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夏
阿夏的眼睛不完全是褐色的,当她在明亮的阳光下,虹膜中的褐色就随着瞳孔的收缩而凝聚,显露出外围的一环浅绿。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在她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在我影子的眼睛里又映着她的影子,从清晰到模糊层层嵌套,以至无穷。无限个我和无限个她对望在深邃的空间,好像从时间诞生起就开始了。
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如同从梦中醒来似的问:“阿夏,肚肚饿了吗?”
我点点问,她就去厨房拿来一罐热热的奶糊,轻轻吹送着,一口口地喂进我嘴里,微笑在她眼里荡漾开去。“快快长大哦。”她说。
等我长大以后,我才注意到阿夏的厨艺。市面上出售的各种蛋白质,纤维素,淀粉,果糖等原料,在她手下都会被调配出积压种令人回味无穷的美味。我三口两口吃完,发出满意的咕哝声。她知道我想要什么,便俯下身来,在我的额头上印下深深的一吻:“乖,睡吧。”
于是我咂着嘴,任由渐浓的睡意爬过我的全身。
那一年,我两岁,阿夏三十七岁。
后来我知道了阿夏的名字,可我还是一直叫她阿夏。名字有什么意思呢?只有阿夏才是最重要的。我的头脑中根深蒂固地盘距着这样的念头:她是阿夏,她是我的阿夏,她是我唯一的阿夏。名字是给别人用的,而阿夏是我的。阿夏只有一个——不,两个——她是我的阿夏,我也是她的阿夏。我这么叫她,她也这么叫我。我奇怪自己居然没从小就接受了这么混淆的称谓而没有糊涂。这样叫着,就好像我们俩个共用一个名字,一个身份。每次叫她或是听她叫我,总有甜甜的感觉。
“阿夏!”吃过晚饭,她叫我。
“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们说好了去费司先生家玩牌的。”
“好啊,走吧。”
我喜欢玩牌。我喜欢和阿夏一起玩牌。我喜欢看她细长的手指抚摸着光滑的纸牌背面,润泽的桃花心木牌桌亲热地和她的手磨蹭。在我的眼中,好像牌桌上方的灯光全部集中在她的手上了。
这样甜蜜的偷窥往往被淹没在牌友的兴高采烈中。可这一天气氛却有些不对劲,另外那两人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两圈牌下来,费司先生洗着牌,终于略带伤感地说:
“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打牌了。”
“为什么?”我问。
他慢慢地发着牌:“因为史高兵要到北方的贝块去读大学。”
“你们要搬家?”
史高兵默不作声望着自己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是的。”费司说,“我们要搬到贝城去了。”
阿夏扬起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我先她一步叫了出来:“那你的病怎么办?”
“病” 这个词在唇间带来肌肉牵扯的强烈感觉。得病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世界上只有很少的人得病,可费司偏偏就是其中之一。他得的是一种奇怪的热症,间歇会有痛苦的发作。全世界最好的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建议他进行保守治疗。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搬到这座城市来了,因为南方温暖潮湿的气候可以缓解费司的病情,同时中南区最好的医生也在这里,发病的时候能够尽快得到治疗。我们一直很小心地避免谈论这件事,可却不得不面对它,反而是费司本人,有时候会略带调侃地说起自己的病情,虽然话头很快会被我们引到别处去。
仿佛是听到了我的召唤,一抹潮红泛起在费司的脸颊上。他摇头,手下不停地发着牌。史高兵盯着纸牌一张张有节奏地从费司手中跳出来各奔东西,下颌上的肌肉在皮肤下如波浪起伏。
“不,他不走。”
费司先生愕然地看着史高兵,停止了发牌。
“他不走,”史高兵重复了一遍,尽量使自己的口气保持平静,“这样对病情控制有好处。”
费司的声音变了:“你说什么?难道你要离开我一个人到贝城去?”他的声音紧绷绷的,像一片酝酿着雷电的雨云。
史高兵低下头去,拿起面前的牌,翻来覆去地整理。费司的手微微颤抖,摸起自己的牌,可不多久又放回桌上。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他说不下去了。
“大不了,我不去贝城了。”史高兵迟疑着说,“我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转学到这里来。”
