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孽(36)
除了几个单身狗,学校几乎空了城。5月6日上午,他们约我打扑克,娱乐一下。
整个过程中,我总是心不在焉。
齐建军说:“拐子(哥的俗称),魂被白骨精摄走啦?这么热闹,还一脸苦相!”
“别说他”,叶方刚说,“这段时间够他受的,又不是哪吒,有三头六臂!”
“他呀,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邓军强说,“跨锅撂灶,许多事都不该他管!累死活该。脸上凹进去了,小妖精心碎了吧?”
“我说哥们儿,斗错了对象,我不是地主,他才是!”我指着康明江。
“肉能补,奶能吃,她豁出命来也会做的!信不?”康明江说。
“信!”大伙儿异口同声。
“拿我开涮,是吧?”我望着他们说,“老实说,你们不也是这样?哪个没人爱?哪个没爱过人?”
他们面面相觑,无力反驳。
我连忙转移话题,“最近迷上了什么啊,你们?鬼影儿都见不到!”
“凡是大热的科技书,我都争取看一看。”
“电脑!”
“在电脑上,打文档,把以前写的东西存下来。”
“网上冲浪!放假去城里网吧玩一会儿,腥不腥,斋不斋的。”
“学校什么时候连网?”黄健壮从另一个桌子踱过来,问我。右手夹着一颗白围棋子。“微计室总关着,万琴人影也见不着。张书记,记得提醒她哦!”
“不知道!穷乡僻壤,一时半会到不了……”我如实地回答。
“唉!”大家很失望。
“别找张明,他只能管学生。万琴谁呀?万小校长!”
“她被打活该!”
“有一天,她明明在里面,却不放我进去!喊破了喉咙,也不答理我!”
“学校的东西,好像她万家的私有财产。你说气不气人?”
“谁把她追到,谁就跟着沾光……”
“拉倒吧,就她那德性,我呸,恶心死人!”
“其余钥匙呢?据说,配了十几把。”
“领导一人一把,其余的,分散在几个人手里!”
我连忙说:“我声明,我没有。别找我!”
“张大书记,被万小校长吓破了胆……”
“拒绝她的报应……”
“没被纳入核心层……”
“核心层?以好恶、亲疏划的圈圈而已!”
“你们这些家伙,动不动拿哥哥开心。不陪你们玩了……”
“要陪小妖精,找点新鲜的借口!”
中午,大伙儿兴致很高,凑在一起打平伙(AA制)。我喝了几口闷酒。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几个大小伙子,有点闷闷不乐,“借酒浇愁”。
“怎么啦?”我问邓军强,“雄心壮志被酒浇灭啦?”
“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叶方刚说。最近,他的气色明显好转,或者说,阎王放过了他。。
“不,现在就是好汉!”我纠正他的说法。
“哥提醒得对,我们现在就是好汉!”黄建华激动地说,“下午,我要干正事,不陪你们找乐子了!”
“我也是!”
“我……”
怎么回到寝室的?我想不起来了!睁开眼睛时,头枕在她的手臂上,嘴唇对着她的脸。
“醒啦?喝那么多干嘛?吓死我了!幸好没吐……要什么,跟我说!”
她的手臂上,青了一大块。脸上,沾着我的口水。
真怕做了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儿?看她的模样,好像没有?
“没喝多少,没平时的一半……”
“你身体严重透支,酒量当然下降了……”她眨了眨眼,“相思会害死人的,天边人不如身边人,梦中人不如眼前人。‘何不怜取眼前人?’”
“没做出什么过份的事吧?”
她摇头。红色的头绳左右直晃。
“什么时间了?”我有意支开她。其实,我早就看过闹钟了。
“坏了!晚餐过了。只怕食堂关了门!”
“找赵红霞,今天她值班!不用管我,我有方便面。”
“方便面没营养,你需要补充营养!”她放开摸我脸的手,“躺着,别动!我到‘湖畔小吃店’(校园外面),给你掺一碗汤!”
“小气鬼,瞎吃醋。你叫她做,她会给你做的,有必要花那个钱吗?雨下这么大,还刮风!”
好像配合我似的,雨打在后面的芭蕉上,声音格外大。
刘永芳向陈秀华借钱,她也没有钱。上午碰到我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不找我借,活该碰壁!现在打肿脸充胖子,给我掺汤!
