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南坡下(二)
五十七年前,父亲与母亲结婚,当年父亲二十岁,母亲十九岁,赵姓,家在南坡,外公外婆膝下只有母亲和姨姨两个女儿,姨姨嫁到了西村。父亲是碓臼掌村人,距离南坡三四十公里,在南坡上学时,每周都靠徒步往返。山路崎岖不平,凌晨从碓臼掌出来,走到南坡时已经到了下午,但是他求学的热情,却从未因困难而冷却!
冬季之下的碓臼掌村经过几年的辛勤劳作,父亲在东小庄历尽艰辛盖好了人生的第一座房子,把爷爷奶奶和叔叔从大山深处的碓臼掌村接了下来,当时已经有了大姐和哥哥。东小庄与西小庄都隶属于大南坡。
我出生在南坡,喝着古井的水,吃着南山的粮,南坡牵扯着我的筋脉,南坡搏动着我的心房,我身上流着南坡的热血,这里是我血溶于水的家乡。一个人无法抉择自己出生的地方,却可以选择将忠贞献给故乡。每一个离开这里的人都像一只越飞越远的风筝,拉着线绳的永远是家乡。
这些年,我到过很多的地方,没有一处能指引我人生的方向,没有一处能收留我的彷徨,没有一处能安置我的忧伤,没有一处能常驻于心房,每当处于极寒之地,能够温暖我冻僵的躯体与灵魂的是家乡,每当独自面对惊涛骇浪,领着我走出绝境重获新生的还是家乡。
我有一个温暖和谐的大家庭,疼我的外公,慈祥的母亲,勤劳的父亲和如同五根指头般团结友爱的兄弟姐妹,我们生活在村子中间的一座四合院里。
院子两进两出,北屋是正房,西屋是一座平房,农村的说法是棰蓬,它的建造方法挺奇特的,垒墙用的是土坯,土坯是长方形的,有十公分厚,用黄土掺着麦秸打的。房子的主体建起来以后,放上梁、椽、荆笆,在荆笆上面摊上一层炉渣与白灰的混合物,然后每个人拿着一根两尺长手腕粗细的棍子,蹲在上面“砰砰”响的捶着。而棍子一面必须削成平面,这样捶出来的房顶是平平的。捶蓬冬暖夏凉,隔热防潮而且还不会崩缝漏水,远比现在做的混凝土房顶结实耐用。
家被装在两山夹一沟的村子里,村子像是中药铺里的大柜,每一个家如同密密麻麻的格子,每一个人都像格子里面的药材,大小迴异,性格自然也是或温或燥,各不相同。
登上南山望平原,千里黄河一条线,爬上北山回头看,静谧小村飘炊烟,我喜欢这座将家和我抱在怀里的村子,它是我温暖的襁褓,在四十九年前的那个下午,我来到人世间,好奇的睁开闭了十个月的眼睛,柔柔的光线下,家就将我拥入温暖的怀抱里。
不知不觉中,我快要长大了,就像在北山的果园里无意丢弃的杏核,几年中竟然被枝叶掩埋,不经意间竟长成了一棵树。
诧异中的我,围着杏树转了一圈又一圈,而后站在圈外低下头扭着脖子打量着,那是我最擅长做的一个“?”。眼里看着心里想着:真是奇了怪了,这样也能活?
老黄蹲在我的身边,嘴角很酷的衔着一枚落叶,它抬起前掌,扒了扒我的鞋面,摇晃了几下毛茸茸的尾巴,算是给我投了一个肯定票,这是它与我交流的一种方式,和两个金发老外拥抱贴脸,领导们见面握手是一种意思。
是啊,自然界的万物都有极强的生命力,你什么时候见过玉米生病了要吃药,麦子感冒了要打针?
没有!
老黄“汪汪”叫了两声。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感叹着树的伟大生命的顽强,一棵旷野里的树不但活着而且比我活得都好。我每天生活在外公的疼爱、父亲的教导、母亲的抚养,哥姐的照顾之下,至今仍然是个撒泡尿活泥玩耍的小皮孩。看看人家古代的先贤,孔融四岁让梨,十三郎五岁朝天,骆宾王六岁咏鹅,唐刘晏七岁举翰林,我八岁了竟然一无所事,有时还会把持不住偷偷尿炕,这真是天与地之间的差距啊!
在村里人的眼里,七八岁的我还一直尿炕,长大以后会不会变得不精(正常)?
可是,有谁能知道我尿炕的真正原因呢?
在有些闭塞的山区,人们找媳妇尽量都是就近解决,时间久了,裙带关系错综复杂,难免有近亲结婚的可能,所以,每年都要出生几个傻的憨的缺陷儿童,一辈子都生活在迷茫之中!
但是,我是我,与他们不同。我是牛二,绰号二蛋,除了偶尔做梦时急的找不到厕所,最后不得已倾泻而出,和他们可不一样。村里最有学问的奎爷指着我的背影说过:
现在别看这娃笨笨沌沌的,将来可不一般哦!
