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非洲穿越记》第四章 老城故事

我是在老城里闲逛时认识瓦利德(Walid)的。他自称是一个本地导游,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带过一个游客。萧条的也门旅游业让他成了一个无业游民。每次我见到他时,他都跟一群人混在一起。他应该只有二十来岁,留着络腮胡子,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至少十岁。因为经常咀嚼咖特的原因,他右边的腮帮鼓起了很大一块。他缠着灰色的头巾,不修边幅,看起来就像一个海盗。第一眼我就对他产生了戒心。但事实上,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好人。有一次他把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认真地对我说:“不要通过外表判断我,它会欺骗你,要看我的心,我的心是好的。”

瓦利德说他几乎认识老城里的每一个人。他带着我在老城里闲逛的时候,果然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对于自己广泛的交际,瓦利德像一个成功人士一样表达了自己哲人式的忧虑。他说朋友多了也不好,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同他们说话,有时一百米的街道会走一个小时。对此,他采取的策略是把每次的交谈时间尽量控制在五分钟内。
有一件事情让瓦利德耿耿于怀。那是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半途中他突然让我说出他的名字。我对记忆人名向来很不在行,这是我的死穴——尽管我知道这非常重要,无奈天生愚笨,就是记不住。见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瓦利德生气了。
“你怎么能跟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走呢?”他对我说。
瓦利德说的很有道理,我感到非常愧疚。他装作不理我,自顾自走在前面。我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悄悄翻出手机记事本里的名字,然后走上前去,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叫瓦利德,我再也不会忘了。”
他一下高兴起来。我们“重归于好”。
瓦利德带我到老城的旧市场,逛了铁匠铺、木匠铺,还去了一家咖特馆。这家咖特馆位于老城一条隐秘的巷子里,共有两层楼。一楼有一个阶梯式的大厅,大厅最前面挂着一台大电视,人们一排排地坐在厚垫子上,边嚼咖特边聊天,偶尔盯一下电视。二楼有几个包间,我脱掉鞋,跟着瓦利德走入了其中一间。里面有十来个人,都光着脚随性地坐在房间四周的厚垫子上。
刚到门口,我就被一个大哥拖到他的位置旁边坐了下来。他看起来很喜欢我,笑容满面地递给我一捧咖特叶子。他告诉我如何选择嫩叶,并示范咀嚼咖特叶子的动作。我学着他做起来。屋里的人都盯着我看,就像盯着大熊猫吃竹叶。

我并不喜欢咖特叶子的苦味,但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免得扫了大家的兴。我缓慢地把嫩叶一片片摘下来放入嘴里,又以更缓慢地动作嚼起来。给我咖特的大哥看到我脸上的肌肉活动起来,高兴地比划着手势给我鼓励。
这时,瓦利德才用当地语言向大家介绍我。之后,两个英语讲得不错的也门人问我这一路去过的地方以及在也门的打算。大家都很亲切。
咖特馆就像咖啡馆、茶馆一样,是也门人重要的社交场所。泡咖特馆似乎是也门男子每日生活的必须。咖特馆里气氛轻松,躺着坐着都行,大家有说有笑,随来随走,非常自在。反正我觉得,想要融入也门人的生活,就必须和大家一起嚼咖特,就如同想要跟烟民打成一片,就要同他们一起吸烟,否则总会显得格格不入。

因为瓦利德的关系,我成了集市上的公众人物,每个人都因瓦利德而认识我,都知道闯入这个平静古城的中国人是瓦利德的朋友。当我一个人出现在集市上的时候,就会有人问我:“瓦利德没和你在一起吗?”或者,“你在找瓦利德吗?我刚才还看见他呢。”我就是这样认识阿卜杜拉(Abdallah)的。
那天傍晚阿卜杜拉请我喝完茶之后,就带着我去各式各样的店铺。他告诉我里面很多东西都是从中国运来的,包括那些极具也门风情的项链、吊坠甚至佩刀的某一部件。他宣称这么做是要让我了解也门的市场行情,等我旅行结束之后,可以跟他一起做生意。参观了几家店铺之后,天色已经很晚,我们约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在老城的城门口见,到时他会带我去看更多的店。
第二天我在老城错乱的街道里溜达时迷了路。这再正常不过。可是当时已经两点半钟,我怕错过了约定的时间,显得很焦急。这时刚好有一辆小轿车经过,我马上拦下了它,付钱让司机载我到城门口。这是萨那老城七座城门仅存的一座,城门口有持枪警戒的士兵,出了城门就是新城了——出于安全考虑,作为担保人的莫格利不允许我独自去那里。
我在城门口等到约定的时间,阿卜杜拉并没有出现。我又多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他的踪影。看来我被放了鸽子,只好悻悻然地回到旅店去。晚上我在街市上又碰到了他,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没去。他说三点钟时在城门口没看到我。我知道他在撒谎,没再说什么。昨天他信誓旦旦要同我做生意的热忱早已消失殆尽。
我的也门朋友中,穆赫塔(Mokhtar)是最年轻的一位。他只有二十四岁,一看就知道受过良好教育。他在韩国驻也门使馆做翻译工作。傍晚时分,他喜欢在老城的巷子里独自散步。我们就是在散步时认识的。
穆赫塔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那天我们一起散步的时候,赶上做礼拜的时间,他把我带到他家楼下,让我等一等,自己进屋做完礼拜才出来。那栋楼其实是他叔叔的家,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暂时借住在那里。穆赫塔告诉我他的叔叔是萨那最好的一家酒店的老板,现在正和几个朋友在楼上,他想带我去见他们。何乐而不为?我答应下来。
我们来到那幢老建筑顶楼的一间小屋,里面有八九个人正在嚼着咖特聊着天。穆赫塔一一把他们介绍给我,我也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他们操着流利的英语询问我中国的情况、中国公司的情况、我的旅行情况,我也向他们打听也门的风俗和文化。交谈间,我能感受到他们见识的广阔,正如穆赫塔所说,他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也门有钱人。
在聊到也门人什么年龄上大学时,穆赫塔告诉我,他们念完高中之后,不直接上大学,有一年的空档期。在这一年里,他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比如穆赫塔就在这一年去了一个培训机构学习英语。他告诉我,大学入学时需要提供这一年的学习证明(这点我还没有证实)。
天黑后穆赫塔送我回旅店。他说第二天五点会来旅店找我,然后一起在老城散步。第二天他果然准时来了。作为一个也门人,他确实很另类,不但守时,还从来不嚼咖特。他说他讨厌咖特。
那天他先带我去兑换了一些本地钱币,然后又带着我到处转悠。我们边走边聊,走累了就随便找块地儿歇歇。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穆赫塔并不喜欢他那令人羡慕的使馆工作。他说想找一份能够每天接触到很多外国人的工作,哪怕薪水低一些。他有个好朋友就是因为工作的关系邂逅了一个意大利女孩儿,这令他羡慕不已。他说自己也想找一个外国姑娘,这样就有机会移民到别的国家。
在这个对待男女问题无比保守的国家,作为一个大男孩,穆赫塔向往正常的男女关系,也对女人的身体有着隐而不宣的渴求。他会直接问我“你跟几个女孩子睡过”这种在我和好朋友之间也几乎不会聊到的隐私问题,以印证心里对于外界世界的种种猜测。我很理解他。
夜色盖满大地,我们走到一条公路旁边,面对眼前往来的车流,又聊了很多。然而,记忆的碎纸片已被晚风吹散,所剩无多,只有他向我倾吐衷肠时真诚的眼神,我至今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