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教授:儒家悦乐之美
按:西哲康德认为“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只有对功利性和目的性消解后,人才能作为心灵的主宰,达到美的境界。孔子更进一步作了悦与乐的分判,不管是建立在个人内心的悦还是通达外境,与万物一体的乐,都是建立在爱人润物的道德实践上。曾昭旭教授精彩的提炼和阐发,昭示孔门大义,读之甘美如怡。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篇》16章)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篇》19章)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篇》11章)
爱经过一大串实践的辛苦历程之后,终于达到圆成而呈现美,也就是大和谐。
这和谐之美可以呈现于大自然的活泼生机,如所谓鸢飞鱼跃,时光迢递;也可以呈现于人生活上的适性自然,如浴沂风雩,浩歌而归;更可以呈现于个人心境的逍遥自得,也就是乐。
试问乐是一种怎么样的心境呢?
《论语》首章就提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试问乐与悦有什么不同?原来悦是一股情绪打心底涌现的意思,所以适合用来描述个人经过学习后忽然有所领悟的心境。也就是:悦纯是个人的事。
但乐却是一种与周遭环境包括人事物等对象打成一片,水乳交融的感受,如所谓“乐在其中”,分明是浸润在一个和谐氛围中的意思,所以适合用来描述与友朋相知相感,无嫌无猜的情境。
也就是说:“乐是表示与对象的相和谐,所以这种自得,是指在生活中无人而不自得的自得,也就是经过长期与环境事物相涉相磨之后,完全消化了与外物的扞格滞碍,而相融为一体的意思,这当然就是一种和谐感或美感。”
孔子因此曾经自述他的生活,虽然物质条件并不好,吃的是粗糙的食物,喝的是白水,甚至睡觉时连枕头都没有,只是将就地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但孔子却完全不受干扰,依然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自得其乐。这表示孔子的心已经完全可以做生活的主人,只要有起码的温饱,就可以体现生命的自由、人格的独立,完全不需要温饱以上的种种外在条件如富贵来支持。正因为不需要,所以不该得的富贵,孔子是完全没有艳羡之情的。
孔子其实并不排斥富贵,重点在合不合义。孔子也曾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合理的财富我当然也乐意要的,就算是替人驾车的事我都愿意做。但如果不合义,我还是不如尊重自己的良心吧!)
但这一点无求的自由感,却只是乐的必要条件,而还不是乐的充分条件。
乐的产生,还需要人在自由之中,更去求学行道爱人润物,也就是说乐是在道德实践中达到圆融和谐时才出现的。这当然只有认真行道,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所以孔子自知,贤如子路还是不知。所以当叶公向子路探问"你们老师是个怎样的人”的时候,子路就不知如何回答了。
孔子听说了,就跟子路说:下回再有人问你这个问题,你何不如此回答:“我们老师是一个一直在认真做人的人。有时候心有所感,就顺着去探索,会专注到忘了吃饭。到行道有成,感受到与万物为一体的和谐之乐,更是会把人生的所有烦忧都忘掉,甚至会连自己的年纪都忘了哩!”
在这里,“忘”是一个很重要的字眼,表示消融了物我、人我的对立隔阂,达到一体圆融的境界,如所谓“物我两忘”,这正是爱人润物的最高意境。
在孔门中,除了孔子自己,也能达到这种道德实践的最高意境的,恐怕只有颜回。所以孔子曾表示门下弟子中唯颜回为好学。他的造诣和老师一样,也是虽物质条件甚差,饮食简单,住的也是贫民区,一般人早受不了了,但颜回却完全不受影响,依然可以乐在其中。
在此,曾有人以为孔子赞扬穷困,害得颜回营养不良早死。其实这是误解,因为孔子的话中,重点不在贫穷,而在“不改”。
连这样贫穷都能不改其乐,若丰衣足食,那更不在话下。这表示的是颜渊心境的自由,贫穷只是拿来作对照的罢了!
因为孔子和颜渊能够达到这样的心境,所以宋明儒给学生出习题,常会问学生孔子颜回到底在乐些什么(寻孔颜乐处),若能答得出来,便表示真是实践有得,已经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进展到游于艺了!
真的,道德之美不是从天上凭空掉下来的,每一分悦乐,都有恳切的学道爱人的功夫为底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