不是最好的生活(质)而是最多的生活(量)。

16. 要打破一切记录,首须尽量面对世界。……疯狂与死亡是他所不能挽回的。人无从选择。荒谬及其包括的额外生命“因此不取决于人的意愿”,而取决于它的反面——死亡。

17. 如此,我由荒谬引申出三种结果,就是我的反抗、我的自由与我的热情。

18. 阿兰(Alain)说:“祈祷,就是当黑夜笼罩思想时。”密契主义者与存在主义者回答道:“但是心智必定会遭遇黑夜。”……如果一定要遭遇黑夜,就让它遭遇绝望之夜,亦即清明的北极之夜,心智的醒悟或许将由此产生洁白无暇的光明,在理智的光照下显示出万物的轮廓。

19. 前面所谈的,只是在界定一种思想的方式。而重要的是生存下去。

第二章 荒谬的人

如果斯塔夫罗金相信,则他不以为他相信。

如果他不相信,则他不以为他不相信。

                                                                                                                                ——《着魔者》

1. 歌德说:“我的领域,就是时间。”这真是荒谬的言论。荒谬者究竟是什么呢?他既不否定永恒,也不图谋永恒。……在确定了他的有时限的自由、无望的反抗、短暂的意识之后,他在生命的幅员中,活过自己的旅程。

2. 伊凡·卡尔马佐夫喊道“一切都被允许”。其中隐含着他的荒谬。……抉择并不难。但是根本没有抉择的余地,痛苦于是产生。荒谬并不解放,反而束缚。它不授权一切的行动。“一切都被允许”,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不禁止。

3. 有些经验侍候人,有些则相反。如果他有意识,它们便服侍他,否则就毫无意义:一个人的失败,包含了自我的判断,而非环境的判断。

4. 我只下选择那些意图消耗自己或者依我看正在消耗自己的人物。这并没有其他含义。此时,我只想谈一个世界:思想在其中一如生命,是没有未来的。任何使人工作、使人激动的事物,都利用着希望。因此,唯一不虚伪的思想,便是贫瘠的思想。在荒谬的世界中,概念或生命的价值乃由其贫瘠所衡量。

第一节 唐璜作风

1. 如果只是爱就足够的话,事情就单纯多了。人爱得越多,荒谬也越强烈。

2. 每一个健康的受造物都要重复自己(繁殖后代)。唐璜亦然。

3. 忧郁的人有两个理由:他们不知道,或者他们希望。唐璜知道,却不希望。……除了对彼生的期望,没有什么对他是虚幻的。他证明这点,因为他以彼生和天堂本身打赌。欲望由于满足而死亡,这种懊恼是无能者的通病,并不属于他。

4. 莫利纳(Molina)的《诱惑者》(Burlador)对于地狱的威胁一向答以:“你给予我的缓刑多么长呀!”死后的一切都是枉然,对那些知道如何生活的人而言,那又是多么长的日子啊!

5. 此生满足了他,没有比失落生命更糟的了。 这疯子是一位大智者。……人必须轻视伟大的事物,因为它冒犯人。

6. 唐璜在行动中实现的是一个“量”的道德,而相反地,圣人却是“质”的道德。不相信事物之深刻意义,正是荒谬者的特色。……唐璜并不想“收集”女人。他遍数她们的数目,同时也耗尽了自己生命中的机会。

7. 有人为活而生,有人为爱而生。……真如一切感情专家所告诉我们的:凡永恒的爱都是有阻挠的。几乎没有热情是不需奋斗的。这种爱,只有在最后的矛盾——死亡——里才能成就。人必须做个维特(Werther),否则一无所是。……唐璜选择了一无所是。

8. 我所知道的爱,却是欲望、好感和理智的混合物,把我束缚在此人或彼物上。……除了证明自身为短暂而独特的爱之外,并无高贵的爱存在。所有捆绑在一块的死亡和重生,形成了唐璜的生命之璀璨。那是他给予和赐生的方式。

