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牛贼与杀人犯
城西监狱昏暗阴森的牢房,四壁皆是坑洼的坑点,大大小小毫无章法,细看却又似乎有些规律。灰暗的墙面犹如一张二寸照的背景墙,墙下一个男人盘腿而坐,寸头几欲低垂到裤裆里,手边无聊的捋着裤脚,这是他度过每个午日的方式方法,别人都在午睡,只有王成这般,青黄的面色中眼神飘忽混沌,眉间皱纹挤成一团乱麻,偶尔抬头看下墙上的坑点,然后继续垂头捋着裤边。
“为什么杀牛?” 王成咕囔着质问自己,七年有期徒刑过了五年半,减免一年,还剩一年半。在牢内的每一天,他都要问自己这个问题。就像对五年前的自己进行审问,而如今的他一如一个法官。
旁边床上那具破布一样的躯体,正鼾声如雷,王成没见过任何一个牢友睡眠质量好过他。即便一些无期徒刑,长期适应了牢房生活的人,也有失眠的抱怨。而对于他的室友刘流,这苦牢怕是比家都安逸许多。
监狱里根据犯罪内容,彼此也会形成一条鄙视链,那大家对死刑犯都缄默以待,强奸犯是最受鄙视的,偷盗,经济犯罪,诈骗等为大部分人群,杀人犯又稍带神秘感。
刘流是个杀人犯,有期徒刑十二年,罪名是防卫过当。据说,当时都在大排档喝酒,因为细碎小事起了争执,对方身上有刀,刚拿出来对着他便被刘流反制,刘流手起刀落割在对方动脉上,导致对方失血过多而亡。
王成见刘流四仰八叉的睡相,心中颇不是滋味,想自己杀个牛都要想个五年,他这杀了人,却还能鼾声如雷。二人虽然是室友,却很少说话,确切的说是王成懒得理刘流,在他眼里这个不知自省的杀人犯就像个单细胞动物一样不可理喻。
下午外出劳作,刘流遢着肩膀,吊儿郎当的铲运动场上的杂草,对同样撅着屁股薅草的王成问“嗨,你杀牛的时候什么感觉?”
王成肩膀一滞,薅草的手不见停,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干活儿。
“嗨,问你呢,别装听不见,唠唠呗!”刘流大嘴随意撇了撇,长脸像镰刀似的悬在王成身后。
“没感觉。”王成不耐烦的随便回了一句。
“没感觉?你放倒的那是一头将近一千斤的牤子,你没感觉?那血可比人的多多了。”刘流弯腰凑到王成的面前,王成不得不直视他眼中七分戏谑,三分期待。
“那你给人家放血时候什么感觉?”王成赌气反问。
“那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心里痛快啊!哈哈哈哈”刘流似乎被挑起某种兴奋神经,似乎他一直在等谁问这个问题似的,“我以前在村里帮着杀猪,我太知道扎哪放血快了,后来我也寻思这人和猪不一样,陪我爷去医院看病的时候我问过医生,这玩意,这人哪受伤放血快”
刘流一脸自豪的陷入回忆“哪成想还有机会试着,那天那人拿出刀的时候抖的不行,我一见着刀,我比他还兴奋,我一下就记起大夫说的大动脉位置了”他边说边照大腿根儿比划。
“我抢过来刀照着他大腿根儿就扎进去了,扎的快,拔刀更快,那血喷出来有两米高,那腥气比猪血厉害,拱鼻子,哈哈哈,他妈的,医生真是没骗人”
王成恶心的直嘎气,见他笑的张狂,另一种恶心自心底翻滚。
“说真的,你咋寻思偷牛呢?”