“不!你应该到那所最好的大学去!”费司涨红了脸。这个平时和和气气的可怜人已经太过激动了。
我和阿夏没法插嘴,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劝他们回到牌桌上来。费司和史高兵相互注视对方,忽然史高兵站了起来,走到费司的身边。费司的嘴唇还在嗫嚅,而史高兵已经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了它,温柔地吻着费司。费司的上身别扭地转过一个角度迎身史高兵,虽然保持这个姿势很辛苦,可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几秒钟后,费司手里的牌散落在地上。一个声音喃喃地说着:“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永远......“
我看着眼前的场景,咽了一口口水。这时候我察觉到阿夏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转过头,正迎上阿夏的目光。她的眼睛里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我一下子就陷落了。
她的手微微用力,显示出内心的波动。这波动,让我像一叶小舟在她的心潮中起伏。我们就这么握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那天晚上,我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牌桌上的灯光透过眼皮漾出柔和的橘红色光芒.阿夏身上的香水味道淡淡地萦绕在四周,好像是尘封多年仍然挥之不去的记忆。
记忆的闸门虽然不牢靠,可只要不去触摸,总还能起到一点作用的。假如你不小心碰到了它,那么记忆立刻会像破闸而出的洪水冲毁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屏障。阁楼上储存的杂物都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埃,我虽然很小心地翻动,还是惊起了它们。它们在久未流动的空气中打着旋子翩翩起舞,然后飘然落下,回到原来所在的地方。
那是一本厚厚的相册。我屏住呼吸,一页一页地翻着。相册的前面一大半都是空白的,跃入我眼帘的第一张照片是我和阿夏的合影。那一年我六岁,阿夏四十一岁。我们两个坐在金色的小池塘;这,她的又臂从后面环绕着我。她静静地笑着,像一朵睡莲。我的手里举着一只通体碧绿的青蛙,头发湿湿的。
接下来的一张也是我们两个。照片上的我很小,我猜那时的自己不到两岁。一旁阿夏正忧郁地望着远方,她的眼神越过捧着相册的我,延伸到我的背后,褐色的眼珠像冰凉的手在我的背后搅动着空气
在后的一张上阿夏更年轻,我从来没见过那时的她。她站在一个老人身后老人坐在一张古老的藤椅上,也就现在所坐的一直搁置在阁楼上这张她弯下腰用自己脸颊贴住老人脸,笑靥如花。我想从那个老人的脸近捕捉到他当时的心情,可什么也没有到我知道我不应该嫉妒那个老人,可还是忍不住
不知什么时候阿夏来了我的身后,她搭着我的肩膀,我们一起在落满尘埃相册中寻找过去的影子。我回头看了一眼阿夏,她已经五十三岁了,可还是那么美丽。当然她现在的美和我翻到的这张照片上的有所不同,现在的她呼吸间都带着成熟的风韵,从这么近的地方看去她的眼角眉梢都已经爬上了皱纹。而照片上的她,也许只有十八岁,正依偎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情里。那个男人显然就是刚才照片上的老人,他的手毫无顾忌地揽着阿夏的腰。我再次感到一阵嫉妒。这时阿夏轻轻地在我的额角吻了吻。
“住后翻吧。”她说。
我的手颤抖着翻过一页,阿夏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穿着飘扬的白色纱裙在草地上跳舞。那个男人也年轻不少,坐在她的身边。我清楚地认得他们所在的地点,那里就是小时候阿夏经常带我去玩的那个金色小池塘。再往后翻,阿夏继续变小,我凭直觉猜到那个男子手里抱着的婴儿就是我的阿夏。我慢慢地向后翻,每张照片上都有一男一女,他们越来越年轻,好像在嘲笑不可逆转的时间。当其中的某个人变成婴儿消失后,接着会有一个老人来填补她或他的空缺。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脸彼此相似,他们是永不落幕的舞台上的演员。
我转回头,发现阿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无声无息地流起眼泪。我看见一滴晶亮的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淌下,越流越慢,最后像沉重的蜡泪一样静止。
这一刻是永恒的吗?
