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为妖
缠斗至此,红孩儿还是不敢相信,齐天大圣会因着那和尚与他夙战百回合。诸妖心内油煎一般,几欲近前又被泼天刀光棒影生生逼退。难怪呢,连当年亲眼见着齐天大圣退天兵的老妖都不由得慨叹:汗涔涔、意气素霓生,风涛动、杀气作阵云。
金箍棒劈面打去,红孩儿身形一晃,九转镔铁砸在火焰三尖枪上,火光迸裂,火云洞金石声遍野,乱石斜云滚滚。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猴子音色喑哑,声轻得仿佛叹息。
“大圣,回头岸不过妖众尸山。红孩儿没有这样的岸。”红尖枪挑破风云,直迎上如意金箍棒,“大圣可是力竭?”,眼看又要战得天昏地暗。
有老妖慌措拦在当中“圣婴大王,万万不可呀,这可是大圣爷爷。”红孩儿认得那妖,昔日齐天大圣杀退十万天兵,此为先锋。其于妖界唱功五百年有余,红孩儿听着老妖诵念猴子九霄上夙战诸佛的故事长大。
红尖枪就顿在了半空中,那妖便咧开嘴,淌着泪背过身,虔诚地拜下去“大圣爷,我曾追随您征战天庭,生死相随,从未溃逃。”
猴子轻眯眼望去,老妖头上断角狰狞分明。“呵,你是那牛魔王手下先锋。与我征战天庭,生死相随?”他按下云头立在老妖跟前,有轻尘浮动。老妖鼻涕眼泪愈加旺盛起来。
“大圣爷,想不到您还记着小的!小的……小的一直等着您呐,等着与您直打上那凌霄殿去!”老妖叩头如捣蒜,涕泪横飞,溅在虎皮裙上。红孩儿抬眼望那猴子,只见得火眼金睛里霎时寒芒崩裂。可或许只是红孩儿的幻觉吧,他定神看时,猴子还是那疲倦的猴子,倚在金箍棒上,眼里古井无波,仿佛老僧入定。
“这么些年,久等了……”他开口,慈航悲悯,仍是那个花果山上为猴子猴孙出气的大王。老妖像找着母亲的孩子,放声号哭。如劲风过松岗,身后妖众山呼海啸般跟着恸哭拜拂。
大圣……归来么?
红孩儿眼见得诸妖拜王,却是没来由的心内震悚。他下意识向前一步,想把那老妖拉回自己身后。
来不及了,猴子懒懒倚在金箍棒上,张口即是诘问“既然能等五百年……为何不来寻我?”
“那五行山下是如来佛所化,小的无能,不能解救您。”
“我知道你们无能”猴子眼神渺远,仿佛穿过老妖看到了过去的东西“可我不图你们解救,我只想着你们什么时候来看我一眼!”
妖众缄口,不敢言语。
“老子可是在五行山下等了你们五百年!”
有妖战栗着开口“大圣爷,小的们实在是有心无力。当年上有老下有小,法力难及您万一,我们如何敢与天神们抗衡呐!”老妖回身瞅那妖一眼,再回转过来,就有混沌老泪滚在尘土里“便是有当年弟兄想去看您一眼的,也遭别个怕受牵连的拦了下来。那些个拦不住的”老妖声咽,枯手颤颤指着花果山方向,“已在那山上做灰做土了。”方才开口那妖悄无声地退了下去,猴子却不搭言,入定般倚在金箍棒上。老妖见此,也顾不得什么了,鼻涕眼泪都蹭在虎皮围裙上“我们这些老骨头,就这么等着,等着您东山再起打上天庭,我们还追随您!”
猴子不言不语,神色安详。众妖不见回应,只得伸长了脖子去看个究竟。有妖正值青年时,被艳艳烈日晒着,早已不耐烦了,此时不见回应,忍不住抱怨起来“天庭不过押了他五百年,他就低头叛我妖族,你们跟这软骨头说些……”话音未落,仿佛睡着了似的猴子猛然睁开眼睛,火眼金睛里怒焰滔天,直燃到那不知轻重的妖身上。
“你知道什么是五百年?!”
