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头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二零零七年腊月初三,三丫头终于等来了她的父亲和她的两个哥哥,其时我坐在一片毛竹林里,只听见依稀的琐碎的风声,无可厚非,黑色桑塔纳和绿色竹子总让我想起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高家村只有一部彩色电视,矿洞还没把田地弄塌,人们依然习惯把钱放进米柜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仍然延续着,雷管爆炸的轰鸣声越演越烈,时常需要躲进屋子里以免被飞溅的山石砸伤。
山下小河边的彩钢房越修越密,到后,进山砍柴放牛需要穿过三座矿场和一截长长的提坝,两山的翠绿被一片浓浓的黑掩盖。那时我的个头尚不及一米五,见生人便胆怯,面对着那些或笑或严肃说着各地方言的外地汉子,总把头低下,用一种极冷漠的表情来掩饰自己的弱小与胆怯。黄昏时我牵牛回家,这时节恰是他们换班时候,一群人围在澡堂子门口,大多裸露着胸膛,肩上挂一根毛巾,偶尔有洗完出来的人,浑身冒着热气,露出白白净净的胸膛,海飞丝洗发水和香皂的味道飘扬在整个山间,用完的小包洗发水塑料袋混着乳白色的水从排水沟里排进小河,这时我总会把脚步放慢一点,任由家里的牛走下山岗,也不去管,而家里那条我与爷爷奶奶共用了两年多的毛巾也在此时涌上鼻间。一座座矿场和正在修建的水坝带来了热闹和文明,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水泥是什么。
高家村脚下的矿场规模最大,人也最多,在那座我们夏日洗澡的桥边,不知何时开了一间超市,这超市老板是一个独身女人,长得很漂亮,眉毛细细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很好看,每到夜里,她家超市里的打牌叫骂声总是吵个不停,常常要到星星都睡了才安宁下来,女人有一个女儿,被喊作三丫头,与我一般年纪,不跟我们上学,只是每日穿行在河边,摘一朵牵牛花,河边网几只小鱼,或呆呆地坐在桥头帮她母亲守店,三丫头也不和我们这些村子里的野孩说话,她说普通话,细声细语奶里奶气,不说脏话不骂人,她只与矿山上领导的孩子玩在一起。从我家的院坝里能看见她的整个家,那一座长约十米宽三米的白蓝色长方形,在夏日里总热得发烫。
端午节前,母亲从外地打工回来,不知怎得,她竟与三丫头的母亲熟识,言语间好似多年的老友因一些事情疏远而又重逢,带着股亲切,我也就此认识了三丫头,知晓了她的大名叫做陈雨,而我叫她母亲雅孃孃。她家的后面有一大片粽子叶竹林,沿着小河蔓延,正是开得嫩绿的时候,于是两个大人说着就要去打一些来端午包粽子,留下我们两个在家看超市,临出门前,雅孃孃对三丫头说了一句:“和你俊哥哥一起玩塞。”
她漠然地点点头,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待两个大人走后,她便问道:“哥哥,你看不看电视?”我点点头,张口想喊出一句“要得”又生生憋了回去,我其实早已对她家的电视机垂涎已久,每次打她家门口路口经过,无不恨门开的大一点,让我多瞅一眼。电视打开了,她调到湖南卫视金鹰卡通台,电视里正放着《虹猫蓝兔七侠传》,然后瞅了我一眼,观察我是否满意。
“没得事,斗看这个嘛,哎,可惜这个时候没得《隋唐英雄传》。”我说。
“《隋唐英雄传》要七点半才播,你晚上可以来看。”
我立马雀跃地回道:“真的安,你妈不得吼我塞?”
“什么?”