9. 我在此只想挑出“诞生”一词做个文字游戏:“生存”保证他的无辜。死亡使他成为传说至今的罪人。

10. 我更乐于接受他最后自葬于一所修道院之传说。这故事不一定有什么教诲性。他能向神寻求什么慰藉呢?但这象征一个完全浸润于荒谬的生命之合理结局、一个转向短暂欢乐的存在之残酷收场。再次,享乐以禁欲作为结束。

11. 最后的结局,被等待而从未被期望的,最后的结局是无足轻重的。

第二节 戏剧

1. 哈姆雷特说:“舞台之为物,使我可以由之抓住帝王的意识。”……荒谬者的出发——是那让人止步的地方,是心智不再赞赏戏剧而要进入其中时。进入所有的这些世界,体验他们的多姿多彩,就等于是演出他们。我并非说演员通常都服从这种冲动、他们都是荒谬者,而是说他们的命运是荒谬的命运,可能迷惑并吸引一颗清明的心。

2. 在一切名声中,最不欺人的就是自己活过的那种。

3. 演员有三个小时可以扮演Iago或Alceste, Phedre或Glocester。这个短促的过程中,他在五十平方米的舞台上,使他们由生到死。荒谬从未得到如此完美、如此迅速的诠释。……离开了舞台,西祺蒙(Sigismond)也没什么。两小时后,有人看到他在城里进餐。或许生命是一场梦。……由于历经许多世纪和各种心智、尽力模仿他人或以身代之,演员乃酷似另一种荒谬的人物——旅人。他一如旅人,耗尽某物并且不断地行动。他是时间的旅人。甚至是被许多灵魂所追逐的旅人。……他无时无刻不在充分说明那含意深远的真理:人在自我与他的愿望之间并无界限。……这是他的艺术——绝对地模仿,尽可能把自己深入投射到他人的生命中。在他努力之后,他的生命就明显了:全心全意使自己什么都不做或做许多人。……三个小时之后,他将戴着今天扮演的面具死去。在那三小时之内,他必须体验并表达整个独特的生命。这就是所谓之失落自己以找到自己。在那三小时中,他历经了通往死亡的全部路程,而观众却须尽其一生才能走完。

4. 光是人的形体还不够。面具和长靴、使五官突显的化妆,夸张或简化的服饰,这一切都为了表面、为了视觉效果。……演员终于感受到荒谬角色的单调,那种既陌生又熟悉之孤独、执著的侧影,从一个角色到另一角色他都带着它。伟大的戏剧作品也有助于这种语调的统一。这就是演员自相矛盾之处:既相同又分歧,一个形体包含着如此多的灵魂。然而,这正是荒谬矛盾本身,冀图达成一切、生活一切的个人,徒然的尝试,无效的执著。总是自相矛盾之物,却结合在他身上。他就处在形体与心智的辐辏点上,在那儿,心智厌倦了失败,而转向他最忠实的盟友。

5. 尼采说:“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盎然生气。”所有的戏剧,事实上都是作此选择。

6. 在天堂与可笑的忠实之间作个选择,宁取自我而不要永恒或委身于神,这是人人都须扮演的千古悲剧。

7. 演员的命运是不难想象的。他装扮并且遍饰各种角色,是在时间中。他学会主宰他们,也是在时间中。他活过的生命越多,他离开他们越远。时间一到,他就必须为人们而死于舞台。他曾活过的角色面对着他,历历如绘。他感觉那种经历是萦怀激荡而无与伦比的。他知道现在可以死了。年老的演员也有养老之地。

第三节 征服者

1. 人在临终时,发现自己为了确定一个真理而虚度数十年。然而,一个真理如果是明显的,也足以引导一种存在了。

2. 一个人内心所保留的要比他诉诸言词的,更能代表这个人。我将保留许多事。

3. 所有的人,包括圣人本身,都被动员了。这或许是我感触最深之处。在每一个跌倒于战壕中的形象上,在每一个压迫于枪炮下的轮廓、比喻或祈祷上,永恒逐步败亡。我知道自己无法远离这个时代,因此决定成为它的一个部分。……在历史与永恒之间,我选择历史:因为我喜欢确定之物。