我哆哆嗦嗦地吻去她的泪珠,手指摩挲着将它拂平在阿夏的肌肤上。她慢慢睁开眼睛,紧紧抱住了我。
既然这是注定要发生的,那还有什么该犹豫的呢?从那天起,我们再也不去翻那本相册了。
我们更加珍惜地分享每一秒钟,因为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已经跨入了人生的第四个十年,而阿夏赐无可挽回地一点一点老去。
对相爱的人来说,每时每刻都是定贵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会激发心里深厚地情感,仿佛爱意已经积累了几千年。我们常常在黄昏外出散步,手挽着手,一起看夕阳像一滴烧熔的黄金流入大海,感觉自己和宇宙通过绵长的呼吸相通于对方的胸腔内。
阿夏的眼睛逐渐老花,这种自然的身体变化尚未打出基因改进的方法。她虽然配了老花眼镜,可却不肯戴,生怕影响了容貌。但我知延安也是希望在看着我的时候没有阻隔。于是有时候就由我来为她读一些小说或诗歌。
微笑后的阴影
花园里的秘密
夏夜最后的流星
孤独划过天际
带着轻轻的叹息
坠落
在天一样高的草丛里
虫子沉默
我们对望
眼神随风摇曳
蜡烛的火焰
和时间一起凝固
最后的时刻来得毫无征兆。人类已经把大厦的蓝图设讲得几近完美,每一块砖石都经过百炼千锤,可这座大厦终将是要倒塌的。
那一年,阿夏七十三岁。
她固执地不肯去医院,不过她在家里也得到了和在医院一样的关怀。我和两个护士日夜陪伴着她。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深陷在被褥中,直到最后她仍然保持着优雅的风度和与年龄不相称的美丽。
我坐在她的床边,她示意我靠近,然后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我会想你的。”她的声音微弱,然而脸上的皱纹里孕育着笑容。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可到了半途就停下了。我握着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心里却沉甸甸的,好像灌满了水的气球。
她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喃喃地说着:“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永远~~”
我注视着她美丽的褐色眼睛慢慢地合拢。房内一片寂静。这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流动起来,我想像着那个没有形体的东西急速飞行,如中微子般不受阻拦地穿过一切物体,飞向宇宙深处。
她走了。
我俯下身,在她的额头吻了吻。在我小的时候,每个晚上临睡前她都会给我一个吻。现在轮到我了。
我长久地用自己的脸贴着她慢慢凉下去的额头,直到护士们来拉开我。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护士安慰了我几句:“别难过了,情绪过于波动对自己的身体不利。”
年岁较小的那个则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我在一份清单上签了字,然后说:“请在十个月后来医院办理转移手续。”
于是她们带着我的阿夏离开了。
在失去阿夏的日子里,我郁郁寡欢,情绪低落。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离我而去了,我一遍又不遍地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开始翻那本相册,那里添加了我和阿夏的照片。我常常孤独地坐在池塘边,好像还能听见她的笑声回荡在水面上,莲花间。
几个月后,我开始觉得痛苦不堪。我不能安心工作,但也不想窝在家里,家里到处都是阿夏的影子,每一个她驻留过的地方都勾起我层层思念。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个寂寞的城市,在秋风中看着街上的行人成双成对。
在内心的一片空白中,我在街头发现了一家心理珍所,便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诊所的布置十分眼熟,使我好像回到了少年时的旧游之地。我茫然进入熟悉的大厅穿过熟悉的回廊,来到熟悉的书房……
过去的时光一点点涌上心头,我再一次看见那张古典式样的桃花心木方桌。左首就是我的阿夏常坐的位置,那时我坐在她的对面。我们一起玩魔鬼发明的游戏,当然还有另外两个人。
我把目光移向那里,医生在桌后抬起头来。
是史高兵。
经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我们在这里再次相遇,这使人隐约感觉到在世界上有一种伟大的边量引导着每个人前进的脚步,使我们和一些人在不经意间擦身而过,和另一些人相伴着厮守一生。这种力量在冥冥中运行,却叫昔日脸庞红润的英俊少年生出华发。史高兵也不再年轻,而他毕竟不过比我大一岁而已。
“是你——”
“真想不到——”
我们相对而笑,然后各自坐回旧时的位置。
“没想到你也会来找心理医生。”
他的话在我心里激起波澜。我摇摇头,把话题引开:“没想到,你会成为心理医生。”
“是的。”史高兵说,“你还记得吗?我的阿夏的热症一直无法治愈,所以当我到贝城去读大学的时候,我选择了医科。可是阴差阳错,最后时了心理系……这也不错,当一天人们身体上的疾病越来越少,心理上反而更脆弱了.大学把医科和心理系归并在一个学院也是有道理的.我很高兴我能帮助许多来这里的人.”
我的阿夏?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费司先生。“哦,是这样。那么,费司先生的病怎么样了?”