王成一听到“偷”字,胃里的翻涌被怒气立时压了下去,三角眼锋利无边的钉住刘流,手边的野草快攥出浆水一般,他最讨厌听“偷牛”二字,虽然的确是他偷牛。
“23号.16号嘀咕什么呢?抓紧清,就你们组慢,快点!”远处狱警一声呵斥正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刘流甩着肩膀,晃悠的,满不在乎的清理,王成扔掉手中杂草,重新低头认真薅草,只是原本驾起的肩膀塌了许多。 “为什么偷牛?”他自嘲的问自己,思绪回到五年前的那个晚上……
“别人家男人都能挣了家里吃喝,就你,你瞅瞅,儿子连口肉都吃不上,我都几年没买新衣服了?”木板床上的女人咬牙切齿的埋怨地上蹲着的男人,家徒四壁的墙上出了斑驳的贴纸,没有多余的颜色,一如他们一贫如洗的生活。
“没能耐就算了,家里活儿也干不了?大老爷们连杀鸡都得我一个娘们儿动手,”女人婆家送来一只公鸡,男人怯怯的不敢动刀,最后还是女人亮着胆子动刀杀的,这晚上心里膈应,不由得骂起男人,男人沮丧的出了房门,女人喋喋不休的咒骂逐渐消散,他踏着月光小路走入无边夜色。
男人就是王成,女人是他的媳妇吴丽丽,在家里王成大气不敢喘,这几年流年不利,种什么赔什么,跟着种草药吧,收购商卖完种子就跑了,到秋本能换大钱的玩意儿变成杂草,没人收。老实的种苞谷吧,又碰上大旱年,几乎颗粒无收。
王成无意间走到父亲的破草房,母亲早已过逝,七十多的老父亲如今与年久失修的破草房一样,岌岌可危。前段时间和他说头疼的厉害,王成却没钱给他看病,吴丽丽知道只甩给老人几粒止疼药,念叨“你儿子没能耐,连我们一家都养不活,你也听天由命吧!”
王成站在草房外听着老父亲被病痛折磨的哀嚎连连,更没勇气在靠近分毫,倒退几步,不着边际的疯跑了起来,似乎只要跑得够快,父亲的哀嚎和关丽丽的谩骂便追不上他。
不知不觉他跑到江边,连年干旱,以往汪洋大海如今像条溪水,江边芦草丛生,不知谁家的牛拴在草间,牛对眼前的王成视而不见,只自顾自的低头咀嚼,倒嚼。王成就着不甚明朗的月光,看着眼前的大牛,耳边依然是父亲的哀嚎和关丽丽的咒骂,没由来心中升起腾腾怒气,捡起石头朝牛扔去“连你也敢瞧不起我?就连你也敢?”
大牛被他丢的摇晃起身,怒目圆睁,“哞哞”直叫。王成比比划划的指着这头畜生“好好好,你等着。”
转身一路小跑回家,家中一如黑夜般暗寂,关丽丽没有留灯,更没有等他,王成沮丧的拾起窗边白日杀鸡的菜刀,掂了掂,左右挥舞两下,朝江边走去。
这番折腾下来,已经入了深夜,刚跑出的汗水被凉风一吹,他霎时清醒了不少,一清醒就没了怒气和勇气,再走到牛的身边,牛似乎也平静下来,只木呆呆的盯着他。王成被它盯的心底发虚,拿刀的手藏到身后,越发颤颤巍巍。
“这牛要是杀了卖了,也得有几千,那父亲的病也就有着落了,家里也能有肉吃,孩子最喜欢吃牛蹄子,四个蹄子可以留下来,她愿意吃牛肚,牛肚也留着……”
王成自顾自的计划,眼前的牛虽然还站着,却已经被他在心里大卸八块了。越说越觉得可行,越说越觉得必须如此。
连杀鸡都不敢的他,此时却是要杀牛了,王成在心里反复计划了五六遍,勇气由一个干瘪的气球终于被吹成一副即将爆炸的样子。他蹑手蹑脚的去拽了鲜草,等牛吃的认真的时候,拿刀直接割在牛脖颈处,然后迅速跑开,刀口不深,牛血崩的到处都是,牛疼的一边翻滚,哞哞直叫,牛角激烈的顶着地面。
王成刚涨起的的勇气被眼前这般景象吓的直接瘪气,他左右踱步,不知所措的前后顾盼,生怕这声音被谁听了去,来抓他个现行。而实际这地方里村里还有十分钟路程,根本没人能听见。
