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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愈

2021-06-27  本文已影响0人  茉莉遥

有那么几年,我和她的相处很煎熬,每天都在消耗着情绪,每天都在各种不满意里消磨时间。就像得了一种无药可救但又死不了的病。最后仅靠着自愈回味出一些漫长相处后的趣味和深情。不,深情这个词并不准确,自我深情才对。那时我们的关系已经看似崩塌,其实连我都无法相信的是,我依然无法做到不爱她。但又不能说,我多么爱她。

那几年,我们总是很容易在细枝末节的分歧里把一个类似要不要出门吃饭这样的小事演变为要不要继续一起生活下去如此令人绝望的问题。我深知,多年的同居生活会让一个人失去对婚姻的兴趣,但最后我们还是顺理成章的在二十八岁的新年排队去登记成为夫妻。该有的程序一个不少,拍笑容僵硬的婚纱照,办闹哄哄的酒席,给一堆从来没见过的亲戚家孩子红包,脱掉衣服只剩下内裤满足闹洞房的哥们的恶趣味。

等到人群散去,新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化着新娘妆,有种陌生的美感。她的心情很好,我也是。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大红色床单上数份子钱。数着数着,时间到了凌晨一点。我们都累了,她枕着我的手臂睡着了。

我呢,不该睡不着的,喝了一天的酒,应付了这辈子最多的熟人,身体已经精疲力尽,怎么会失眠呢?我看着她睡着后没有任何伪装的脸,心里不禁感叹,所谓洞房早就是形式主义。我们早在三年前就透支了新婚之夜的新鲜感,也透支了最初的幸福感。

不过我还是挺喜欢我有个妻子的,而且还是我年轻时就喜欢的人。我甚至偏执地认为人的一生要走一趟婚姻这条路,无论成败。如此一想,我把她搂进怀里,也沉沉睡去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俩开始反思结婚的形式主义太浪费钱了。婚纱照花了九千,不过得一个几乎认不出自己的相册集和几张巨大的无法安放的相框,我们一丁点挂起它们的欲望都没有。戒指也是浪费钱,几万块也就买的时候感觉非买不可,实际上我俩从来都不戴,嫌麻烦,干脆放在柜子深处。

长条沙发,电视柜,茶几,又是几万块把客厅塞得满满的,屋子里看起来老气横秋。她说当初只需要买三四个懒人沙发,一个原木小茶几,空间留白出来铺上毯子,搞个小书架,躺着看书多悠哉?为啥当时会觉得有人上家里来就得茶几沙发电视柜呢?

我也很诧异,我们并非毫无个性之人,为啥在结婚这件事上变得毫无想法了呢?她的说辞耐人寻味,她说,也许本质上,我们还是循规蹈矩的人。我说,主要还是没经验。

她说,那希望你下次结婚的时候吸取经验教训,不要拍婚纱照,不要买笨拙的沙发,不要买戒指。咦?好熟悉的腔调,我立马闭嘴,这样可以避免一场莫名其妙的争吵。

日子还像以前一样过。奇妙的是,心情比以前好,她也是。即使她还是习惯用这样逼人的口吻说话,我也能分辨出从前是尖锐的不满,如今变成调侃般的冷幽默了。

我很意外,结婚竟然有这样的效果。其实我早就做好我们今天结婚明天就分开的打算,毕竟同居的三年,只有第一年过得很愉快,接着第二年有了第一次争吵后,后面就有了无数次相似的甚至相同模式的争吵。

那几年我们穷尽一切想象去证明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爱情根本不存在。我之所以追她,是因为我渴望我喜欢的她最终也会温柔地爱我,她之所以和我在一起,也是渴望我会温柔地爱她。到了最后爱与被爱的需求变得模糊不清,就开始了各种荒谬的证明。

最初这种想要被爱的欲望掩盖在两个人疯狂探索彼此身体的好奇里。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惊觉般发现我喜欢吃辣,而她喜欢吃甜。

