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雅书 ——《二十四诗品》讲记(七)

2018-09-01  本文已影响0人  筠玥

诗话雅书 ——《二十四诗品》讲记(七)

                            七 洗炼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本品要在人精神境界的净化和超越,认为诗要做得好,必须发自本心、本性、本色。道家哲学认为人还归自然之天性,就能得其真。从知识的“有封”到“浑”的无分别,从嗷嗷地为世所用到“拙”的无用于世,从“物于物”的物我双方互为奴役的状态到“物物”的融通一体,这就是“心斋”、“坐忘”、“洗心”的结果。此可谓“洗炼”。而以禅宗为代表的中国佛教哲学,以一切众生都有佛性为理论基石,认为人人都有个“如来藏清净心”——一切众生本来具有的清净本然的觉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人与人是平等的,人人都有个“佛性”在,然而人心本净,客尘所染,生出种种妄想。禅宗的南北两宗虽然开出了不同的觉悟路径,但就静心洁虑这一点来说,是没有差别的。而儒家哲学乃“成人之学”,重视静、净二字,强调通过精神的养炼,切磋琢磨,而使性灵玲珑温润起来。而对中国人的审美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的楚辞,也将精神的清净作为人生命价值的根本。《文心雕龙·辨骚》说:“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皎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屈原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为圭臬,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为性灵之追求。总之,中国文化哲学中有关“洗心”的思想,成为“洗炼”一品的思想基础。没有这样的文化,也不可能出现本品的思想延伸。

诗话雅书 ——《二十四诗品》讲记(七)

本品说:“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苏轼说:“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二诗描述的思想是一致的,都涉及传统美学的“虚静”理论。虚静理论虽然来源复杂,儒、道、墨、法诸家均有所论,然其理论影响最大者,当推道家。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是关于“虚静”的最早表述。归于道,不是来自于知识的拣择,而是返归于心灵中虚静之体验,要“涤除玄鉴”——荡涤心灵中尘埃,从而去“玄”“鉴”,去映照、契合大道之精髓。《庄子》一书对“虚静”理论阐发颇细密,如书中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回归洁净空灵之心灵,将遮蔽的东西荡去,发明生命深层的“本明”(白),这时,“吉祥的鸟儿就会落到你生命的枝头”(前一个“止”为栖息意,后一个“止”为语气词)。 又说:“虚则静,静则动。”庄子将“虚静”分为三个层次,一是“虚”(动词),即心灵的虚廓,所谓“心斋”、“坐忘”、“非己”、“忘物”、“形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都是“虚”之功。“静”是在“虚”之荡涤过程所产生的结果,也就是心灵中“本明”状态的归复,人的“性”的回归。这个“静”不是与外在喧嚣相对的环境之安静,也不是与躁动相对的心灵之平静,而是一种至静至深的体验,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归根曰静,静曰复命”,是对生命本真状态的发明。而第三个层次是动,其意并非指外在的运动,而是与天地精神的契合。所谓“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达到体验的最高境界。老庄所言之“静”,是作为根、体之“静”,是超越动静关系之静,是一种绝对的体验境界。它与《周易》的“翕辟成变”、“阴阳互动”之静是不同的,那是动静相对关系中的“静”。

中国美学讲“澄怀观道”、“澄怀味象”(宗炳语),讲“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刘勰语),讲“胸次洒脱,中无障碍,如冰壶澄澈,水镜渊渟”(吴宽语),讲“忽焉而淡,忽焉而浓,究其胸次,万象皆空”(郑板桥语),都是在传统哲学的大背景下产生的,使之成为中国美学中最有特色的学说之一。

《二十四诗品》,将虚静说的理论精髓贯彻在其叙述中。“洗炼”品中将诗的创造,归之于一个内在本明的发现过程。其要义,一在去蔽,所谓“超心炼冶”;一在归真,所谓“乘月返真”。这正是庄子“虚则静,静则动”的虚静理论所强调的内容。这一思想在《二十四诗品》其他诸品中也有涉及。如“冲淡”品所言之“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高古”品所言之“虚伫神素,脱然畦封”,“劲健”品所言之“饮真茹强,蓄素守中”,都是虚静观的不同表达。《诗家一指》“十科”中的“境”有云:“亦因其虚明净妙,而实悟自然。”“虚明净妙”一语,正道出了“静”之心灵本体的内核。

诗话雅书 ——《二十四诗品》讲记(七)

“洗炼”品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理论点是瞬间永恒观念。正如上引虞集所论,“静”是永恒的。此品十二句,每四句一个意义单元,前四句谈精神的洗炼本身,中四句谈虚静问题,而末四句的内容表面看与整篇有些脱节。一连串的意象使人理解产生困难。幽人空山之中,又有满天星辰,在这空茫的宇宙中,远离尘寰,时间似乎也凝滞,但见得一丸冷月,照在深林中的空潭。诗人似乎在发问,这眼前的月,还不是那旧时的月?这林中的水,还不是那千千万万年以来的水?缅邈的世界在向我敞开,绵延的时间正与我对接。我就在这当下,这目前,将自己灵动活泼的心,糅进了无限的时空中。它所表现的思想正如李白《把酒问月》的诗境所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此品中铸就的“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警句,五百多年来为无数人所引用,给无数的艺术家、诗人以生命存在的启示。清吴锡麒说:“夫羚羊挂角,沧浪托之微言;明月前身,表圣标其隽旨。探诗人之奥,窥作者之藩,莫不冥契圆灵,旁通定慧。” 将其与严羽之“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并列为两大诗禅相通之例证。清张商言说:“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谓以禅喻诗,莫出此八字之妙。” 其所言极是。禅宗有所谓莲台香静蒲团破,明月前身证喜欢,与此说相合。禅家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为第一境;以“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为第二境;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为第三境。这“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与“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所言之境正相合。此即是对瞬间永恒境界的发现。瞬间永恒,就是没有瞬间,没有永恒,就是对时空的超越,进入到一种绝对体验(或称纯粹体验)之中。

诗话雅书 ——《二十四诗品》讲记(七)

荡涤一切束缚,将生命的本明从遮蔽的状态中拯救出来,臻于瞬间永恒的境界,从而洞见生命的真实,这是洗炼之极致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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