“是果子腐烂在枝头,腐汁滴在你身上,嗓子里冒烟你也喝不到一滴水!”
“蚊虫爬在你脸上,虫脚蹬在嘴唇,你眼看着它把吸管扎进你面皮!”
“你们是等着老子,还是等着老子再打上天坐天庭尝佳肴享富贵!”
那妖惊慌抬头,好像想说点什么求饶,又好像想趁着猴子不备逃跑,话哽在喉头未及出口,身匍在地尚未爬起,九转镔铁已落在头上砸得他脑浆崩裂。
毛脸雷公和尚呲着牙咬出几个字“叫我孙悟空!”仿若平地生惊雷,惊得方才跪拜的妖众四散奔逃。
来不及了,金箍棒横扫而过,非死即伤。红孩儿一跃至阵前,红尖枪兜住金箍棒。妖众避其身后,扯着嗓子号叫“大王,杀了这猴子!”“大王,这猴子已叛我妖族!”
好像方才跪地山呼的,另有其人。
劈、扫、打,猴子来势汹汹。遮、拦、隔,红孩儿已难招架。“大圣,手下留情!”他忍不住告饶,猴子来势汹汹与方才不同,一招一式皆冲着命来。
“降妖除魔,无量功德。”猴子神色淡漠,金箍棒劈头砸下。红尖枪挡上去,红孩儿喝问“岂止这西去路上多妖魔?斩妖除魔,呵,你是为着降妖除魔,还是无量功德?”
“弼马温!”红孩儿厉声断喝,旋即却笑将起来,“弼马温,你是念着普度众生,还是赎罪成佛?”
猴子略一怔,三昧真火就顺着棒子扑过来。灼伤面门,烧焦毛发,烟呛得他睁不开眼。好熟悉,仿若昔日炼丹炉。他旧时想跟神仙讨个说法,神仙就把他丢进炼丹炉烧他。而今他想跟妖族要个交代,他们也用三昧真火来烧他。
到底是下不了死手,纵身一跃十万八千里。归途已断,前路未卜,他往来处去。
“佛法无边,度一切苦厄。凭什么妖族只能以命为你们续写功德?”
“生作妖胎,即是他们的罪孽?”
猴子眼瞪得通红,问那执着杨柳净瓶的妇人,金箍棒被毛手攥得铁紧。妇人只是笑,待他嘶吼罢了,才懒懒抬手抚上棒上金箍,“这金箍仿佛松了几分?”
毛手骤然握紧铁棒,须臾,泄气似的直滑下来。猴子低头不答,偏着脸,把一双眼睛死盯着观音。肩膀却早耷拉下来,腰也塌着,哪还有半点子美猴王的气势,只怕比起花果山上邋遢老猴还要狼狈些。
“若是妖族能渡人神,自然不必以命为人写功德。生做神胎,反是罪孽。”
“悟空,而今既尊天道,妖族便当为罪孽。”
没人料想到,大圣爷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再翻回来的时候会带个妇人当救兵。漫山遍野的妖怪笑得又捂肚子又扶腰——多荒唐啊,号称与天齐的大圣要妇人帮忙打架。他可当真是老了,连圣婴大王这小小孩童都敌不过,更不必说那牛魔王了。他们适才做得对,及时拜在圣婴大王脚下。
猴子不笑,眼底风雪漫卷。
红孩儿不笑,面色沉如水。
莲花座落在火云洞口前,观音端坐莲台上。佛光普照,未见鸡犬升天,众妖已如芒在身。红孩儿大怒,便是神佛,也没有不宣而战的道理。
腾云而起,红尖枪直刺向莲花座:“观音,你久坐莲台,而今也当换我坐几天了!”隐约有当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气势,不过是换了人。垂首阖眼的猴子掀起眼皮望向红孩儿,哀悼般的。红尖枪气势就收了三分,却是止不住了——枪尖寒光已然迫近观音心口,他失掉了转圜的余地。
却与想象中的不同,枪尖挑在莲座上,观音早不知所踪。
怪道而今猴子打不过就溜得利索,原来是跟着这帮没出息的家伙学的。佛法无边,只怕是退路不穷。
早该八百年前一棒打烂那神座!
