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随笔】你不能直视骄阳，也不能直视死亡
一个朋友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病，一种罕见的肿瘤。我们上次见面本来约的是谈工作上的事，结果见面之后，我才得知他刚从北京做完检查回来，他觉得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便见面来讲这件复杂的事以及我们工作上一些合作不得不中断。
他的病让我很震惊！
他很年轻，和我同龄。我不知如何回应，只觉得得了很难治的病好可怕。那天说完话，我陪他从桥西走到桥东，一路说着话，但我都忘了我说过啥了。他说他第二天就去做手术，我说我会去医院看他。
但那次见面后，到今天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我却一直迟迟没有去医院看他。昨天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说这两天专门抽个时间一起去看看他，我说嗯。
读了亚隆的《直视骄阳》后，我识别了自己的死亡焦虑，这种焦虑深深的影响着我，每一次的关键时刻我总会被这个东西击中，只是以前不知道这是死亡焦虑。
在我像荣荣这个年纪，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秋天的一天，课上到半截，爸爸突然来学校接我和弟弟，我们乘长途汽车，约三个小时的车程，到了河北和山东交界的这个县城，再乘三轮车又行一段崎岖土路，来到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读小学后，虽然我就离开老家了，但每年寒暑假都还会回老家，每到村口都会很兴奋，仿佛在村口就能听到奶奶拉着长腔用这里独有的方言唤我名字的声音：“小丽一一一”
但这一次，气氛非常压抑，爸爸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我们进村，我看到了许多花圈，进到家里，我更是害怕，房子被白色笼罩，我第一次见到棺材，奶奶就躺在里面。我很难受，却挤不出一滴眼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吓傻了。很多人出来进去，我看到奶奶的纺车和线，看到奶奶没纳完的鞋底，看到我和奶奶一起睡的炕，我好难受，但我还是哭不出来。
奶奶的死震动了整个村整个乡甚至……
这是我人生经历的第一个葬礼，死者是喂我长大的奶奶。奶奶农忙收棉花的时候，会在地头上给我搭一个小帐篷，我在里面睡；奶奶把用粮食换来的西瓜，泡在凉水里冰一冰再切给我吃；奶奶会把饼干和糖果收到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每天拿出来一块给我吃；奶奶每年都会给我做新的棉衣棉裤和棉鞋；我到五六岁还尿床，奶奶给我做了好多小褥子好方便给我换……
但是奶奶却不打招呼突然就死了。
我以前很害怕讲“死”这个字，但现在不想再回避这个字了，死了就是死了。
奶奶死得很意外，死得很荒唐，所以震动了所有的乡邻。
那是1993年，乡镇和村委会的人来收费，当时村委会的那个负责人是个混蛋，我这样形容他已经很客气了。他们一共来了十几个人，奶奶当时说，等我四叔回来了把费送过去，然后他们的一个人就进屋去搬粮食，奶奶性子急，又心疼粮食，就用头撞过去了，然后就倒在地上，后来送到医院，再后来，人就没了。
我看到奶奶葬礼上到处粘贴的那激愤的白色挽联，我惊恐万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要了奶奶的命，我想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大人们都不正面回答我，都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我只觉得憋闷、委屈、恐惧！
长大后，慢慢知道了一些，我对这件事的感受总是不能找出准确的词来形容，是气愤和愤怒吗，不够，这样的词不够形容我的感受，我觉得简直太匪夷所思太荒唐太窝囊了！
我长大后，了解到，当年那个需要缴纳的费用就二三十块钱，真是悲惨又可笑。我想起电视剧《马向阳下乡记》里的一段，丁秋香因为自家土地被刘世荣占用，跑到市委告状，市委书记让马向阳现场办公，马向阳一听被占的那两垄地一年的收成也不过才五十块钱，于是对丁秋香说，别着急了，我一定给你把那两垄地要回来，要不回来我就先给你补个十年二十年的…
我也曾无数次想穿越时空，去到奶奶出事的那一天，给奶奶交上个一百年的费，奶奶便再也不会恐惧害怕了，什么样的恐惧，竟让奶奶一头将自己撞死？！
人命关天，这件事怎么可能简单的结束，这件事的后遗症深深的影响着我们整个家族，无论是受到惊吓的当年那个小女孩还是家里的大人们，我们经历着我们这个家族遇到的一件大事，一件痛事。