于是我又把刚刚的话慢慢复述了一遍。她这才说道:“不会,就是晚上人有点多,你早点来,我给你留个凳子。”
“要得。”我点头,然后用我明亮的目光紧盯着电视,以维系住这得来不易的短暂的快乐,这年我十岁,我最好的朋友是何思齐和王狗,我最喜欢《隋唐英雄传》里的罗成,这一天我认识了三丫头,我们的母亲正在小河边采摘粽子叶,一片两片三片,溪水带走几片烂叶,落到桥下的漩涡中,潺潺流水声和电视里虹猫的声音搅在一起,门前矿山上拖拉机的轰鸣时断时响,屋内是我和三丫头轻声的欢愉的笑。
二
端午节很快过去了,三丫头和她母亲一起到我们家吃了粽子,过了热闹的一个节,母亲不久便返回县城去了,爷爷奶奶和雅孃孃也熟络了起来,傍晚吃过晚饭后,我总用最快的速度跑下山,钻进三丫头的家里,这时她的家里已经围上了一大群人,里间打牌,外面看电视,三丫头坐在最前面,一个人坐了一根小板凳,伸出一只手按着另外一根,见我来了,她便把手挪开,从兜里取出一根棒棒糖来,递给我,于是我们俩就伸长了脑袋,咬着棒棒糖,呆呆地看着罗成被万箭齐发射死和那个叫李世民的秦王登上皇位。
天黑得深了,奶奶就站在院坝边上喊我:“何老俊,何老俊。”这时节星星和月亮早已照亮了大地,矿工也大都安静了下来,一排排的彩钢房中尽是打呼声,只依稀几个房间亮着灯,时时传来扑克牌“啪啪”的声音,三丫头泡脚的水业已凉了,她于是就借着倒水,出来送我,我走出门,头也不回,只大步地走,走到桥边回头喊道:“明天早点起来哟,不然不等你。”
三丫头有很多书,她不跟我们一起上学,却每天在家里看《小学六年级语文》《恐龙百科》《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一类的书,一个大柜子,装的全是书,于是我问她:“看得懂嘛?”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又问她:“看书好玩嘛?”她说:“不好玩。”我接着问:“那你为啥不跟我们一起去水田读书?”她笑了笑,嘟着嘴说:“我妈怕你们把我教坏了。”
于是我开始给她讲我们上山放牛砍柴摘野果的那些事,她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在央求了雅孃孃一个星期后,她终于得到批准,与我们一起上山玩一天,前提是回来必须写一篇日记和一篇作文。
这天早上的太阳不是很烈,灰蒙蒙的,大院坝前的大松树上,两只松鼠起了一大早,见我撵着牛经过,忙把个小身子伸进窝里,只露出个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和三丫头,在松鼠洞上面,树尖上,有一个鸟窝,很大,像老鹰的巢,我给三丫头讲,等我再长大一点,要把两个窝都掏了。她戴着顶草帽,扬了扬头,露出半个脸,看向那两人怀抱大的树,说:“那你得长两米高。”
我说:“我以后肯定能长到两米。”这时牛走偏了路,已快钻进人家的菜园子里了,我连忙喝道:“格劳资的,回来。”说着便冲了出去。我们一路向南,沿着河沟边的小路,三丫头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还没上山,她的手里已经握满了一大把野菊花,还摘了朵牵牛花塞在我的镰刀上,我笑她:“你说得你今天要弄一捆柴回去哟,不可能是弄一大把花塞。”
“弄就弄,我等下就扔了。”她噘噘嘴,开心地看着山上那片毛竹林,这时一缕阳光穿过枝枝蔓蔓爬上她的草帽,路旁是一片轻快的涛声,被我取名叫大黄的牛拉了好大一坨粪,这种声音和光彩带着厚厚的土腥气,又好像一首绝美的诗,三丫头每走一段路,那一缕阳光总准时地落在她的草帽上,昏黄的,温暖的阳光追随着她的脚步,我撵着牛,从路边摘来一片叶子,鼓起嘴一吹,林子里就响起各色各样的鸟鸣。
“三丫头,你晓得鹦鹉为啥子会说话不?”
“不知道哎。”
“那你看到过鹦鹉说话嘛?”
“在动物园看到过。”
“是真的嘛,真的和人一样说话安,是不是把鹦鹉舌条割掉就会说话了,动物园头是不是有老虎呀,你看到过熊猫没得?”
