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终章）
又过去十年了，时间就是这么快，快到你还没回过神它就溜走了。如果有谁因为工作、学业或其他原因离开临溪市十年，再回来时，一定难以认出现在的临溪市。临溪市西城区现在也已经是临溪市发展最快的新区之一，曾经周边以村命名的地方被一处处新楼盘和商区所替代，原来住在老城区的人因为受不了老城道路的狭窄和城市规划的不合理，纷纷搬到了新城区。人一涌来，原本偏远的西城区就开始繁华起来，临溪市的城区板块就这样增大了一倍。
曾经清冷的临溪市西边，如今在朦胧夜色下，在摄影爱好者的镜头里，也偶尔呈现出繁华都市的样子，这被人们看作是城市飞速发展的体现。旧有的一切消失殆尽，只有道路的大致走向还沿袭当年，除此之外都经过了一次彻底的改造和重建，如同其他所有城市的命运。楼房越建越高，被冠以中心、府邸、城邦等字眼，再加以奢华、皇家、国际等前缀，甚至出现“香榭丽舍大街”“塞尔福里奇街”“第五大道”等国外街道名字，让人仿若置身法国、英国或美国。
当你现在来到临溪市西城区，你会发现并没有任何一家纺织厂存在，你会发现临溪市年轻人并不爱谈及过往。追忆往事的是那些老年人，但是他们通常热衷于讨论更久远或当下社会的热点事件，对十年间的历史，尤其是本地历史漠不关心。更多的人们盯着智能手机白亮的屏幕频频发出笑声或若有所思，他们关注虚拟世界的兴趣超过了关注身边事件，他们临溪市十年至二十年的历史嗤之以鼻。
你会发现现在的临溪市因为这些而变得索然无味，让你提不起兴趣，你肆意地观察周围的每一个人而不用担心被发现，因为很少有人注意到自己正在被别人观察。他们忙于沉浸在一场场有关房价、收入、二胎的焦虑中，这让他们的行为举止显得焦躁不安。你听见热闹的音乐从他们手机里和旁边的商铺里同时响起来，音乐出自一款叫做抖音的手机软件。你很难再听见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beyond的《海阔天空》，陈慧娴的《飘雪》，叶倩文的《祝福》。当你突然听见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时，其实那是一位名叫徐佳莹的年轻歌手的翻唱。
所以当你一眼看见那个女人时，你感到时光仿佛突然回到了90年代，或者她是从90年代穿越而来。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浅色体恤，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那是90年代最时髦的穿着。你看不出她施了粉黛，她的脸上有90年代女人的自然的美，就是旧画报上90年代女明星的那种美。她的脸不是现在时兴的瓜子脸，下颌两边不是直下的斜线，而是有弧度的，那弧度让她的脸显得柔和。两弯细长的黛眉如两半秋天的月亮，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像是月光下的深潭，那深潭里是让你永远难忘的平静。
你看见她礼貌地对你笑了一下，然后她转身，她的长发飘扬在距90年代二十年后临溪市来往不停的晚风中，她头发上传来的淡淡海鸥洗发水的气息浸入你鼻腔。
暮色一点点浸染了临溪市西边的天空，却永远无法完全将临溪市吞入黑暗之中，闪烁的霓虹和明亮的路灯下，她身姿摇曳地走在临溪市宽阔而拥挤的道路上，走在并不彻底的2018年的暮色里，走向曾有苏式建筑和美丽纺织女工的国营临溪市纺织厂旧址，走向永远回不去的最美好的90年代。
1990年，她的母亲徐美珍第一走上这条通往纺织厂的路，怀着怎样的心情你已经不得而知了，徐美珍是否会意识到她未来的命运呢？又是否会在老去的时候再想起1990年纺织厂的迷人的暮色呢？已经不重要了。现在谁还会在意一个纺织女工的心情呢？生命忙碌，人们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来了解一个小小的纺织厂的发展变迁，以及回忆一个纺织女工的短短二十多年的命运。这样的命运在临溪市上百年上千年的历史变迁中宛如云烟，随风而逝。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你要是来过1990年的纺织厂，你一定会被职工俱乐部里那场庆祝北京亚运会召开的舞蹈所吸引，你会被徐美珍踢着步子舞动裙摆的样子所吸引，你会被她秀美而倔强的侧脸所吸引，你也会被她一抬头一低头那一瞬间的执拗气所吸引，那便是很多年后纺织厂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关于90年代的最美好的记忆。
你从身后两名游手好闲的中年男人口中得知你已经知道的事实和你尚未知道的事实，她可不一般。她是当年大华建设投资有限公司的总裁，也是当年名震全市的大华集团董事长赵益的妻子。刘群山市长因为暴力拆迁被免职后不久，有关他和大华集团之间见不得人的勾当才被调查出来，而更令人们惊讶的是大华集团的涉黑性质以及有关西城区改造项目的台前幕后。
有关于大华集团以及总裁惠子仍然被少数人所议论，后来成为有关纺织厂的唯一流传下来的八卦。
“据说这婆娘和当年那个贪官刘群山还有一腿咧。”
“这婆娘厉害得很哟，肯定是有人帮她抵了罪，或者是她又靠上了哪个厉害的后台，不然咋可能才在里面蹲那么点时间？”
“不过这婆娘也硬是漂亮哟，你看她那张脸，那下巴尖得像蛇精！”
“有那样的黑底，再漂亮也没人敢要！听说她出来后嫁给了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还当了后妈。”
“嘿，这婆娘，还能嫁人，也就靠她那骚气了。”
你听见那两人又开始议论起新话题，突然感到这样的议论索然无味，于是你骂了句脏话，不耐烦地转身离去。在这之前你看见徐美珍的女儿孤身一人消失在二十多年后临溪市西城区的夜色中。
她的背影隐去，像是一场电影落幕。
街角传来歌手徐佳莹的清澈嗓音，你被一阵夜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你听见1990年的旧时光在徐佳莹的一曲《潇洒走一回》中，轰然而去，声如裂帛。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全文完。
2018年08月16日（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