我三叔，当过八年民办教师，是一个文人，看似最文气，但骨子里最刚烈，一次又一次泣血书写材料，想要讨个说法，但最终自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扣押了一整年失去自由。这件事慢慢随尘土掩埋在时间里了。这也成了我们家族不能提不能说的事，因为一说就生气。但不提和不说，并不代表就过去了，它如影随形的影响着每一个人的行为方式。
我直到奶奶下葬的那一刻，看着棺材被深埋，我才失声大哭起来，想要把奶奶刨出来。但我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我在大自然中长大，肆意奔跑，无拘无束，所以我很自由很开朗。但另一方面，我又常常很悲伤，眼泪常没来由的就涌出，所以每当读到艾青那首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我读一次就哭一次。我不知道这没来由的悲伤是对“在妈妈身边长大的孩子们”的嫉妒，还是对奶奶这件事的无能为力。总之，我阳光起来无比阳光，抑郁起来无比抑郁。
我们这个家族的孩子，都在用自己的努力寻求一种更超越的生活，希望能获得更多的安全感，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能让大人们发自内心开怀大笑的事深深影响着我们家族里的每一个孩子的成长，孩子们总是能从大人的言行和喜怒哀乐里捕捉到重要信息——“我要成为怎样的人，才能让我的父母高兴”，“我千万不能失败，那样我的父母就会绝望，甚至我都无法保护他们的生命”！
我的堂姐现在在县城，成为了一名小学老师；我的堂妹们，大妹在县城最好的一个高中当英语老师；二妹本硕连读，现在在省会城市非常好的一家医院工作；三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银行工作；四妹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一的成绩考入了报社；五妹现正读大学。姐妹们也都寻求到了自己钟意的白马王子，他们是工程师、医生、公务员、生意人…买房买车结婚生子……我们家的人没什么人在那个村子里住了。奶奶的房子一直空着，越来越破旧，现在翻盖成村委会了，当然，不白占用，有对等的补偿。村委会现在的主任是我们本家的一个叔叔。
但是，无论现在生活的多么太平，都不能弥补当年的遗憾，都不能安慰曾经的担惊受怕。
我站在那个“村委会”前，只觉得岁月弄人。
还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四个妹妹那时都还在大学，我准备了四个装着羽绒服和毛衣的包裹，分别寄到四个妹妹的大学，在邮局写下地址时，我有一种深深的期待：妹妹们，加油啊，一定要争气啊，一定好好学习啊！那种感觉很不轻松，有点悲壮。这悲壮情结，让我无法享受事物过程的美好，过于看重事物的结果。很沉重！创造让我兴奋，而消亡或失败会让我非常沮丧，我不能忍受失败。
去年和前年，老家里有两位老人先后病重去世，一个是我四叔，一个是我大娘，爸爸回去过几次探望他们的病情，而我一次都没去看他们，尤其最后一次，爸爸给我说，可能是最后一面，我还是找了借口不肯去，最后只在葬礼上见到他们的照片。
这样来看，我似乎是一个很冷酷无情的人，而其实，我是一个胆小鬼，我承受不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羞耻感，就像我面对奶奶的死，我毫无办法。当然，每个人都会死，但死亡创伤是怎样影响到了一个孩子的生命体验，何时发生的那个影响，很隐蔽，也很诡异。
我看奥运会的比赛，自己喜欢的运动员，若是铁定输的比赛，我肯定不看。我表现不佳的演讲视频我一次都不会回放。我超喜欢打篮球，但我只打有十足把握的比赛，势均力敌的比赛我不敢打。我几乎从来不玩电子游戏，游戏里的失败和死亡我都承受不起，我手心会出汗，心跳会加快，我很害怕死。其实像我这样怕死的人有很多，只是没有识别自己罢了。我有一个朋友他从来不坐飞机，他对儿女的管教也特别紧张，希望孩子们在一种绝对安全的环境。其实，这都是一种死亡焦虑。
有这么深的死亡焦虑，我居然活到了现在，为自己点个赞吧！
但是这两年我真的生病了，对一切事物丧失了兴趣，那个活力四射精力充沛的我，变得不愿出门，不愿见人，很久很久都没去过超市，很久很久都没打过篮球，只想一个人呆着，还伴随着囤积症、拖延症……
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只有在这样“将死”的时刻才会去思考人为什么要活着，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一直是以必胜的心活于世，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超越，创造了许多美好的事物，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为我感到骄傲和自豪。
但在这种与“死亡”斗争的驱动力下完成的超越过度透支了自己，长年承受的紧张和惊恐慢慢累积，终会侵袭和爆发，抑郁症就是来提醒你的，你该醒醒了，好好看看自己吧！