史高兵奇怪地看着我。“他五年前去世了。可他并没有解脱。今年他才四岁,又已经开始出现那种热症的初期征兆。”
“啊——”我想不出说什么来安慰他,可他却好像不怎么在意,继续说着:“这种病要植在基因密码的深处。你看我已经变得能够接受它了,它是我的阿夏的一部分,不是吗?”
“我想以后总会发明出治疗的方法的,你可别丧气……”我的话连自己都感到没有说服力。他笑了:“你倒像是个心理医生呢!不,没有办法的,基因技术已经发明了四百二十年,基因繁殖已经实得了三百站十几年,就连阿夏制度代替婚姻制度也有将近二百年的历史了,能治愈的病都或早或晚地从地球上消失了,为什么还有几种病无法征服呢?”
“为什么?”
“因为那不可能了。人类不可能再有创新了,不再有新的确发明力。每一代人的基因和上一化完全一样,社会就好像静止的一潭死水。一开始还会有一点波浪,可那只是所有变化的余波,最后总要消失。”
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多,我也拒绝去想这么多。人类有没有创新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只关心一件事。
“哦,差点忘了,你不是来找心理专家的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低着头坐在扶手椅内,无力在倚在靠背上。史高兵端详了我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一般来说,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刻都会到达情绪的最低潮。”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她,你不知道失去她我是多么痛苦,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盯着我,微微欠身,脸上的肌肉绷紧,就好像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因为我也有阿夏,在五年前他离开我的时候,我也像你一样痛苦,不,也许比你更痛苦。我一直深深自责,假如我不是要到北方去读大学,他就不会到北方去,也许就不会这么早离开我。”
他阖上眼,缓缓坐回椅子:“可是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上一次读的就是那所大学,所以他才会那么热切地催促我,让我这次也去那里读书。他想看到和他心中一模一样的我。于是我学会了一件事:假如你感到痛苦,你应该明白这痛苦,在一代又一代间轮转,那是你不得不承受的。”
“难道你是说,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有其原因?或者说,这就是宿命吗?”我紧紧抓着扶手,“我不相信!请你不要用心理医生的身份来劝我好不好?我本来的确想找个心理医生的,可是当我看见了你之后,我改变了主意。我请你,能不能像过去一样,作为我的朋友,说一些宽慰我的话,帮我排遣些许苦闷?”
他略微点头。
“听着,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我正在帮助你,作为一个朋友,我有责任告诉你,五年前当我发现不得不用过去时谈论我的阿夏时,我有多么失落;我有责任告诉你,过了一年之后我又发现这种失落和痛苦只不过是暂时的。想想将来吧!几个月之后你将会有新的生活,你将会发现她又回到了你的身边。这一切都是我的,你的朋友,所亲身经历过的。”他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相信我。”他说。
我摇摇头:“不,我的阿夏走了,即使她回到了我的身边,那还是她吗?我知道那是她的基因,可是她和我在一起的感受,她对我说过的话,她对我的笑,那些都还在吗?不!她是她,但她不是她了!”
史高兵用悲悯的目光看着我:“说吧,尽情说吧,都说出来你就会感觉好些。”
史高兵所说的一切我都知道,似乎在阿夏离开我之前,我也以为自己早作了准备去接受,可是总有些东西不能通基因去遗传。好比,好比上一个轮回中,我是怎样从这样的空虚中拔出来,重新扑进希望的等待。也许这样的经历是再高明的科技也无法解脱的悲哀。
我觉默着,忽然觉得没什么可说,说什么都是徒然。
铃声想了,他拿起电话。我听见里面是一个童稚的声音,史高兵的表情一下子开朗起来。“好的……行……我这就来接你。”
然后他对我说:“对不起,我得去幼儿园接阿夏了。今天只好先聊到这里,以后尽管来找我。”拍拍我的肩膀,他又说,“放心,看看现在的我。你会明白的。”
我会吗?
日思夜想的十个月过去了,我终于等到了那个日子。一大早,我就情着忐忑不安的心来到医院。这个雪白求恩的世界仿佛建立在云中的城堡,干净,明亮,一丝不苟,在每一个角落闪着光。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都穿着白色的宽袍,背后印着的鹳鸟的图案。由于长久以来每天接触生命的诞生,他们的脸上充盈着近乎圣洁的光辉。
我领了号牌。在看到看护房的路上,我的心越跳越快。我在心里念着阿夏,她知道我来了吗?