“有老虎,会吃人,熊猫脏兮兮的,不好看,俊哥,你能不能教我吹你刚刚吹那个?”她对我的问题并不怎样上心,却从路边随便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呼呼地吹着,怎么也吹不响,连连跑上来叫我教她。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教你。”我笑着说。
“好,你问。”
“你那本恐龙的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可以呀,回去我就借你。”
“霸王龙和剑龙哪个牛批?你妈和我妈咋个认得到的勒?你们家的电视为啥子不会卡嘞?你坐过小车没得?………”
“还有,我咋个没有见过你爸爸勒,你爸爸勒。”
我一连问了一大堆问题,天马行空,更不知什么叫礼貌,有的只是一个乡野孩子的粗俗与无知,我要知道的太多,我所知的又太多,三丫头肚子里的东西随便掏出一点便能使我憧憬许久,让我夜晚时的梦境越加丰富多彩,这是快乐的,这是快乐的,我只知道。三丫头是城里人,我们这里从没出过一个城里人,那些矿山上穿西装打领带的人不会满足我这样一个孩子的好奇心。最终,在我们走上河提之后,三丫头一一回答了我的大部分问题,除了最后一个和她也不知道的。
“霸王龙吃肉,剑龙是吃草的。在县城就认识的,你妈去过我家里的。我们家里买的那个是好的那种卫星锅。鹦鹉是人教会说话的……”
一路走一路望,三丫头的小脑袋抬了又抬,终于走到了一道瀑布前,瀑布旁边是上山的小路,何思齐与王狗已经等了我有一会儿了,他们比我起得早,翻了一个山梁,就坐在山坡晒着太阳等我,不待我走近,两人的骂声已传来。
先是何思齐,他长得文文静静的,剃一个小平头,他学习好,骂人文绉绉的:“也,老俊,才放牛回来安,砍的柴勒,放山上了安。”
我笑笑不说话。
“狗日的,老子们一座山都翻过来了,你是蜗牛蛮。”王狗,有着绝对粗糙的外表和分外热烈的心灵,尚未下地走路时他失去了父亲,学会走路后却也没追上他的母亲,看戏坐后排,打架往前站,他自诩自己是程咬金,却从来没个当皇帝的命,他心不在焉满不在乎,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却从不与爷爷吐半个脏狗,我喜欢这样的王狗。我带着三丫头走了过去,家里的二大一小三头黄牛与何思齐家的黑牛凑在一起去了,何思齐从兜里掏出一块饼子,分成四块,我们就坐在地上吃了起来,阳光洒落肩头,渐渐地热烈起来,三丫头怯怯地坐在我身旁,仿佛与刚刚喋喋不休缠着我吹叶子的不是同一个人。我向何思齐与王狗介绍说这是我们家河脚开小卖部那家的人,两人顿时便明白了,应是都见过。正吃着吃着,三丫头不知何时从兜里掏出了三根棒棒糖,给我们三人一个递了一根。王狗笑了笑就说:“妹妹,等哈我上山给你摘野草莓吃。”
何思齐立了立身子,严肃地说:“妹妹,等哈我带你去溶洞头找鬼耍。”
我和王狗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不约而同的两人都对三丫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她城里人的身份。何思齐已经六年级了,心心念念想着去城里上中学,王狗想的则是城里的网吧与医院。
三
开始上山了,远离了小河,路变得难走,太阳也烈了,三丫头摘下草帽,额头上汗珠和泥土混在一起,本来白白净净的脸被阳光晒得通红,及肩的秀发上挂满枯叶枝丫。
“累不累,要不休息哈?”我问她。
“没事,不累。”她掐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里杵着一根水竹,缓了缓气问道:“还要走多远?”
