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眼前是一条缓缓移动的长龙。
我立在队伍中间,紧挨着的前面是妈妈瘦瘦的屁股和微含的肩。我能在脑中轻易地画出此刻她脸上写满的兴致勃勃,她大概也能想象我低头数手指的心不在焉,于是不时回过头拍拍我的脑袋:“阿乙啊,再等妈妈一会好不好,再等一会我们就有香香的花花了。”
哀乐重复奏响。
汇进这条长龙之前我仔细观察过灵桌上的遗照,努力搜寻脑海中的记忆碎片,但依旧想不起这个人曾经和我的妈妈有过怎样的交集,只觉得他看起来慈祥又富态,应该是个好脾气的有钱人。不然又怎么会把灵堂设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让路过的人都来祭奠呢?
我转过头看身后排着的长队,大部分人脸上都是轻松的笑容,仿佛是来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早晨十点的阳光有些晃眼,我又低下头把自己埋进一群大人的影子里。
妈妈身体的扭动越来越频繁,也许是站得太久累了,也许是快要抵达龙头了。
我们在排队干什么呢?是花。
妈妈和我终于移动到了长龙的龙头,一个身穿黑衣面无表情的男人给了妈妈很大一束花,花很美,上面新鲜的露珠还反射着阳光,亮晶晶的。妈妈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可以看出来她很开心,但嘴角向下的弧度分明又显示着悲伤,大人的世界总是充满矛盾,表情也总有深意。
不过妈妈眼中的亮光只是瞬间的一闪,下一秒,她就换了一副沉重而肃穆的面孔,向着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并让我也鞠了三个躬,于是我生平第一次,对着一个陌生的已经逝去的叔叔郑郑重重地鞠了三个躬。
妈妈走在前面,步伐轻快,脚底扬起的一阵旋风卷起了落在路边的枯叶。我回头看了看巷子那头,依然是一条缓缓移动的长龙,我有些错愕,好像我从不曾属于那队伍,但妈妈的右臂分明抱着一捧鲜花,花的香气还在断断续续地进入我的鼻腔,花瓣上的水滴滴落在妈妈飘起的绿色裙角,裙子上就悄悄长出了一块块深色的斑点。
“喂,方姐啊,我跟你说哦,巷子口不知道是哪个有钱人死掉了,摆着灵堂,只要你过去鞠几个躬就送好大一捧花呢。”
我总是不明白妈妈讲电话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大。
“你说说多巧,我今天正好想买花的。”
妈妈抬了抬右臂,兴许是手酸了,但我也并没有想要帮助她的意愿,花上面的水珠已经蒸发得差不多。
“对对,就在巷子口,你快来吧,别到时候领完了。”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快活,仿佛从未参加过一场葬礼,好像那么一大束鲜花是从花店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不吉利?这有什么好不吉利的,先拿到哪个老人家家里送出去一朵不就好了吗,反正他们总是要走的,不忌讳这个。”
是的,在我的家乡有一种说法:不吉利的或者捡到的东西不能直接拿回家,但只要把这不吉利“分享”一下,就不会不吉利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妈妈教会我的,那么又是谁教会妈妈的呢?
“阿乙,我们先去唐奶奶家一趟再回家好不好啊?唐奶奶病了很久了,妈妈去看看她送她一朵花。”
我跟着妈妈穿过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街来到了唐奶奶家门口,上次和妈妈一起来唐奶奶家大概是三年前,那个时候唐奶奶家厚重紧闭的大木门还不像现在这样黑。
今天唐奶奶家的大门是敞开的,我跟妈妈就直接走了进去。院子中停着的一口黑色棺材猛然跳入了视野,周围三五成群站着的几丛人。妈妈突然停住脚步,又后退了两步。有几束目光向我们投来,妈妈的脚步终于变成了艰难地前行,我依然低着头缓缓地跟在妈妈身后,绿裙子上的水渍已经完全干了。
妈妈走到唐爷爷跟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爷,节哀。”
唐爷爷不说话,看了看妈妈手里的那捧花,妈妈的身体颤动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她把花抱得更紧了。
“从这里拿上一朵花去里面跟你唐阿姨道个别吧。”唐爷爷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中气,目光穿过妈妈聚焦在我们身后那棵老枣树上,老枣树上剩着的几片叶子在风中瑟瑟颤动。
妈妈从白色的花堆里挑了非常娇艳的一朵,大步走进了由客厅临时改成的灵堂,屋子里光线很暗,唐奶奶在遗像中依然笑得慈祥。
周围很静,只听得见我和妈妈两个人的呼吸声和蜡烛剥剥燃烧的声音。我站在那里没动,妈妈也没动,时间被无限拉长。终于,妈妈将刚刚拿到的那朵美丽的白花插进了右臂中的花束里,又从花束中抽出了不起眼的一朵轻轻放在了唐奶奶的灵桌上,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走出唐奶奶家,中午的天空非常澄澈,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了遮挡的阳光直直地射下来,变得异常刺眼。我一抬头,便看见了妈妈同样阳光灿烂,云淡风轻的脸。
妈妈从家中的储物室里翻出积了厚厚灰尘的花瓶,仔仔细细地擦洗干净,然后将今天两场葬礼的战利品小心地插了进去,心满意足地去做饭了。
我已经记不清家里多少年没有摆过花了,所以这瓶突兀的花看起来甚是碍眼。尤其是今天的花,孤零零的一瓶站在那么大的桌子上,花的香气和午饭的香气混在一起变成了一股令人讨厌的味道。
那桌子上本不该有东西的,于是我指挥我的小猫跳过去打碎了花瓶,或者说是我打碎了花瓶,小猫正好站在那里,这些都不重要。花洒落了一地,一些花瓣已经微微卷曲,看起来它们正在渐渐失去生机。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妈妈这是猫干的坏事,毕竟猫不会说话,而我还是个小孩。
妈妈是个勤俭持家的,精打细算的,深谙生活哲学的女人,街坊邻居都这么评价她,但所有的这些最后都会被我调皮所打败,这次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