雨点打在北面的玻璃窗上,淅淅沥沥,很响很响!
“行,就方便面,现成的,一起吃!”
不愿意找赵红霞。罢课时结下的梁子,还没有解开?
“你的自信哪里去了?”我问。
“并非不自信,不想和土包子打交道!”
“这话我不爱听,我们都是土包子。以前是农校,学的是农学。往上追两代,每个人都是农民!”
“算我错了,OK!说明你心中有她!”
“洞庭湖里吹喇叭——哪里哪!一提女孩,就这么敏感。我又不是和尚,只接触男的、雄的?”
“我又不是男生,哪有那么大的心胸?”她翻出一筒方便面,气乎乎走了!
晚上,雨还在下。打在窗外芭蕉上,格外清脆,一声又一声,直撞我的心底。我百无聊赖,提笔胡抹乱涂,打发夜晚薄凉的时光。
雨打芭蕉浸心门
虚度光阴,苦度光阴
满腹心事无人问
诗也销魂,词也销魂
愁聚笔尖为谁倾
千幅倩影,万幅倩影
不看天色不看云
行只思卿,坐只思卿
“还在等她(芳春)吧?”永芳看了我乱涂的句子,问我。
我不敢说,我更想你,怕引起了燎原之火。只得随口“嗯”了一声。
“这么重情重义,爱死你了!后来呢?”
我翻开日记,指着《冤孽》——
凄风苦雨,我直打哆嗦。停电了,校园漆黑一团。这电停的真不是时候,电线被风刮断了吧?
秋夜萧条、肃杀,冷风、冷雨。偶尔飘来一点火花,夜行者的烟头。如萤火,闪烁不定,高低明灭。
一个念头钻进脑袋:坟墓。低矮的房子,潇潇的树叶,沉闷的雨声。我毛骨悚然。回到黑魆魆的寝室,蹬着眼睛,望着无边的黑夜。
“咣咣咣”,走廊西头,传来清晰的高跟鞋声。我眼睛一亮,拉开门。
她闯进来。沉默,无尽的沉默。我找火柴,蜡烛。她止住我。我试图打破僵局,“咋啦?”她没反应。
她在那头凳子上,我在这头床边,中间是推不开的浓黑。
风狂雨骤,时光流逝。
抽泣,一声、两声、三声,我听到泪珠的嘀嗒声。她抽泣起来,泪水淌下柔嫩的脸。从没一个女孩,在我的面前这样伤心过。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怎么啦?只晓得哭,有什么就说啊,急死人。”我挪过身子,拉起她的手。继而,我一惊。背上“坏”名声一年多,还没主动牵过她的手呢。
“爸妈吵架了。爸骂妈,把我惯坏了,说再与你交往,就不认我。妈问,想逼死她吗?他说,宁可让她死,也不让她丢人现眼。你是我最爱的人。你真的喜欢我,爱我?”
“嗯。”
风更大了,屋上的灰尘“嗽嗽嗽”往下落,门窗“哐哐哐”撞。树枝折断的声音,“咔嚓咔嚓”。
雨又猛又急,砸得瓦片发出巨大的响声,“咚咚咚咚”。
夜,黑得像一堵墙,推都推不开。
“只爱你!”我脑袋发麻,胸口剧烈疼痛,舌头僵硬。“想你,爱你,只爱你!”我用尽全力,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爸说,有你无他,有他无你!”
“为什么?”
“说你欺骗我,玩弄我的感情。说身份不同,在一起不合适,不道德。”
“什么身份不同,师生怎么啦?都成人了,年龄一样,我未娶,你未嫁。又没违反法律。我是真心实意的,什么时候骗过你?”
像想起什么,我问:“他们不也是师生恋吗?”
“是。因为背负过太多的压力,他不希望我重蹈覆辙。妈动不动哭喊,冤孽啊,冤孽啊,老天爷,不要让我受的苦,落在女儿身上!我听了,瘆得慌!”
