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的诗行:读北岛《蓝房子》
《蓝房子》所收的散文二十八篇,写于1997年初到1998年夏,目的是养家糊口,是诗歌滞销的结果。北岛说自己写散文是个新手,但诗歌老手的习惯改不了,文章句子简短,如头尾相连的诗行,下一行追上去,排到上一行的屁股后边站稳。李陀把文章中的这类句子比作温润明亮的珍珠,总在读者料想不到的时候滚了出来,给人以喜悦。
散文集分四辑,第一辑讲西人,有诗人朋友、狡猾房东,第二辑讲中国朋友,包括没见过面的,第三辑讲生活,旅行、居所、女儿等第四辑是专题,写搬家、开车、上学、赌博、朗诵。作为被迫的漂泊者,在外国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个时时心牵故土的诗人。一个证据是,作为早期英语学习者、还翻译过诗歌,在美国混了多年,英语还是高中水平。但英语不行,不代表翻译不行,《帕斯》一文中有八十年代初北岛翻译的帕斯所写《街》:
又长又静的街
我在黑暗中走着,跌倒
又爬起来,向前摸索,脚
踩着沉默的石头与枯叶
我身后有人紧跟
我慢,他也慢
我跑,他也跑。我转身:没人……
所有的黑暗无门
文末有下一段:
……重重拐角出没
总是把我引向这条街
没人等我,没人跟我
我追赶一个人,他跌倒
又爬起来,看见我说:没人
我找出赵振江的翻译:
《大街》
这是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街道。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跤,
爬起来,踏着干枯的落叶和沉默的石子,
深一脚,浅一脚。
我身后也有谁将它们践踏:
我停,他也停,
我跑,他也跑。
当我转过脸,无人静悄悄。
一片漆黑,没有出路,
我在街口转来转去
总是又回到原处,
那里没人等我,也没人将我跟随,
我却在将一个人紧追,
他跌倒了又爬起来,
一见我便说:没有谁。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北岛译作的惊悚在赵振江整齐的韵脚中不见了踪影。怪不得王小波曾以普希金《青铜骑士》的翻译为例,对穆旦的译笔无限怀恋,看来诗人的译笔果然不同。
书中的各色人等,多是北岛故交和新朋,故交不免天各一方,新朋大多肤色不同,虽有密切交往,难说是彼此知心,所以叙述多限于日常交际,乍看五彩斑斓,其实浮光掠影。可管中窥豹,以尺量天,这正好是诗人的看家本领。于是,众人粉墨登场,经过北岛的打扮,兴高采烈,内心凄凉。
猎奇心理都不能免,不然记者要饿死啦。看北岛的书,自然能满足人们窥探诗人,包括跟诗人交往的这些人日常生活的需要,但没想到还有赠品,就是熟悉的陌生人。比如《上帝的中国儿子》讲的乔纳森•思班斯,原来就是史景迁,这家伙这几年在中国出书呼呼的,原来是个诗歌谜,他说:“我有时真厌倦了历史,想多读读诗歌。”
(北岛:《蓝房子》,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