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其一）《再说＜山歌＞》
童年往事（其一）《再說＜山歌>》
前些日子，偶然寫了首小詩，名曰《山歌》。有朋友說「覺得好，但沒太看懂」，我便著實解釋了一番，倒勾引起兒時的記憶了。
我識字極早。年少時，書和各種雜誌對普通人家來說並非必需品，但約摸因祖上的緣故，但我家中總有著看不完的書和新鮮的雜誌。我尚記得小時看書的情形：冬日的光線從渾濁的玻璃窗外照射進來，從煤爐子上的鐵水壺中散髮的水蒸汽里透過去，映在一旁搭在低矮靠背椅上正在烤乾的棉褲上。父親站在不遠處的辦公桌旁寫著大字，辦公桌玻璃板下壓著我的週歲照、父親在當廠長時和一眾同仁的照片、母親正當風華、青春洋溢的半身照，以及我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彼時弟弟尚未出生。遠處傳來父親單位大喇叭播放的《一條大河》，而我，就窩在那種老式的黃色塑料編織扶手椅中，坐著狗皮墊子，披著棉襖，穿著媽媽手工編織的棗紅毛衣，在带着煤球味儿的水蒸气的氤氲中，逐字逐句地通過書籍雜誌，滿是新鮮而似懂非懂地與這世界交融。
書籍的種類是極多的。從四大名著到志怪傳奇，從詩歌散文到武俠小說，古今中外都有那麼一些。雜誌種類也很繁雜，除了父親從單位單位借來的體育、電影、政治等各種雜誌，還有他個人喜好的書法、繪畫之類的雜誌，以及母親給我訂閱的《兒童文學》。不過兒童的好奇心，不是一本雜誌可以滿足的，而我看書又快，往往一本厚厚的《兒童文學》半天就讀完了，就把目光轉向父親的書籍雜誌。因为年齡小，沒有甄別能力，除了《故事會》這種喜聞樂見的通俗文學，也在懵懂無知中啃了《花城》、《收穫》這樣幾乎看不懂的純文學刊物。而父親所訂閱的文藝類雜誌由於字少，“易”懂，尤其受到我的寵愛。每逢新的《美術》、《美術研究》、《連環畫報》、《人民電影》、《人民音樂》之類雜誌的到達日，我一天數次去傳達室詢問它們是否如期抵達，一旦拿到便愛不釋手，日也看，夜也看，連吃飯走路都恨不得捧著——我为人固执，做事执拗，看书也大抵如此。最後由於太好看書，被家人戲稱「嗜書如命」，直到現在，親戚們對我小時的印象，都是個愛看書、壞脾氣的怪娃兒。
我便是在這種情況下，看到李少文先生的《山鬼》及其他几幅画作。當時太小，不太记事，当然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後來才知道這其實是一個系列畫作——《九歌》。這個系列是李少文先生作為中央美院文革後的第一批研究生畢業時的畢業作，後來和同樣身份的陳丹青先生的《西藏組畫》一同，被認為是突破文革思想禁錮、開創「唯美風」、「生活風」的標誌。
然而彼時我年幼，哪裡懂得這些大道理，只知道一味沈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去看那些美美的圖片罷了。已經不記得到底是在哪一本雜誌中看到這個系列，是封面還是插頁都記不得了——但记忆中无比鲜活的，是《九歌》中《山鬼》那半裸女子妖嬈而撩人的身姿，充滿野性與挑逗的眼神，以及她身下那頭眼神冰冷的黑色野獸。
童年往事（其一）《再说＜山歌＞》
（李少文 《九歌·山鬼》）
大約因為那本雜誌給它安排了最大的版面，這幅畫給了我極大的衝擊，讓我有種目瞪口呆、心炫神迷、心跳加速的感覺。我盯着那野性十足的女子，足足看了有數十分鐘，而且翻來覆去地看，不厭其煩。彼時其他幾幅都被我無意識忽略，除《山鬼》之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東君》那充滿力量與爆發力的憤怒的虯髯與長弓了。我十分之喜愛《山鬼》，那副畫有種妖魅一般的魔力，讓我時而覺得自己便是那山鬼，又時而被她所魅惑，變成了對她艾慕难耐的少年。然而那雜誌後來被人「借」走，之後再沒有機會見到那讓我神魂顛倒的女子了。
童年往事（其一）《再说＜山歌＞》
（李少文 《九歌·东君》）
漸漸地，數十載匆匆而過，那副畫隨著我的記憶一同蒼白，和兒時的玩伴一起被擱置在某個角落里了。甚至我上初中，真正開始讀屈原的《九歌》時，也都沒有想起來，但那山鬼的形象，深邃地映射在我腦中，從來不曾忘卻。直至前些天，寫《山歌》時，她倏忽便從我眼前閃過，讓我一瞬間，有種無法呼吸的心悸。我不太懂畫，但我想，這畫應當算是好畫——能讓我一眼難忘，永遠追憶。
由於這畫的緣故，我又讓自己回到年少，細細體會了一番李少文先生的《九歌》。依然被《山鬼》吸引，為《東君》贊嘆，但最喜愛的，已經變成當年一眼都沒有看的《大司命》了。
年少的我，終於像湘水一樣，一去不返了。
童年往事（其一）《再说＜山歌＞》
（李少文 《九歌·大司命》）
（老墨 2017-03-19 於魁北克 ）
附：《山鬼》（屈原）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採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附2 《山歌》（老墨）
《山歌》
獨坐山巔，
我凝望數萬年。
我看這——
夏掩秋搖，花墜葉蕃。
日行月走，星落人間。
我看這——
車如火龍，地開眼，
天垂銀瀑，雪如煙。
我看這——
台上鑼如密，鼓如織，
台下演離合，唱悲歡。
我看這——
神仙難覓，九天亂，
不周柱倒，瑤池乾。
不過一杯酒傾，成滄海，
再傾杯酒，乘孤帆。
孑然向南山。
（老墨 2017-03-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