她掠了掠头发,“去年,你路过我家,妈就明白了,劝我放弃,说那种爱是毒品,让你在沉醉迷恋中,渐渐毁灭。那种婚姻,是人们眼中的异类。你们幸福,讽刺你们装模作样;感情出现裂痕,嘲笑你们现世报。”
过了许久,她告诉我,常常偷着哭。但从不在人前流泪,即使好朋友,父母,喜欢她的男孩子,不希望得到廉价的同情或可怜……
门外,仍然风雨交加,漆黑一片。她陡然一惊,“该走了!”拉开门,丢下发呆的我,顶着寒气,冲出门外。想起拿伞给她时,已经听不到高跟鞋声音了……
《爱情无厘头》
他毁灭了女儿的爱情 却振振有辞
“爸妈 女儿教书 不希望女婿也教书”
我曾经想 没有了她 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哪想到离开她后 工作更有效率
爱情 并非生活的全部?
因为失恋而丧心病狂 才真糟糕
津津乐道 久久回味的爱情
只是女孩无聊的玩笑 骗人的把戏
当初却吓得我要生要死
渴望改变 可她更漂亮了 我却没有热情
谁说“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
时间是出色的魔术师 在它的忽悠之下
多少火热的情感 变得冷冰冰 阴森森
多少柔情蜜意 消失的无影无踪
多少生死至爱 转化成刻骨仇恨
时间——离间恋人 沟通敌友
粗暴地践踏美姿 把青春靓丽化作灰尘
敷衍地接吻 假意地拥抱 逗得我糊里糊涂
如今年华逝去 青春消失 后悔来不及
我爱读书 却不懂爱情和女孩子
不懂溜须拍马 不懂权力和金钱的魔力
如今我懂得 心换不来心 真诚换不来真诚
该死心了吧!她已为人妻?!
我却还编着 这本无法投递的诗集
刘永芳看完后说:“绝望之后的反话!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意思是说,我还有机会?”
“任何人都没有机会,心死了!”
“不信东风唤不回!”
“快毕业了,盘点一下你两年的收获。”我岔开话。
她歪着头,靠着我,捻着兰花指,装模作样地算。“拿了两个毕业证,谈了半场恋爱,交了五个朋友,碰到一个渣男。嗯,收获不错!”
“自考分数还未公布,这么有把握?”
“本姑娘全力以赴,哪有不过关的道理?”
“全力以赴?笑话!你的心丢这儿了!”我指着地板说。
“我把你的心捧在手里,你却把我的心踩在脚底。”
她又问,“没有寻找新的感情吗?”
“想从那段感情中逃离,尝试过,失败了!”
“都说男人花心,难道你例外?”
我翻开日记本,找到《强扭的瓜》——
第一次走进万琴寝室,浑身别扭、不自在,担心会摔跤。极力抑制住恶心感,步伐才没有凌乱。
22岁,大学毕业,在湖区工作快两年了。好学、勤奋、踏实,表面上看,一切顺风顺水,颇为得意。
其实,我很痛苦,单身汉的痛苦。这个偏远的地方,校园内外,接触不到合适的女孩。地上爬的蚂蚁、空中飞的蚊子、都是公的。没有女朋友,很丢人,被人看不起。
父母,像催命阎王,急盼我结婚。每次回家,唠叨个没完,“我们还能活几年?不管好坏,找一个姑娘结了吧!和你同年的尾巴(小伟),添了两个娃儿。”
“单身好,单身快乐!”
“胡说,我等着抱孙子呢,让张家的根断在你这里,对不起祖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实在招架不住。
“不是有哥哥、弟弟吗?”
“胡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传宗接代,人人有责。你不成家,我的任务无法完成!”
我也想找到爱情,不再让心继续流浪。其实,我也有心仪的女孩,有过甜蜜的爱情。刚到成人中专那年,我们一见倾心,发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两年后,她毕业,离开学校。
她爸始而要挟我,“不给她安排工作,不许跨进我家门!”继而骂她,“不要脸,败坏门风。家和他,二选一。”
“家!”她忍痛割爱。
我怒发冲冠,却难挽败局。一个小百姓,一个教书匠,又能怎么办?在这个关系为王的社会,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
后来,经人介绍,结识了鸿运汽车售票员许华。她看上我的文凭和人品,却鄙视我的收入:
“那点工资,塞牙缝都不够。不抽烟,不喝酒,不抹牌,能省几个小钱?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男人不抹牌,白往世上来。不吃不喝,小心阎王一冷撮。”
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在湖区,我在城里,来往不方便。能不能调到城里?”