“没得好远了,看到没,就那个山后面,我们把牛放了,就去找地方休息耍去。”王狗指着远方的山岗说道。
“狗哥,你都骗了我好多回了,刚刚你就说走到这就放牛。”
“哈哈,狗哥刚才看错了,这回绝对不得。”
说话间,何思齐已走到山边的一棵大沙树下,正乘着凉对着我们吹口哨。
“来我们比一哈哪个先到何思齐那里,我数一,二。”
我三还没数出来,三丫头便一下冲了上去,她没走小路,直接从树丛中钻了过去,一步作两步,我看见她的碎花衣裳和一团牵牛花挤在一起,有几只鸟扑通着飞出丛林,这时,一阵山风袭来,我从腰间取出镰刀,一个健步奔了出去。我跑,用我童年的速度,王狗跟在我的后面叫骂,一边跑一边喊:“哪个跑最后哪个最牛批。”
山岗里,牛睡在草上,一条小溪蜿蜒而过,三丫头决定要搭一个草房子,以作为她以后上山来的基地。可是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草房,落在这片山坡最好的位置,阳光时时照耀,刚好够我们三人睡在其中,不冷也不热,去年夏天我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构建我们在山里的家,现在它除了会漏点雨一切都好。我们都不想费力气再搭一个,但看见三丫头拿上我的镰刀走进山林,那张倔强的小脸在我脑中盘旋片刻,我便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何思齐与狼狗。这是快乐的,我要帮三丫头建一个屋子,我把她从林子叫出来,告诉她,想要建好一个好的茅草屋首先得找到一个好的地方。然后我们开始找地方,溪边不行,太凉,山坡中间也不行,太热,而且不好搭。……
“竹林边上行不行?”三丫头突然手指着远方的竹林问我。那片竹林落在山坡上,正对着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旁边是一片芦苇丛,一座坟墓和一片松树林。
“可以是可以,就是有点远。”
“就那里,我觉得那里好。”
我去家里的山林里砍来了四根树,剃去枝丫,又扯来了一大把葛藤,三丫头则割了一大堆芦苇,又扯来一大把狗尾巴草。我把木头一一绑在竹子上,差不多一米高,很快,一个长两米宽一米五的长方形框架便做好了。两边则用水竹子斜着爬在上面,用藤条捆好,顶上和两边分边铺上芦苇,便算大公告成。不等三丫头给里面铺草,我便一下躺了进去。
“俊哥,起来,门呢?不装门了?”
“装啥子门哟,晚上又不在这睡,哎我真的累了,先睡一觉,你看下牛,莫让跑远了,今天就不弄柴了,太累了。”
“…………”
“起来,装门,俊哥。”三丫头坐在地上,脸拉得长长的,还在轻轻地拉着我的衣服,而我已经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风在吹三丫头的头发,又把海飞丝的香气带到我的梦中。
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醒来时身旁已经空无一人,日头西斜,我不自觉缩了缩身子,又是一阵凉风把我从梦里带了回来。我钻出屋子,张望着空空的山下,牛也没有叫,我静静地坐在我的茅草屋前,身旁是三丫头铺的野菊花,有一些被我压得蔫了,歪七倒八的,我不禁想到三丫头刚把它们摆放好时的模样,忽地我抬头,只见顶上插着一大把白黄相间的野菊花,正被风轻轻吹拂着。山下小溪被茂密的树丛遮着,白色的水浪打在翠绿的水草上,螃蟹在石头下待着,溪中无虾亦无鱼,溪水为何而淌,我忽然想。山巅的树丫伙同一朵乌云把日头遮了个全,整个天空阴沉下来,接着是风,山谷中的风,我听见了大黄的淳厚叫声,三丫头的笑,何思齐的叮铃话语,王狗跳下田坎落在草垛里的声音,我站起身,走下山,我要赶到山脚与三丫头汇合,回到家时不会超过七点三十分。这时候天地苍茫,因了这一件事情我便忘却了所有的长风与鸟鸣,回到家时不会超过七点三十分。
“老俊,你长大想做啥子?”
“我吧,放牛,和我嘎养蜂子。”
“狗,你呢?”
“赚大钱。”
“三丫头,你长大做什么?”
“盖一所大房子。”
“何大师呢?”