他这刀虽然不专业,却也要了牛的半条命,大牛折腾半天,终于力竭,呼呼的喘着血气,趴在那里奄奄一息,王成也冷静下来了,此刻这牛在他眼中又变成了肉和现金。心中刚干瘪的气球再次鼓胀了起来。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牛真卸成他想要的样子,哪成想真的操作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简单。一把菜刀胡乱砍几下就卷了印,别说大卸八块,割肉都有些费劲,这牛将近一千斤,他卸好都要搬运上好一阵儿,王成越是心慌越是出错,天徐徐亮的时候,牛没卸好,村里却有人看见一身是血的他,直接报了警。
就这样,他因偷牛杀牛,被叛了七年有期徒刑。入狱不到一年,接到村里书记通知,说父亲病亡。
媳妇关丽丽不想受人指指点点,领孩子回了娘家,多次来找王成签字离婚,王成苦苦哀求,求她带着孩子等他,他一定好好表现,早点出狱……可一切随着时间不了了之,关丽丽在外面直接找了一个姘头过起日子。
除了自己问自己,王成讨厌与任何人谈论过往,一方面觉得丢人到不值一提,一方面又觉得谁也不配了解自己这些过往。
晚上自由活动的时间,王成拿旧牙刷杆轻轻在墙上戳洞,刘流斜椅在床边嘴角清扯,眼神怪异。
“你为啥偷牛啊?!”
“你为啥杀人呢?”
“那人先要对我动手的,他骂我女人,我就骂他,骂不过我他就拿刀,那后面能怪我吗?”
“我也是为了保护女人,你是保护女人的脸,我是为了女人的肚子。”还有老人和孩子,对,要不是为了他们,我压根就不需要偷牛。王成说着说着,自己就愈发笃定。他也想站在一个看起来像个英雄的角度,说服自己这一切的合理性。
刘流听了哈哈大笑,就像听见什么天大的乐子。“你女人可不觉得你是为了她肚子,在她眼里你就是个窝囊包,”
王成听他一脸笃定的嘲笑,眼白充血,三角眼直逼刘流,刘流却丝毫不再乎的模样。
“关丽丽现在是我媳妇,你儿子也是我儿子,”刘流戏谑的看着眼前愤怒的男人,“那天我们吃饭,你爹找过来,围着桌子骂她不正经,我就推了他几下,没想到他敢跟我动刀……”
“我也是没办法,不然挨刀的就是我啊,别看你爹七十多了,那时候那个狠劲儿啊……”
刘流看王成的眼神就如同一个屠夫看待宰的牛羊,王成猩红的双眼里尽是泪水。
“你爸临死就说了一句,你想不想知道是哪一句?哈哈,我就不告诉你!”
刘流说完翻身上床,翘着二郎腿,哼着定军山,一派自在模样。
王成斜倚在床脚的水泥地上,肌肉紧绷,目眦欲裂,他像那晚杀牛一样进入某种幻想,上床给刘流放血,看着他慢慢死去,再出狱杀了关丽丽,就像那晚杀牛一样。可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晚上,刘流继续呼呼大睡,鼾声如雷,王成盯着墙上的坑点,这些记录他熬过的每一天,本来再坚持一年就可以出狱了,如今五味杂陈,与刘流这个杀父仇人再多住一天都是折磨……
王成像入魔一般慢慢站起,他手里握着用来在墙上记时间牙刷柄,柄尖已被墙体磨得可见锋芒,他将这股锋芒直刺进刘流的脖颈,一下,两下,三下……眼前闪过江边的大牛,闪过关丽丽嫌弃的脸庞,闪过刘流的戏谑与不屑一顾……
刘流捂着脖子,血顺着伤口,口鼻四溅,他桀桀的笑声混着含混不清的话语:“我……我可怜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