当然站在门口,张望房里一排排玻璃盒子一样的小温箱,奇迹般的,我在数十个闭着眼睛睡觉的婴儿中,认出了阿夏。我说不上来那是为什么,可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她。那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身体紧紧吸引我的视线,这使我不得不相信在阿夏之间的确实存在的神奇地联系。
“阿夏”这个词来自于一个古老的少数民族,在他们的语言里,“阿注”的意思是情人,而“阿夏”的意思则是永远的情人。当两个人,不,两组基因,签订了永恒的盟约,在一代代的漫长岁月口守望相助,在对方年幼和年老的时候给予倾心呵护,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关系比它更为密切呢?
我踮起脚走近她,她似乎感到了我的呼吸,微微睁开眼睛。她褐色眼睛边缘的绿环,就像深幽的池塘边飘荡的水藻。她就这么一直盯着我,直到护士过来。
护士用轻柔的动作抱起她,次到我怀里。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史高兵说过的话。我情不自禁地再次吻她的额头,她新生的娇嫩的额头。
我的阿夏,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从来没想过,原来小时候的阿夏是这么的可爱。每天喂阿夏喝奶糊时,看着她要我情里咂吧小嘴,简直是一种享受。阿夏对此也记忆深刻,等到多年以后她开始展露出烹调的天赋负责起家中的厨房,她常常以我对不动就会烧焦奶糊的蠢事来打趣。
我开始教她说话。她会说的第一句话是:“阿夏。”从此家里就一直能听到她风铃一样的声音“阿夏”!
她学会了跳舞。她最喜欢的是我为她买的那条白色纱裙。当我们一起在金色的小池塘边消磨悠长的下午时,她就蹦蹦跳跳地向她惟一的观众表演自创的先舞蹈。看着她跳舞的活泼样子,我好像也年轻了。
没有生命的东西似乎永远不会随着时间变化,我把阁楼上的藤椅搬到起居室里,抹去丝绒般的灰尘,苦藤的脉络再次清晰地显露出来,气韵悠长,通贯全身。坐在上面似乎能感受到汁液在藤里流动,可奇怪的是,它偏偏是死的。
午后的阳光煦暖,我坐在藤椅里,把这几年的照片一张张插进那本相册。阿夏从门外走进,将阳光剪出一条修长的阴影。她好奇地依偎到我身边,一张张地翻看。
“这是我呢。”她笑着说。半晌,翻到后面,她又说:“这也是我呢。”
是的,这些都是你。我轻轻撩起她耳畔飘荡的发丝。虽然不知道那时的情景,你不会记得,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我都不知道那时的情景……”她的笑里隐约有泪光莹莹,“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用力贴着我的脸,喃喃地说:“我只知道,我们会有我们的一切……我只知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只知道,我爱你……”
幸福地搂着她,我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而在这时光里的人,是永远无法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的。
当我六十岁的时候,我的阿夏二十一岁。
当我七十岁的时候,我的阿夏三十一岁。
当我八十岁的时候——不,没有八十岁了。
有的人认为人类的寿命不能延长始终是个遗憾。也许史高兵说得对,不可能再也变了,整个进化图像静上了下来。我们的帮命不会偏离前几代的自己太多,可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毕竟,我还有我的阿夏。当七十五岁时的我躺在家里的床上,就妒忌不住这样想。
阿夏和两个护士守在我的身边。
她的身影年轻,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我仰视着她,忽然觉得这个情景是那么的熟悉。有时候发生在身边的事好像在多年前早已经历,有些事好像发生在八十年前或者更久。在过去和现在交错的刹那,在每个个轮回次替的缝隙,这些闪光的记忆刻下道道年轮。我似乎闻到空气中有尘埃的淡淡味道,然而阿夏的香水味立刻冲去了它。
她就在我身边,这多好呀 。
我开始想像一年以后的情景。我想像新生的自己瞥见她的第一眼,虽然我知道那时我不可能有现在的记忆。这一生所有的经历都将如逝水无痕,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还会在我的身边。
我们两个是阿夏,我们一代代长信厮守,如同纠结的链子,一直延伸到时间的尽头,我察觉到力量在离我远去,于是我微笑了,我轻轻地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永远……”
她俯下身来,在我的额头上印下深深地一吻。
我知道,那将不是我最后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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