“我想读大学。”
牛进了圈,人归了家,夕阳回了宇宙,山下的热闹仍绵绵不绝地响着。
四
我们渐渐与三丫头熟络起来,她也成功地加入了我们的小团体,一整个夏天,下河摸虾上山翻螃蟹,捅马蜂窝掏鸟,在那次偷完柿子被逮到然后她与村子里一个妇人对骂后,我确信三丫头已经变成了野丫头,她的聪明仿佛一夜之间有了用武之地。她带着我们去矿山上偷钢筋,电线,然后在赶场的日子里让我们带到乡上去买。她鼓动着王狗在半夜去山里逮石蛙,高价卖给矿场的老板们……。我们日日私混在一起,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找不完的乐子,也终于在二十块钱的驱使下,王狗给她装上了茅草屋的门,门口还栽上了两株兰草,然后插着腰问我:“俊哥,好不好看?”
三丫头很喜欢王狗,只因王狗总愿意陪着他做些傻事,或是她的无理要求,小女孩的小性子,总能在王狗那里得到很好的满足。有一天傍晚,我们在王狗家蹭了一顿晚饭,都把肚子吃得胀胀的,一人端了一个小板凳,手拿一把蒲扇,坐在街檐上乘凉吹牛,这时节院坝到处是飞舞的蜻蜓,嗡嗡地占据了半个天空,不知何时,有一只蓝蜻蜓停在了门前的梨树上,三丫头的目光随即便挪不开了,于是她便拉着王狗的衣袖,叫喊着要把那只蓝蜻蜓捉来。王狗被拉得不得安宁,只站起身来,伸出五根黝黑的手指头,狡黠一笑,说:“五块钱。”
“好。”三丫头鼓了鼓嘴便答应了下来。
王狗于是走到后院,寻了一根竹枝丫,把头上细的部分弯成一个圈,然后便到村子里的各个角落中寻蜘蛛网,等他回来时。那只翅膀透明身子湛蓝的蓝蜻蜓早已飞下山去了。三丫头也不怪他,只沮丧了一会儿,就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看着王狗说道:“狗哥没捉到,那你倒欠我五块钱。”说着就跨下街檐,拐到回家的小路上,嘴中仍滔滔不绝地喊着:“今天赚了五块钱,今天赚五块钱。”不给王狗反驳的机会,我与何思齐只得同情地看了王狗一眼,然后跟上三丫头,看着她摇摇晃晃的小脑袋被夕阳余晖照得发黄,又一下隐默在树丛中间,好似一个山中的精灵。那天以后,每到夏天的傍晚,王狗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跟着漫天飞舞的蜻蜓,在田坎上,在小河边,在层层套叠的山野间,他呆滞的目光再没有见过那只蓝蜻蜓。
有些日子里,三丫头爱上了猪油拌饭,每天早上,我尚在梦乡中,总能听见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门外吵个不停,她先是跟着奶奶一起淘米煮饭,又跑到街檐上去看爷爷磨刀,实在穷尽无聊了,就来啪啪敲我的门,这时天刚从黑夜中转醒,四处是漂腾而湿润的雾,太阳像一个嗜睡的幼童,于无声中睁开了眼睛。那一缕微光爬上我的木窗时,米汤的香气也恰时涌入我的鼻间。不多时,饭便熟了,奶奶打上两大碗,在饭中间刨一个洞,又从碗柜里舀上两勺猪油,撒上一点盐,搅拌均匀,米粒在猪油的侵透下变了颜色,一粒一粒分明起来,在初升的太阳下泛着金黄的光。三丫头就坐在门槛上,把个小脑袋埋进碗里,一边吃还一边问我够不够吃,够的话分她一点,因外婆每日只让我们一人吃一碗,说猪油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雨季来了嘛?俊哥。”
“还没勒。”
“雨季还没来嘛?”