这是如何发生的?就是慢慢发现原来对方像个陌生人一样存在于彼此生活里,又熟悉得即使赤裸相对又毫无羞耻之心。她变成确定的一个存在,最后连追问爱不爱都变得像做贼一样心虚。但这一切又没有发展成厌恶的程度,两个不讨厌又不知道如何维持被爱局面的两个人,还能以结婚的形式继续在一起,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呢?父母的催逼占了三分,彼此的不甘心又占了三分,彼此都无备胎又占了三分,还有一分不确定。

这一分不确定的存在奠定了婚姻生活的基调,往后又慢慢膨胀成主色调。

我先从这一分的不确定开始说起。2012年12月21日,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冬至日,星期五。可是那天早上起来,她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今天冬至啊,我去下汤圆给你吃。我老家习俗冬至日吃汤圆。她慢慢吃完汤圆,一共二十一个。最近一年她变得超级能吃,吃啊吃啊成功把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妞。我不喜欢吃甜食,象征性地吃了三个。吃完,她说,今天日子特别,适合旅行。我说,什么理由?她说,没有理由啊。

见我半天没反应,她说,你也请假吧。我说,我老板不是什么设计总监,没那么好说话。她说,你就说你奶奶去世了?正好明后天周末,连一起三天回家奔丧。我说,不行,我印象中我奶奶死过三次了。

她又去找别的东西吃,可是脸上那神情我太清楚了,她在想着怎么说服我。

我已经吃好,跨起我的背包准备上班去。她一把拦住我,说,我们天天都在干什么?变得卓越,优秀?每天努力,奋斗?然后从来不允许自己是无用的,然后为了没有变得卓越,优秀吵个不停。为什么就不能过一天,哪怕一天完全不为了什么,一起去旅行呢?

我站在门口听完,热血沸腾了。我有时候心里非常钦佩女性在描述关系和问题的词汇量上丰富得惊人。我只会说,这有什么问题吗?接着该干嘛干嘛。她会说,这难道没有问题吗?接着跟在这句话后面的将会是一大段如同散文般细腻的描述。有时候我还没有听完就睡着了,她又为了我居然睡着了生气,接着又是一番细腻的描述。

可是那天我听完她说的话,鬼使神差地给我老板打了电话,我说,老板,我奶奶去世了,我想请假。老板沉默了一会,说,哪个奶奶?我说,就是上次那个已经去世的奶奶的妹妹。老板说,噢,不是姐姐吗?你女朋友之前不就打电话说你由于一大早起来蹲厕所接到丧讯的电话一激动手机掉厕所了吗?

我说,噢,她们是双胞胎,所以她也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老板说,够了,处理好你的家事再来上班吧,这个月的奖金没了。等老板挂了电话,我假装生气。

她扔给我一个大大的双肩包,自己也背着一个双肩包,说,走吧。我又热血上涌,仿佛又看到某种久违的傻气回到我的身上。我俩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背着包,打的到了车站。她说,我们去北方看雪吧,但也不能太北,我们就买最近的一班到北方的火车,好不好?她这样问我,通常是已经决定,不容置疑的。我说,好,好,可以。

我们去了左边第二个窗口买票,售票员问,去哪?我说,最近一趟去北方的火车。售票员点击鼠标开始查阅,有些不耐烦,她大概很少遇见不知道去哪的乘客吧。

过了一会,售票员吐出两个字,洛阳。我用手捅捅她的腰,她点了点头,并强调要买卧铺,我说,那买两张卧铺。

买好票,我才确定我要开始旅行了。我们牵着手开始朝着站台狂奔,她喊,我好开心啊。我受到她情绪的感染,好像也很开心。

很快,我们上车,发现车厢里的人很少,我们买的是上铺和中铺,我们在窗边坐了一会,就躺在卧铺上,在火车摇晃中躺直脊椎,火车成了移动的床,耳边都是呼啦啦的风声,我不得不说,我开始爱上这趟旅行。她打开窗边的小灯,在手机里写着什么。我问,写什么呢?她说,没什么,我就是感受下在火车上发抖着写作的趣味。