躺在炕上,我能像捕鼠的小咪一样,竖起耳朵,让窗外的风钻进耳廓钻进梦里,和我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玩耍;我能用鼻子采摘院子里最艳的桃花,将那沁人心脾的香蕊,在梦中酿成一瓶香醇甜美的蜂蜜。
我还能在梦中跑到黑蛋、迷糊的家里,喊上他们一起去七亩洼,烤上香甜的红薯,躺在松软的秸秆上吃着聊着,临走时撒上一泡酣畅淋漓的尿,浇灭留有火星的灰烬。可是每到这个时候,“啪”的一声,屁股上就会挨上一巴掌,母亲把我从梦中打醒,唉,又尿炕了。
为了给我熏烤尿湿的褥子,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让胖头鱼捎回一个竹篓子,倒扣在火炉上,那是我儿时的烘干机。胖头鱼不是鱼,是一个人的名字,因为脑袋大成名,他经常去博爱县做些小买卖,那里盛产竹子。
大南坡的春天有一个夜里,天特别黑,风也特别大。睡觉时,它呼呼的刮着,喘着粗气,围绕着房子转着圈,特别生气的样子,窗棂上糊的白纸被风吹得一起一伏,如同青蛙生气时的小肚子。
我喜欢风,喜欢躺在床上听着拍打着门栓,想进来却进不来时焦灼地喘气,我听到了前院的老核桃树被气急败坏的它疯狂摇拽时的呻吟,还听见他用青筋弓起的手掌给老瓦温柔刮痧的声音。“老天”,我的心一惊,难不成它还想贿赂老瓦,从屋顶钻进来!我仔细地听着,支起的耳朵像那只经常从下水道里钻进来,与老黄偷抢狗食的野猫。
因为八岁了还尿炕,所以很多自认为比别人聪明的人都说我有点傻,持有这种看法的,占村子人数的一半。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在历史上有些人出名早,有些人成名晚,在童年少年或者青年中年时,并非全是光辉灿烂,爱迪生小时候太蠢,曾被老师强令退学,爱因斯坦四岁了才会嗫嚅着说话……
人在不得意的时光里生存也是一种隐忍,这些道理不会每个人都懂,只有坐在老槐树下的白发老叟才会参透,我也懂,所以一直在貌憨内睿中活着!
东屋的炕上躺着我们弟兄两个,哥哥和我。炕的里面是我铁打不动的位置,那里有一扇窗,格是木头的,棂用纸糊着,上下排列整齐着许多大小相等的方格子。到了晚上,星星和月亮经常在木格子里面玩,从这个方框框追到那个方框框。
夏夜中的大南坡月朗星稀的夜晚,看着被隔成火柴盒大小的夜空,会像傻子一样胡思乱想,想像着人犹如火柴般燃烧着的短暂一生,想像着自己死后如一粒尘埃般的钻出窗户,飘向太空,永远没有了记忆,没有了亲人,永远在宇宙里寂静的沉睡下来,越想竟然越觉得可怕。
有的时候会把把窗棂想像成一个棋盘,风撕破纸的地方是楚河汉界,自己指挥着“帅、卒、车、马、炮”在上面厮杀,炮声隆隆,战马嘶鸣,运筹帷幄,摆阵布兵,如同三国里的诸葛亮,水浒传里的吴用,封神榜中的姜子牙。我在古典小说中沉迷,在一场又一场厮杀下思考。
夜里,躺在炕上,听着从山神庙前落棋的声音特别清晰,不用去看,光凭着声音的高低,我就能猜到谁与谁在对弈,不用去想,我就能从他们的说话声中,画出一幅折戟沉沙的布弈图。
所以,在南坡村里下象棋,谁也不是我的对手,这让满脸粉刺的富贵很是不爽,捧着一本翻了三十年、烂糟糟的棋谱,整日研究对付我的绝招。
其实,我知道,让他它始终不服气的真正原因是我的身份,下了几十年的棋,竟然连一个傻子都战胜不了,还怎么好意思去挑战外面的世界,我成为他窥视江湖的绊脚石,所以,他很不爽。
我躺在墙角睡觉的另一个原因是妈妈强制规定的。我们这儿的炕很高,当然这是与年龄对比得来的,我和十三岁的哥哥上炕的方式不一样,我上炕时得搬个小马扎,哥哥肯定不用说,妈妈曾经说他比一只猫都灵敏,别说上炕,就是在我和妹妹望尘莫及的院墙上,他也能像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一样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我躺在炕的里面,还有一个原因,怕晚上睡觉时发癔症掉下去,我们村的满生小时候从炕上摔下,碰坏了脑子,四十多岁了连媳妇也没有混上,整天拖着一条腿在村里晃荡,见谁都是傻呵呵的笑。
妈妈让我躺在墙根,给我另外做了一条小褥子,褥子下面铺着一张塑料布,有时候我感觉很别扭,想把它扯出来扔了,可是想想自己日复一日的尿炕,时间久了会不会把土炕泡塌呢?也许,在某夜睡得正酣的时候,突然掉进黑乎乎的炕洞,肯定是件可怕的事儿,想想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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