他冷笑着踏上那莲花宝座,红尖枪把莲花瓣挑的七零八落——有甚么了不得的!他不再看弯腰驼背的猴子,那身影早在他眼里矮下去了。他愿意做神佛就做去,愿苦攒无量功德就攒着去。那猴子早就说了,叫他孙悟空。
齐天大圣,已死在八百年前。
“小的们!”红孩儿高声道,避在山坳间的妖众纷纷探出头来,“神佛欺我妖族久矣!岂是我妖族不如他们?今儿我便要为你们做个示范!”撇了红尖枪,他学着那菩萨模样欲盘腿落座。却被金箍棒挡在当中,猴子还是那副无悲无喜的面目,眼皮都不曾撩动些许,只道:“你可知,老孙当年为何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
五百年。又是这五百年!他不知道猴子是否要把这五百年念上五百遍。败军之将,有何面目重谈当年?他又不是如猴子般的孬种!初交手时,他还怯这猴子几分。可后来猴子被他一把火烧了几个跟头,又搬个妇人做救兵,就不在他眼中看着了。当年若是他在那如来掌中翻跟头,或许现在坐天庭的已是妖族。他终于对童年睡前故事里的英雄眯起了眼,冷声道:“弼马温与天庭恩怨,我自然不明了。现在你已皈依佛门,就该安心念经文去,在这多什么嘴?惹急了本大王,莫怪三昧真火无情。”
猴子就不言语了,定定抬眼看着他。红孩儿被看得心里一阵酸楚,正欲说点什么。那猴子却叹口气,道:“皆是因果。”儿时梦里英豪如今当真成了老和尚,再不甘,他也不能倒提沧海拾起他那一粟。他背过身去,声比年迈老妖的眼泪还冷“不送。”猴子不再说什么,慢腾腾抽出铁棒,塌着腰拖着棒子越走越远。刹那不忍不过烟云,旋即被欢呼声吹散。“大王神武!”“莲台今日已归了大王,那玉帝老儿,怕是也坐不稳啦!”“大王何时打上天庭去?我等愿为先锋,为大王开道!”盖世神功只在眼前,红孩儿朗声笑着合掌坐下去。
神佛如何?
红尖枪捅他个神佛失色!
天地如何?
三昧真火烧他个天地混沌!
正待指点河山,拜将整军。却不意那莲台遍生出三十六把天罡刀来,红孩儿不禁冷笑:这便是那神佛的本事了。刀匕入肉,红孩儿也不顾惜,只徒手扯去。为妖,也当有妖的骨气!遥遥望见远处云头上猴子张望,红孩儿忍不住高声叫骂:“弼马温!你可见着了,我妖族全不是你那样软骨头的孬种!”
菩萨拈着杨柳枝,银盆脸上并无波澜:“五行山下五百年,连我都纳罕你骨头硬朗,这孩子倒是不觉得。”猴子木着脸,只盯着红孩儿拔刀出肉,血溅在莲台上。太阳大得很,血滴须臾就暗下去,干在莲台上。可惜脏在莲台上了。观音又道,“你如今倒是好脾气,难得的。”猴子的眼睛还盯着拔刀的孩子身上,声音喑哑:“他又没说错。”
他希望他拔得慢些儿,谁知道之后来的是什么。要洗牌,不是翻个筋斗就够的,也不是把刀子拔出去就够的。拔得太快了,准有些是白疼的。观音说得好,现在坐在天庭行天道的是神佛,他们如何成仙成佛的?又如何一次次把妖魔压在地底的?经历过困苦的,要把造反的镇压下去,总要拿出残忍于当年百千倍的法子。这孩子是个好孩子,他舍不得。
可舍不得又怎么样,他也只能看着,看着血丝肉末被刀锋带出去,仿佛是从他身子里出去的一般。
好疼啊。
紧箍咒挤压着金箍勒紧脑袋,血管被碾着还要用力收缩,骨头被挤在一处摩擦的疼。
五行山茫茫然压过来,芒刺深刺进皮肉,五脏六腑几乎被砸成肉泥却被不死之身吊着命的疼。
疼得猴子神思恍惚,再看时,那红孩儿拔刃出肉的动作已然迟涩下来。猴子暗道不妙,转头欲问观音,只见出肉时白刃不再,倒勾森森然探出皮肉,要拔出来,只得勾断筋骨,割裂肌肤。昔日齐天大圣目眦欲裂,却不敢在那白衣妇人边上轻举妄动。
红孩儿冷笑愈盛,神佛如此,便不许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横下心还作林间倒挂小童怯弱态,声声告饶:“菩萨救我!红孩儿再不敢了!”血从莲座淌到黄土上,烫得东躲西藏的妖怪们探出头来嚷嚷:“大王,咱可不能学那软骨头的猴子!”
