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的视野

眼睛里看得见的叫做视线，眼睛里看不见的叫做视野。单从这个逻辑上来说，瞎子可以没有视线，却可以拥有视野。

我所认识的这个瞎子，就是一个拥有开阔视野的人。毫不夸张地说，正是因为借助他的视野，让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瞎子的祖上成分不好，是家境殷实的地主。在打土豪分田地的尾声，瞎子的父亲因为惊恐，一命呜呼。瞎子那一年十五岁，由于悲伤过度，哭坏了眼睛，接着又患了眼疾，医治不及时，成为了瞎子。鉴于成分不好，从此瞎子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男女老少都在背地里叫他瞎子，甚至还有人当着他的面，直呼他瞎子。

我童年的时候，和他是邻居，那时他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如果不是那一次我动了恻隐之心，我和他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交集，更不会从他的身上汲取到那些珍贵的精神营养。

那天，我正在我家大门前水井附近和几个孩子玩耍。瞎子用一根竹竿探路，小心翼翼地过来打水。每当这个时候，我们这帮孩子都会如同观看一出好戏一般，看一个瞎子准确无误地走到井边，准确无误地把水桶放进井里，然后结结实实地打上来一桶水。

有个调皮的孩子，在瞎子打水的时候，把他放在脚旁边的竹竿悄无声息地给拿到了距离他七八米远的地方，然后就跑了。瞎子打上来水，第一时间去摸那根竹竿，自然是摸不到的，摸不到竹竿的瞎子明显有了慌乱。于是他轻声说道：“有人吗？帮我找一下竹竿。”其余几个孩子听到这里，为了看瞎子的笑话，也都跑得远远的。

我没有跑开，一是因为这就是我的家门口，二是因为我动了恻隐之心，觉得他挺不容易的。我走上前，把竹竿捡了起来，手递手地递给了他。第一次如此近的距离打量瞎子，并没有觉得他深深凹陷的眼眶有多么可怕。“我看不到你是谁，我必须要谢谢你”，瞎子非常温和地说。就是这样一句话，我决定用竹竿牵着把瞎子送回家，有时候，他的孙子和外甥也是这么做的。

把瞎子送回家，我准备转身就走，正在家里做饭的瞎子的老婆叫着我的小名说：“这不是东院二娃吗？别走，奶奶给你拿两颗糖吃。”嘿嘿，我做好事当然不是为了吃糖，但是有糖吃，对我还是有很大诱惑的。这时候瞎子知道了我是谁，朗声说：“你应该上学了吧，上几年级了？”我如实回答道：“上学了，上二年级了。”在一问一答之间，我与瞎子拉近了距离。

因为两家距离太近了，瞎子家里做什么好吃的时候，都会隔着院墙高声叫我，一来二去，我对瞎子渐渐熟悉起来。我从瞎子口中了解了很多，比如他上过私塾，学过国学和数学；比如他去过县城，看到了城里和乡下的不同；比如他一再说读书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如果不是因为眼瞎，他一定会读更多的书，上更高一些的学府。

有时候回到家里，会和教书的父亲聊起瞎子，父亲竟然也不反对我去瞎子家，甚至还告诉我说，瞎子是一个有学问，有见解的人，让我对他的话，多一些思考。

学校放假了，又恰好赶上下雨天，去瞎子家里串门，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瞎子只要听到我来，就会打开话匣子，给我讲《三侠五义》、《大闹天宫》、《罗成演义》等古书里的有趣情节，并逐一帮我分析里面每一个人物的性格特点和精神风貌。我听得认真，问得积极，瞎子也非常开心。

有时候，他的两个和我同龄的外甥过来的时候，更是会叫我过去，他会给我们出一些有难度的关于和差倍分、鸡兔同笼的数学题。真是惊叹于他的记忆力和解读能力，带有文言文风格的数学题，他总是可以熟稔地张口就来，担心我们听不懂，说完便再用白话给我们解读一遍。如果我们能做得出来，他就会给我们拿出糖果、花生，甚至还会有玻璃珠作为奖励；如果我们做不出来，他就会非常耐心地为我们一遍遍讲解，直到我们听懂后，再给他讲上一遍，他才放下心来。

小学时期，我经常代表学校去乡里参加数学竞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瞎子对我数学逻辑思维的启发和引导。而我决定去考县城里的中学，大概也是因为他给我描述了一个与乡下农村截然不同的世界的缘故吧。

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城中学后，我把这一喜讯分享给瞎子，他第一次拉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要读更多的书，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知识一定会让你看到更大的世界，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比县城大的还有省城，比省城大的还有京城。”

视线是有局限的，视野却从来没有局限。若干年后，我们在瞎子开阔视野的指引下，通过读更多的书，进入到彼此心仪的象牙塔；通过读更多的书，见识到了省城、见识到了京城；见识到了远比书本里描述得更为丰富多彩、美轮美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