“再等等,就快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三丫头喜欢上了下雨,夏日的雨通常来的急,去的也快,不够一个人小歇一会儿的时间,太阳就又出来了。但即使是这短暂的时间,三丫头也要呆坐在楼板门口,静静地看着暴雨倾盆,然后飞腾的热气又从土里冒出来,把人的心气折腾的七上八下。这样的琐事短促而繁多,三丫头不久又恢复了她那好动的性子,叫嚷着要下河里捉虾,旁人也就自然难以体会她这些古怪行为中的忧愁与深意,她那时的眼神与每日看着我们去上学时的眼神一般。
后来我一直把桂花开的时间记错,冷冷的雾气,滴滴哒哒的小雨,让人想起来,就觉得是春天,初春,在宝哥家旁的那棵桂花树下,三丫头拿了一个矿泉水瓶,踩在黄泥巴土里,把掉落在草上的桂花一点点赶进瓶子里,每赶进一点,她就凑近鼻子,然后露出满足的笑容。而其实桂花是秋天开的,正是板栗落下,羊桃子,八月瓜成熟的季节,庄稼早已收完了,人们把目光移向山野,找寻着某处可能的硕果累累。秋天的雨季终于来了。
“下雨了哎,俊哥。”
“我晓得,开心了吧。”
连绵不绝的阴雨,山上的桂花很快便落光了,终于赶在一场暴雨前,三丫头用来装桂花的瓶子满了,她每天倒出一点来,用水泡上,放在屋子里,满满的都是香气。借着时断时续的阳光,也有一些被她晒干了,夹在书里,一粒粒,黄黄的,像蒲公英的种子。
这天矿场上通知了两点放炮,何思齐中午赶到了家里,前天便约好了要一起上山去摘一些羊桃子和八月瓜,我们三个人就坐在屋子里,等待着雷管炸裂和雨歇的声音。何思齐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着,三丫头则对着镜子在玩她的头发,我就躺在地板上睡觉。结果没等来炮响也没等来雨歇,只等来了一个女人的喊声:“陈雨,陈雨。”
这温柔的嗓音中夹杂着怒气,我们顿感不妙,心头不禁浮现出了前些日子做过的种种糊涂事,三丫头倒是不慌不忙,开门便迎了出去,回道:“妈,怎么了?”
“走,跟我回去。”
事情终究还是暴露了,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她把我们日日所做的所有事情,好的坏的,事无巨细的都记录在了那个蓝色笔记本上——包括如何将一截十公斤的铁轨偷偷搬上矿车,如何与乡上收废铁的老板砍价,她母亲掉落在牌桌缝隙里的一百元最终被她藏在了何处,宝哥家田地里的水是怎样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的……这些事情实实在在的摆在一个母亲的心头,她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决定,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她的乖女儿现在怎成了这个样子,于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她学起了孟母三迁,在这个冬日里的腊月初三,她终于等来了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她双眼通红地来,双眼通红地走。
第二天我才从她母亲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雅孃孃没有跟着一起走,原来她早已跟矿上的一个老板好了,这才带着她驻足与此,她把孟母的事折了个中,既不舍弃自己的幸福,也不耽搁女儿的人生。雅孃孃与她的父亲一年前离婚,她被分给母亲,如今,为了她的所谓人生,雅孃孃决定即使送到她父亲那里去,也再不能与我们这些野孩子厮混。
三丫头走了以后,我多了一个张望的习惯,我时常盯着那条马路的尽头,总觉得下一瞬间就会有一辆黑色桑塔纳开进来,停在小河边,然后她从车上跳下来,对着我就喊:“俊哥,俊哥,我回来了。”