妇人持净瓶飘然而至,笑问:“可是知罪了?”红孩儿别过脸去不肯作答。观音笑起来,收了天罡三十六刀,递与木吒交还原主。又将杨柳枝儿轻描淡写拂在红孩儿身上,笑道,“好倔强孩儿。”
答话的是三昧真火,浓烟迸出,大火烧空,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红,真个是谶天炽地。“谁是你孩儿,我乃火云洞圣婴大王!”红尖枪高高扬起,向着观音心口处去。
“跟那猴头一般顽劣。”观音并不躲闪,却从袖里取出个金箍,迎风一幌变作五个,望着红孩儿身上抛了去,喝声“着!”。
又是金箍。红孩儿看着腕上黄澄澄的圈子,却平添了斗志。这就是猴子头上的金箍了吧?佛门的手段到底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待他打破这孩童玩物,他们才晓得妖族厉害。真气鼓荡,汇集四肢,红孩儿高声喝令:“破!”漫山妖魔都为之喝彩,猴子却背过身去,只作是不闻不见。
那圈儿好端端的套在手脚上,红孩儿却反被震得咯血。妖魔噤声,机灵点的早想好了该逃往何处去。红孩儿不信,再会真气,使出全身力气厉声道:“破!”金箍还是纹丝不动。红孩儿慌了神,观音却不紧不慢地捏个诀,红孩儿手脚就锁在一起,再动弹不得。
不过是孩童玩物般的箍儿罢了,却仿佛有千钧重,直坠着他往下沉。他想挣脱,想嘶吼,想把那莲台打烂,想把那天地搅翻。可他只能被束缚着,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妖众见得他被缚,皆慌不择路地四散窜逃。有些好笑,他又想起来猴子通红的眼睛,那猴子说,他只想着众妖什么时候去看他一眼!他等了多久?
五百年?
五百年有多久?他不知道,他出世至此,也不过三百年。三百年间,他习武修行,若是哪一日枯坐吃粥,都觉得有几分不痛快。若是要这么坐五百年呢?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五百年太阳一寸寸升上去,再一寸寸落下来,他等得了吗?他知道神佛们等得了,齐天大圣待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他们等得了,就算是再百十个五百年,他们也等得了。只要他们还拿捏得了他红孩儿,他们就等得了。拜在佛门下,不过是早晚的事。
可他等得了吗?齐天大圣捣烂天宫的戾气消磨,用了五百年。他哪来那样通天的本事、铁硬的骨头?就算他等得了五百年,也还有之后的五百年。他劫来唐僧已种了苦果,之后种种都是因果,再避不过。他突然明白猴子为什么拦着他坐这莲花台了。猴子吃过这样的苦头,神佛总是笑眯眯的,请君入瓮才加滚油。
皆是因果,纵使猴子当时拦下他,也躲不过了。
“阿弥陀佛”红孩儿双手合十,立地成佛。
未及逃走的妖众跳起脚来“软骨头的东西!”“还不如那孙猴子呢,好歹猴子还压了五百年!”“妖族的耻辱!”
红孩儿不理他们,兀自拜下去。观音含笑抚其顶,“从此往后,你为我座前善财童子。”红孩儿低头称诺,退在观音身后。观音唤过猴子,猴子塌着腰驼着背拖着棒子走过来,看着垂首侍立的红孩儿,到底是忍不住开了口,“红孩儿,我……”
“善财童子多谢大圣指点”那孩子面无波澜,眼睛却亮晶晶的。
“西去路凶险,大圣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