4. 人总会面临必须在沉思和行动之间做抉择的时候。这便是所谓的成为一个人。……这世界有一层更高的意义,以超越它的烦恼;或者除了那些烦恼之外,无物为真。……我明知如果相信永恒,人就可以妥协,并且生存在这世界上。这是所谓的接受。但是我厌恶这字眼,我要全部,否则不要。如果我选择行动,不要以为沉思对我形同陌生的国度。只因它无法给我全部,而被剥夺了永恒之后,我需要和时间结盟。我不愿承受乡愁或痛苦,我只要看得清楚。我告诉你,明天你将被动员。对你,对我,那都是解放。个人一无所能,然而却又无所不能。在那惊人的自由状态中,你才了解我为何同时高举他又压抑他。粉碎他的是世界,解放他的是我。我赋予他一切权利。

5. 人是他自己的目的。并且是他唯一的目的。如果他愿意有所成就,就是在此生之中。

6. 那儿,他们发现损毁的受造物,但也遭遇了唯一值得欣羡的价值:人,及其沉默。这同时是他们的贫乏和财富。对他们而言,只有一样奢侈品,就是人类的关系。人怎能不了解:在这脆弱的宇宙中,凡是有人性的事物(并且只有它)都具有一种更生动的意义呢?紧张的面孔、受威胁的手足之情、人际之强烈而纯洁的友谊——这些才是真正的财富,只因它们转瞬即逝。

7. 人们只美化他所喜爱的。死亡使我们憎恶,使我们厌倦。它也将被征服。

8. 如果“智者”一词可用以指称那些依其所有且不思其所无而生活的人,那么他们便是智者。

9. 想象还可以增加许多人物,他们与时间和放逐牢不可分。他们知道如何与一个没有未来、没有弱点的宇宙和谐共存。这个荒谬无神的世界于是充满了思想清晰、不再希望的人。

第三章 荒谬的创作

第一节 哲学与小说

1. 在承受世界的荒谬性时,便有一种形而上的幸福。征服或游戏、无数的爱情、荒谬的反抗,就是人在一场事先一被击败的战役中,对他的尊严所致的敬意。

2. 战争不能被否定。人必须为之生或为之死。荒谬亦复如此:必须与它共存,认清它的教训,并且使其教训再生。就此而论,荒谬的喜悦最突出的便是创作。尼采说:“艺术,唯有艺术,我们有艺术,以免死于真理。”

3. 在我正要描述并以多种方式强调的经验中,一种痛苦消失后,当然会产生另一种痛苦。……吾人死时,总是伴有吾人真理之相貌。对一个背离永恒的人,全部存在只是戴着荒谬面具的一场庞大的模仿(哑剧)。创作是伟大的模仿。

4. 就是没有福音的人,也有他们的橄榄山(Mont des Olives)。而人在其山上,也不该睡觉。因为对荒谬者重要的,并非阐释与解答,而是体验与描述。一切都以清晰的漠然开始。

5. 人心因而明了:当人观察这世界的表象时,所产生的情感,并非来自这世界的深度,而是源于其表象之多彩多姿。

6. 过去唯一可被接受的论证,只存在于——封闭于自己系统中的哲学家,只站在自己作品前面的艺术家——二者所引发的冲突中。

7. 当作品意图在一张阐述文学的彩纸上,表现全部的经验时,那种关系便是坏的。当作品只是经验的片段,是钻石的一个切面,可以毫无限制地缩影其内在光泽时,那种关系便是好的。前者是对永恒的润饰与夸张。后者由于其全部内涵的经验(虽然此经验的价值受人怀疑),而成为丰富的作品。