我俩都毕业于中文系,我呢,没有写作的天赋,最终也只能靠着能写一堆营销文字成为一家广告公司策划部的文案总监。

说是总监,其实就我一个人忙乎,无人管理,我自己管理自己。她呢,除了会写东西,大学时还自学了各种设计软件,毕业后在一家房地产营销公司当平面设计师,设计围挡广告,地产内刊等。

南方的冬天还没下雪,车子从南向北开过两三站后,仍然还是熟悉的山林地带。窗外是一片阴沉沉的迷雾世界。她写完,问我,假如什么条件都不考虑,你最想做什么?

我说,恩,你问了一个好问题。接着我就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她没有得到回应,又问,刚才的问题你以前有想过吗?

没有,我说。她有些不满,说,没想过?怎么可能不去想,难道你就没有真正想要去做的事吗?安于做一辈子文案总监?

我说,这样不好吗?过了一会,火车停了,上车的人多起来,有拎着蛇皮袋回家过年的打工夫妻,也有一个人提着行李箱的学生,也有抱着孩子的母亲。这时下铺也有人了,一个穿着荧光绿羽绒服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顶着一头油亮亮的红发斜压着床,两条腿挡住了去往过道的路。

我们不再聊天,各自躺着玩手机。这时我的手机传来信息,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她发来的:你快想我刚问你的问题,这很重要。我恍惚了,这才惊觉我俩好长时间不在网络账号上聊天了,有啥事都是打电话。

我闭目思考了下,发现我已失去了纯真。什么样的纯真呢?就是不再假设任何事,只谈论已发生过的事。我本可以敷衍她说,我想骑着摩托车环球旅行,我想成为科幻小说家,我想开个香水体验店,我想好好和你过细水流年的日子。可我回:我不知道。

她又发来一大段:你活得好苍白。你怎么会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如此无聊,甚至连幻想也不愿意了。我生气了,她凭什么这么说我?

所以近日来的冷淡都是因为她不甘心过无聊又敷衍的生活吗?她不热爱她的工作,但又不能不工作,她一直很矛盾,我一直都知道,可是这不能成为攻击我的火药。

我回:你呢?如果是你,什么条件都不考虑,你又会做什么呢?我倒是很想知道。

她过了好一会才回,又是一大段:你别反问我,在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前,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不懂浪漫也就算了,竟然还没有梦想,我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有梦想的,你说你想在乡村建一座图书馆,沿着瀑布河旁边,河两岸一边种上柳树,一边种上梧桐,谁都可以进去,进去不能穿鞋。你知道吗?我当时听完,我明明知道那几乎不可能实现,但我很感动。

我忘了吗?我忘了。我极力回忆,我猜测那天我肯定喝酒了,我想取悦她,想和她亲吻才会如此混蛋地用这种不属于我的文艺腔调去编一个梦想,一定是这样。

可我没想到她真的会相信?还会感动?所以很久之后她发现我真的只是说说而已,才会对我各种不满吗?

好久之后,她见我没回复,猛地起身从上铺下来,接着听见那个穿着荧光绿的男人大叫一声,妈的,没长眼睛啊,踩到我脚了。

她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那个男人不依不饶,说,你……四只眼睛都看不见啊,你知不知道我这鞋好几千啊。她的倔劲上来了,因为她说,对不起,你自己把脚伸得老长,过道这么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空间,就算你穿着这么贵的鞋子。

我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她叫了一声。我马上意识到是那个男人打了她一巴掌。她愣住了,那个男人也愣住了。