一年后,何思齐考上了县城的中学,从此每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总给我和王狗带来些新奇的东西和事情,他穿的衣服越来越好看,讲的话我也越来越不明所以,渐渐地,他从一月回来一次变成一年回来一次,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王狗十七岁这年决定跟着一个表叔去往广东打工,他的爷爷早已卧病在床,打好的棺材在堂屋后面摆了两年了,他说要出去挣钱给爷爷看病,他总不安分,总有理由迈出家门的。
春去秋来,母亲打电话来说在县城给我找了份活干,要我去,我说不了,明天要上山帮爷爷装蜂桶。也是这年,家里的田塌了一大块,矿上来了人,说赔偿。最后赔了两万块钱,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就让我放着,想买点啥都可以,我走到乡上,然后坐车去了镇里,琳琅满目,实在不知道买些什么,直到看见一个书店,于是我买了两百块钱的书回家,有《鲁迅文集》《沈从文小说集》《三国演义》《水浒传》……
两年后,我在亲戚的介绍下结了婚,姑娘是和王狗一个村子的,名字叫做王丽,她也没有父亲,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奶奶,她模样不丑,人也勤快,我们婚后一年有了一个女儿。这时节我仍然保留着张望的习惯,也时不时地消失一会儿,一个人跑到山坡上去睡觉,茅草屋里的花已换过好多次,但我更多的是坐在院坝边上发呆,或看看书,我买的书越来越多,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积习,我从书里得知,一个人总得热爱着些什么,或是一个具体的事物,又或者是女人,想象。不管怎样,你总得有个东西想着,它就是你命中注定该掉下去的那个坑,我第一批买的小说中有一本《沈从文小说集》,在读到里面的名字叫做《三三》的那篇时,我从此爱上了小说和想象。
“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些什么地方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我心里默念着小说里的句子,呢喃着进入梦乡,梦中我回到了那年的端午节,事情却有些不一样,母亲并没有回来,我也就没有认识三丫头,甚至她是什么时候离开高家沟的我也并不知晓,在我上到六年级时,母亲把我接去了县城,然后如同走马观花一般,我上了初中之后成绩一塌糊涂,终日游荡,初三时我离开县城,一个人去到省城读了职高,然后是上网,翻墙,打架。好不容易熬到职校毕业,我去到厦门打工,在一个餐馆里干了两年服务员,然后我飘荡各地,西藏,新疆,广西,广东……,送过外卖开过滴滴,为了活下去,我拼了命地想挣钱,于是继续漂泊,向着有可能能挣到钱的地方,三十岁这年,有天我走在乌鲁木齐的街上,忽然感到人世难居,没有可以确定的存在,我想到了我童年盖起的茅草屋,于是我驱车回家。至此,梦醒。
醒来时纷纷雪花洒落大地,对门山上的矿渣刚被黄土埋上又被雪花倾覆,毛竹林依然是翠绿的一片,有两个挖冬笋的人影在其中闪烁。“爸。”一个喊声打断我的沉思,正是我的大女儿,我定睛一看,她竟比我还高,我摸了摸胡子,这才想起来,原来我已经五十岁了,女儿正在教我玩智能手机。
我打开手机,随便点了软件进去,一篇文章浮现眼前。
我身边的海 三丫头
烟杆用水竹的根做成,点烟处有个弧度,铁烟嘴凹在里面,竹节均衡地突起,泛黄的竹身上线条纵横交错。乡下人有两样东西最宝贝,镰刀和烟杆,他常用他爷爷的烟杆敲我的头,不准我碰他的镰刀,二十五年前我来到高家沟时,年纪还只有十一岁,我对他的崇拜,是源于他第一次带我上山就给我摘了一大把三月泡,我走丢在茂密树丛的时候,是他高昂撕裂的声音使我停止抽泣,从长满藤蔓的金刚树中间看出去,看到的是刺眼的日光,树叶,鸟窝,还有对未来的想象,此后街檐上蜂子低鸣燕子衔新泥的土腥气不再有了,高家沟的小河穿过瀑布,飞向山腰,流向深不见底的矿洞。