8. 对一个荒谬的人来说,表达,比所有的图书馆更具有教诲性。

9. 小说之领先诗和散文,只显出——不论外表如何——艺术之更伟大的知性化。

10. 伟大的小说家是哲学性的小说家,他们与论文作家相反。如巴尔扎克,萨德,梅尔维尔,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马尔罗,卡夫卡等等,不尽列举。……他们认为艺术作品同时是目的与起点。……最后它证实一个古老论题的变奏:少数思想与生命离异,多数思想与生命和谐。

11. 我想知道,当一个人接受“没有诉求”的生命时,他是否也能同意“没有诉求”地工作与创作,并且,导向这些解放的途径是什么。

12. 人为了快乐的生活而赚钱,他的全副精力与大半生命都花在赚钱上。幸福被遗忘了;手段成为目的。同样,征服者的全副精力也将转化为野心,而野心只是导向一更伟大的生命之途径。……人心有如此众多执著的希望。最贫乏的人往往结束于接受幻象。……然而,找出一条通往人类面貌的中庸之道,才是重要的。

第二节 基里洛夫

1. 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主角,都会自问生命的意义何在。在这点上,他们是现代的:他们不怕被嘲笑。现在情操之异于古典情操,乃在于后者滋生于道德问题而前者滋生于形而上问题。……绝望的人深信:对于不信永生的人而言,存在是一个全然的荒谬;因而他得到下述的结论:

……

“就我扮演原告、辩护、法官、被告之不容置疑的能力而言,我宣判本性有罪,因它轻率地使我生而受苦——我宣判它随我幻灭。”

2. 这位工程师说:“自然之律,使基督活在谎言中,并且为谎言而死。”只有在这层意义上,耶稣真正体现了整个的人类戏剧。他是一位完人,他了解荒谬的情境。他不是“神人”,而是“人神”。一如他,我们每个人都会被钉死、牺牲——只有程度的差别。

3. 基里洛夫说:“三年来,我寻找我的神性的属性,最后发现:它就是独立。”这样就可以明白基里洛夫前提的意义:“如果神不存在,我便是神。”……如果神存在,一切都依他而存,我们也不能违反他的旨意做任何事。如果他不存在,一切便取决于我们。

4. 因此,使他走向死亡的并非绝望,而是他自己对邻人的爱。在那无法描述的精神历险结束结束于鲜血之前,基里洛夫说了一句和人类的苦难一样古老的话:“一切都很好。”……同样,伊凡也拒绝放弃心灵之高贵的权力。对于那些以生命作证为了信仰必须卑抑自己的人(譬如他的兄弟),他可能会认为可耻。他的关键语是“一切都被允许”,这话带着适度的忧郁。……一切都很好,一切都被允许,没有可惜之物——这些是荒谬的判断。

5. 此外,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最后一部小说中最后数页中,描述对神的巨大斗争的结论,有些小孩问阿辽沙(Aliocha):“卡拉马佐夫,宗教说我们将由死人中复活,我们会彼此再见,这是真的吗?”阿辽沙答道:”是的,我们会重逢,我们将欣悦地互相倾诉一切发生过的事。”

6. 于是,基里洛夫、斯塔夫罗金和伊凡都被击败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答复了《着魔者》。其实这就是一个结论。

7. 论及《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本书所探讨的主要问题正是我毕生有意或无意为之受苦的问题,就是:神的存在。”我们很难相信一本小说足以把毕生的苦难转化为确实的欢愉。……此处所论的不是一件荒谬的作品,而是一件提出荒谬问题的作品。

8. 创作者对其角色——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基里洛夫——惊人的答复其实可以归结为:存在是虚幻的,“并且”它是永恒的。

第三节 短暂的创作

1. “无所为”地工作与创造,在黏土上雕塑,明知其创作没有前途,眼见其作品将毁于某日、又明白它根本上并不比历时数世纪的建筑更重要——以上是荒谬思想所认可的艰难智慧。同时进行两种任务:一方面否定,一方面夸赞;便是荒谬的创作者所面临的途径。他必须为这虚空加上色彩。