我火速从床上跳下来,一拳打在那个男人的眼镜上,眼镜掉到地上裂开了,那个男人吼,你他妈谁啊?我说,你他妈一个大男人敢欺负我老婆?我又挥了一拳过去。

那个男人没了眼镜,看不清我。我还想打,她拉住我的手臂,说,别打了,是我先踩了他的脚,两只,是我不对。

接着她从包里拿出纸,蹲下来给那个男人擦鞋。我一把夺过来,蹲下来给那个男人擦,擦完,我说,你必须道歉。

我环顾整个车厢,才惊觉这节车厢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又庆幸只有我们三个人。

那个男人看我长得强壮,又不好惹,过了好半天,嘟囔了一句,对不起。我心想,外表如此强悍,内里还是怕硬的。看见一个女孩孤立无援就欺负,又看见有人出头就认怂。

那个男人说完,拎着包去了别的车厢。我搂着她,她一直捂着脸,满脸的怀疑。我说,还疼吗?她拿开手,说,不疼了。

我也看向窗外,窗外风景已变幻为平原。我兴奋地说,你看,下雪了。她好像忘了刚刚的耻辱,眼睛里闪着光,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说,哇……平原上的雪景还是第一次看。

我们不再提刚刚发生的意外,那件事变成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一个秘密,一个交心的仪式,让接下来的旅行变得很温柔。这种温柔一直持续到我们从洛阳回来后的第三天夜晚,我们第一次逛街逛到钻戒店,她说,我们结婚吧,一起对抗世界的不确定性。我说,我要跪下来吗?她说,我才不稀罕。

婚后一年,我们从未吵过架。但要说多么幸福,也谈不上,日子还像同居时一样过,我们都不愿意有小孩,也不是为了两人世界,大概我们都自觉我们还不够资格当父母吧。

她开始各种学习,各种聚会,各种看书,买来的书籍堆满客厅。一个秋天的下午,她终于处理掉沙发茶几和电视柜,买了一个长排木质书架和一个粉色梨型懒人沙发。

此后她临睡前的夜晚都深陷在懒人沙发里如饥似渴地学习。我呢,一边孤独一边平静地接受我没有爱好的平庸。我们同居那些年的争吵和绝望在婚姻的坑里自愈了。

几年后,她得到一个去上海工作的机会,她来征求我的意见。其实我知道她一直热爱大城市,不甘小城的平淡。我只有支持她。可是她说,你要是不能接受异地婚姻,我可以不去。我说,我接受。如果非要和一个人结婚不可,她是一个合适的妻子。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那次旅行是她计划中的分手旅行,她逼问我的梦想,就是最后一次确认我和她是不是同一种人,我们当然不是同一种人。可是那一巴掌仿佛来自无常的上帝,她从理想主义者的幻觉里醒来,身边刚好是我。我在等待一个瓜熟蒂落的瞬间,看着她远行,看着她觉悟,看着她摆脱羞辱,看着她独自前行,甚至已经不需要丈夫。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她抱着我,说,现在我要去实现那个在火车上的女孩想要的生活,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

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比起同居时的不修边幅,从不化妆,如今她变成一个每天都会敷面膜的女人,即使手指,她也要不厌其烦地涂上颜色,即使还是皱纹会长,她好像也不在乎了。我说,那天在火车上,我想无论谁遇到那种意料之外的事,只要是个男人都会扑上去的,你不用感动。

她说,你以为我和你结婚是因为你当时表现得像个男人吗?不是这样的,那天我意识到的问题是,现实比梦幻更有魔力,它就在那里,有时像个魔鬼,有时像个孩子,它变幻莫测,无法预测,我们可以在二人世界里格格不入,却可以在人潮如海的世界里相拥,我觉得没有比你更好的丈夫了。谢谢你。

我苦笑,果然男人女人不再去证明爱不爱,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我说,以后爱上谁,告诉我一声,我随时备着离婚协议书。

她说,我人还没走呢,说什么丧气话,爱上一个人有那么容易吗?

我笑着说,再见。

她慢慢消失在我的视野,我感觉我已失去她,又感觉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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