热烈而又充满憧憬的夏天是很久的事情了,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手臂脸上全是被滑破的血痕,衣服裤子上又到处挂满了粘人的果实,跑到山腰处阴凉的地方,把身上挂着的东西收拾干净,热风又烈了起来,往地上一坐,想着昨夜晚饭时当着俊哥许下的要砍一大捆柴回家,望着日头西斜,那股桀骜的劲已泄去大半,顶上又传来俊哥的吆喝,说着要回家的话,只好把脸一涨,又钻进林子里,把那两棵好不容易砍断的金刚树拖到小路上,剃掉枝丫,胡乱往肩上一扛,就上山朝着俊哥去了。路不远,远远地就看见他坐在溪边洗他的臭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走到近前,嘴里已经在为自己找好借口:“哎,这镰刀不得行,金刚树太硬了,都砍卷了,斗只砍断两棵,明天让我用你的刀,肯定砍一大堆。”他只笑笑不说话,我眼神已看到了路边躺着的两捆柴,用葛藤绑得严严实实,一捆大的有人粗,小的与我差不多,我也跟着他笑了,坐到他旁边来,他让我喝点水,休息一下,我们就回家,今天爷爷上乡里赶场,称了两斤苹果。
俊哥没有为什么事情急过,他洗个鞋的工夫,牛已翻过山坳跑到人家的苞米地去了,于是我们把柴放在路边,又钻到地里撵了一个小时的牛。到了,牛瞪着大眼睛上路了,人疲得不行,他便叫我先撵着牛,要掏个鸟窝再走。
路旁有溪流,因此常有不知名的颜色鲜艳的鸟雀站在树枝间鸣叫,拖着长长的蓝色羽毛,向着山林那边歌乎,不一会儿便飞来一支体型较小颜色更艳的母鸟,那鸟便不再唱歌了,两鸟在林中追逐起来,好一会儿后没了声响,各自扇着翅膀向着不同人家的山林飞去。俊哥知道的事情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也很多,比如他就不知道那两只鸟儿的名字,鹦鹉割掉嘴巴会说话,电灯是怎样发光的……他心中没有烦闷的事情,他能独自在夜晚走几十里山路去看他的蜂桶而不迷路,在一片茫茫大山中找到时常盘旋在家门口的那种油灰色斑鸠的窝,每个季节不同的野果他都能寻到,在我吃坏肚子的时节准确用两根手指找到我肚子里的蛔虫,倔强的黄牛异常听他的话,他的生命像身旁的溪流一样源远流长,清澈见底,有时只是待在他身旁,不说话,就好像听着潺潺的流水声,让人什么也不想,只想好好地,好好地睡一觉。
雨滴打在芭蕉叶子上的声音是吵人的,有时正在梦中,总被这一阵雨声惊醒,眨巴着眼睛,甩甩麻痹的手臂,望向窗外,天色一片阴沉,街檐上有俊哥磨刀的声音,走出门去,他看我一眼,又自顾磨他的刀,街檐上的黄土已被雨水浸透,于是寻了根小板凳,坐到堂屋里面,看着蓬勃的大雨发呆,想着要去哪玩一会儿,又觉无处可去,雨这么大,没有能做的事情。后面宝哥家的电视声放得很大,肯定又有一堆人围在他家的电视前看《隋唐英雄传》,俊哥一家与宝哥的父母有着不小的矛盾,曾叮嘱我少去他们家,这样的人事我总能很好地感知到,所以我很少跨进那个于我有着极大趣味的门坎。过了一会儿,雨小了一点,对面矿山上起了好大一片雾,层层套叠,有三两旷工从雾中走出,又钻进蓝白色的彩钢房里,矿洞在雾中若隐若现,吹出一阵阵寒气。时值秋天,王狗哥总忙着,何思齐则在准备他的狗屁中考,百无聊赖,于是一个人山偷偷上山躲进自己的屋子,总算把门装上了,这样也就能好好地睡一觉了。风要小一些,雨也不要来,太阳可以慢一点落下,就着野菊花的香气,我就躺在自己的有门的茅草屋里,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旁边是小河,暗黄又清澈,长长的河,不知道流向何处的河。
我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内心——那座山坡上的茅草屋,在新绿的群山中,天色将晚,在我明亮的眼里却是色彩斑斓,大黄在轻声呼唤它的孩子,我的屋子下,一颗春笋正颤颤巍巍地冒头,一个人光有欲望是不够的,我常怀恋过去,因为,现在的我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知道的,就是没有那种你会由衷地感叹:这是快乐的,这是快乐的。再没有这样的事情。于是我走出大门,走到乌鲁木齐的大街上,取出手机在屏幕上敲击道:
二零零七年腊月初三,三丫头终于等来了她的父亲和她的两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