2. 深刻的思想是不断在形成的,它接纳一生的经验,塑成自身的形状。同样,一个人独有的创造亦依其连续而多样的面貌(他的作品)而加强。

3. 在一切训练耐心与清晰的学校中,创作是最有效的。它也是人类独有的尊严之动荡不安的证据:对其情境之顽固的反抗、对一种徒然的努力之坚持。……也许伟大的艺术作品,其本身的重要性还不如它加给人的考验与赋予它的机会——让他克服自己的空想,并进一步接近自己赤裸的现实。

4. 重要的是:小说家应取胜于具体,这便是他们的高贵之处。……总之,讽喻的哲学产生了热情的作品。

5. 我对荒谬创作的要求,也是我所求于思想的——反抗、自由与多样性。……必需的勤勉,执著于清晰,组成了征服者的态度,创作也赋予其命运某种形式。

6. 我再重复一遍:这一切都没有真实的意义。在通往自由之途,还有一步需要迈进。对于这些相关的心灵、创作者或征服者来说,最后的努力是设法知道也由他们的事业中自我解放:承认作品本身(不论是征服、爱情或创作)能够不存在;同时,成就的是个人生命全然的徒劳。的确,这样他们会有更多的自由去完成作品,正如理解生命之荒谬性,会使他们全力投身于荒谬。

7. 仅存的是命运,其唯一的结果是命定的。在那死亡独有的命定性之外,一切(欢乐或幸福)都是自由。世界仍然存在,人是唯一的主人。

第四章 西西弗斯的神话

1. 诸神惩罚西西弗斯,命他不停地推滚巨石上山,到达山顶时,巨石因着本身的重量,又滚回山脚。由于某种理由,诸神认为:没有比徒劳而无望的工作更为可怕的刑罚。

2. 你已明白西西弗斯就是荒谬的主角。的确,无论就他的热情或他的苦难而言,他都是个荒谬的人物。他对诸神的蔑视、对死亡的憎恨以及对生命的热爱,为他换来这难以形容的折磨。使他用尽全力而毫无所成。这就是对尘世的热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3. 使我感兴趣的是,西西弗斯在回程中没有重负的那段时间。如此紧贴石块的一张面孔,本身已经僵化如石了!我看见那人拖着沉重而规律的步伐下山,走向他不知何时终止的苦难。这歇息的片刻仍将回来,正如他的不幸一样确定,这片刻正是他意识清明的时候。每当他离开山顶,一步一步走向诸神安排的居所时,他便超越了他的命运。他比他的巨石更坚强。

4. 西西弗斯是诸神治下的无产阶级,能力有限却意图反抗,他完全明白自己的悲惨情境:在他下山的途中,他就思索着自己的情境。这构成他苦刑的清明状态,同时也使他获致了胜利。轻蔑能克服任何命运。

5. 人一旦发现了荒谬,便不免想写一本幸福手册。“什么!经由这么狭窄的途径?……”然而,世界仅有一个。幸福与荒谬是大地的两个儿子。他们是不可分开的。如果说幸福必然产生于荒谬之发现,那是错误的。荒谬感也可能产生于幸福。俄狄浦斯说:“我断定一切都很好”,这是一个神圣的宣言。它回响于人类野蛮而有限的宇宙中。它教训我们一切都尚未、从未被耗尽。它把带来不满和无谓苦难的那个神祗逐出世界。它使命运成为人的事务,必须由人自己解决。

6. 西西弗斯一切沉默的喜悦均在于此。他的命运属于自己。那块巨石为他所有。……有太阳就有阴影,而且必须认识夜晚。……由于相信这一切都源之于人,因此一个盲者乃渴望看见天日,虽然明知长夜无尽,他总是继续努力。巨石仍在滚动。

7. 西西弗斯教导我们更高的忠实:否定诸神,举起巨石。他也断定“一切都很好”。对他而言,没有主宰的宇宙既不贫瘠也不徒劳。石头的每一粒原子,夜色弥漫的山丘的每一片矿岩,本身就形成一个世界。向山顶奋斗的本身,已足以使人心充实。我们应该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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