我能承认自己的抑郁并想办法寻求咨询师的帮助，同时去看书阅读自我疗愈，我觉得我真是很了不起。虽然现在还是没有得到治愈，但最起码还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和工作，依然有勇气承担自己肩负的责任！
你不能直视骄阳，也不能直视死亡！
你不能接受失败，不能接受丧失，就是不能直视死亡，就无法超脱的好好的活！你为一个又一个丧失耿耿于怀，你为一个又一个未知的事焦虑不堪，你不能好好的活在当下和专注当下，这就是死亡焦虑！多少人在死亡焦虑中耗费了那么多宝贵的生命力！
亲友们知道我现在很脆弱，在尽可能的帮助和支持我。前天晚上，堂妹和三婶又告诉了我一个重要信息，她们说，奶奶临终还有一句遗言，奶奶说：“是她自己性子烈撞上去的，不怪任何人，家里的孩子们，谁都不许拿这件事说事，都好好的……”妹妹说，奶奶都能放下，我们做晚辈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放下电话，泪如泉涌。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我总是有“仇意难解，恨意难消”的一股劲，也常常把这样的情绪投射到别人身上，我恨过很多人，恨过因为我是乙肝携带没有录取我的北京的那个教务主任，恨过在我父母同时生病时连500块钱都不借给我的姑姑，我到现在都不肯再登她家的门，我还恨过我的丈夫，恨过否定我拒绝我的很多很多人……我明白了，因为我咽不下那口气，那口气的缘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深埋心底，有很多家族的记忆，那不是我要承担的，也并没有人要我背负，奶奶最后都原谅这个世界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和解的呢。
恨，可以让我们拥有很大的能量，关键时刻还可以保护到我们，所以我看到一个小孩子哭闹、撒谎、嫉妒或者愤愤不平，我都会特别理解那样的小孩，我深深的理解和同情那样的小孩。我们这些做大人的何尝没有那样过呢？
但，我们要获得人生的幸福和真正的富足，我们的内驱力必须得是爱！爱，才可获得内心的宁静和喜悦！
但爱的体验必然要在一段又一段温暖的关系里慢慢建立和稳定，一个人才能真正相信爱！你不可能把你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东西给到这个世界！哪怕你口才再好，再会描述，你都依然做不好！
所以，虽然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通过上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我讨厌考试，因为它把好端端的孩子们分成了三六九等！现在我们已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新时代越来越文明、民主、法制！但我们的教育制度却一成不变，这是很有问题的！我很讨厌体制教育里从小学就开始的考试排名，不遗余力的培养孩子们的竞争意识，孩子们以超过别人和打败别人为荣，这非常不好！孩子们对竞争的准备远远超过对合作的准备。而我们的世界若要变得更美好，更有人情，我们需要的是协作、合作和爱！
否则我们的孩子长大，即使取得外在的一点成功，内心也不会获得那种平和喜悦的幸福！
最后再回到死亡焦虑这个概念上吧，先接受有死亡这件事吧，并且它通常都不会提前给你打招呼，你不可能提前做好死亡的准备。
死亡既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痛，也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财富。多少人终其一生不敢打开这潘多拉的盒子，宁愿在心理疾病的束缚中苟延残喘，在躲躲闪闪中仓皇虚度……
这盒子，真有那么可怕么？
殊不知，好好的活，才能好好的死！那么怕死，是因为没有好好的活过，总是把幸福寄托在下一个时刻，如果每时每刻的当下都在做自己，都好好的活了，即使即刻死亡，也了无遗憾！
向死而生的意义，值得每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好好思考！
健康的时候，就多做点事，生病的时候就寻求帮助和支持，永远都不放弃和这个世界的连接，赞美和建设这个残缺的世界，因为我们还是那么深爱这土地！
是以，以艾青的那首诗来结束今天的随笔：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哦，对了，还有一个事没写完，今天我鼓起勇气给生病的那位朋友打了电话，我想象着他会有多么虚弱和痛苦，让我意外的是，他的声音状态很好，他说他的手术很顺利，伤口恢复的也很快，他说他做完这一期的化疗回来请我吃饭……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