我摇头。
“那好,以后别找我,丢不起那个人!”
今天,“冒险”来到万琴寝室,看能不能碰撞出火花。说“冒险”,因为许多人在她这儿碰过壁。
“找我么事?”她劈头盖脸地问,褐色的雀斑越发凸显,眼光冷冰冰。
“没么事……”我舌头打结,脸上发烧,像小丑。
“坐那儿吧”,她动也不动,指着一个红色的塑料凳子。
我枯坐着,找不到合适的话,不知干什么好。
她呢,埋头织毛衣,一针过去,一针过来,头也不抬。
万琴,临时工,图书管理员,初中毕业。在学校却有“非同凡响的名气”,仰仗她的叔父,颐指气使,不可一世。说起话来,像倒墙的,不管你受不受得了。
学生去借书,她要么说:“时间还没到,在外面等着,还要扫地。”然后,拿起扫帚,刷刷刷的,灰尘满屋飞。要么说:“时间过了,下班了,明天再来。”然后,猛地关上门,“咔嚓”一声,锁上了,让人一愣一楞的。
她的叔父万校长,“了不得,不得了!”能说得“水点灯,稻草变黄金。”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很有一套。时髦的说法,会公关。
俨然土皇帝,大权独揽,唯我独尊。学校像他的私人财产,随便拿;职工像他的雇佣工人,呼来喝去。
刚分来时,他拍着我的肩膀,“年青人,好好干,不要担心个人问题,学校帮你解决!”我感激涕零。
我没让他失望,豁出命来干。一个顶两三个,为学校赢得许多荣誉。当然,荣誉全归他。至于解决我的后顾之忧——个人问题,原谅他吧,“日理万机”,忘了这挑不上筷子的小事。
忘了,也没关系,肩膀照样拍,承诺照样许,“安心工作,一定帮你牵线搭桥,解决个人问题!”
从空话中醒来,感觉受骗了,我想“报复”,用文明的方式。但他一年只几天在学校,面都碰不到。加上手眼通天,“我人不在学校,但耳朵在学校,什么也瞒不过我。”(他在职工大会上说。)
思前想后,我找到一条“妙计”,诱惑他侄女,再甩掉。但理智告诉我,玩火者必自焚。
我讨厌她装腔作势,如今戴上面目,压下对她的厌恶,接近她。我有点瞧不起自己。
她一声不吭,低着头,继续打毛衣。
气氛越来压抑。
我没话找话,“在这里生活,还习惯吧?”
她从棉纺厂出来三个月了。
“又单调,又清苦。怎么说呢”,她有点恼怒,语气生硬,“我习惯这样的生活,没别的事吗?”
明显逐客,我哑了。我提醒自己,“再咬牙坚持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你对我有意见吧?”
“我什么时候说过,对你有意见?”
我又哑了。暗暗决定,“退出吧,这种感情游戏:虚情假意、低声下气、油腔滑调、厚颜无耻,我天生不会玩。”
这么一想,感觉浑身舒坦极了!
我站起身说,“你忙吧,我走了。”
“不送。”身子还是没动。
刚走出门,“哐啷”一声巨响,身后的门关上了。我猜,她扑到门上去了。
她的话如冰块——
寒冷 坚硬 扎人
她的话如刀子——
直刺心灵 让你淌血
看到她 我就想起
冰块的寒气和刀子的戾气
想起最信任的人的谎言
付出最多的人的反叛
最亲密的朋友的反戈一击
当初他们对你和颜悦色
发誓赌咒 好话说尽
你肯定想不到 谁也想不到
他们现在会对你痛下杀手
刘永芳笑我,“只会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一本正经!”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难怪那么多女生暗恋你,讨厌李色。一个是真君子,一个是真小人。”
“扯到哪里了?休息去吧,找点有意义的事做!”
“爱情,就是女生的事业,是最有意义的事!你不懂。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花儿不懂
风的缠绵,雨的温柔
在令人惊艳的五月
忧伤地飘离枝头
一缕芳魂,一瓣红颜
随着春天飘走
留下风悲泣,雨哀诉
和一个诗人泪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