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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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死讯传入京都那晚,我与仲父正在宫中围炉对弈。
空荡的大殿之上,唯能听闻四指间吞子的清脆与落子的铿锵。
当值守的宦官面露喜色,急匆匆送来捷报之时,他仍是波澜不惊的一张脸,超然物外的一身静,唯独持棋的手指微颤,仅一瞬的飘忽,便毅然地将那枚白子掷了出去。
于我而言,王敦殒命无疑是大喜,于他,心境只怕有些复杂。
我轻描淡写地将那张秉明“反贼王敦已殁”的“喜讯”弃于榻前,未置一词。
我不开口,他便维持着恰时的沉默。一身锦衣素裘在琉璃月色之下,如冰泉中浸润了浩瀚年岁的璞玉。
风韵不曾移,孤寒不可侵。
我没了等待的兴致,故意侧目嗔怒道:“都没个眼力,不知换盏热茶来么?”
宫人们惶惶上前,又匆匆退下,大殿之上,只余我与他相对而视,周身被忽隐忽现的檀熏茶香裹挟着,似乎眼前之人,也变得忽近忽远。
“陛下棋艺出神入化,”他端起面前热气已散的茶盏,浅浅抿上一口:“大局已定,不必再弈。”
我主动起身,恭恭敬敬:“仲父陪朕坐累一日,回去早些歇息罢。”
他颔首示礼,寥寥隐入出宫的长廊。
未至迟暮之年岁,却有龙钟之老态。
“听闻仲父近些时日身子一直不大好?”
替我送走仲父,刚刚返还大殿的温峤连忙答道:“毕竟到了这般年岁,司徒积劳成疾......”
见我没有明确示意,温峤又主动说起能让“龙心大悦”的快事:“陛下,王敦死后,王含、沈充这些乱臣贼子仍是拒不归顺,而且秘不发丧,因怕尸身难存,便着人以蜜蜡封存着.......”
笑话,早晚要露馅的事,遮遮藏藏,拖又能拖到几日?
“这几日着人备些补品,寡人亲自去仲父府上探望。”
许是没料到故意绕开的话题仍是被绕了回来,温峤一顿:“......圣上万金之躯,还是避讳些好,待司徒病愈之后......”
“嗯?”
温峤仔细品咂着我这一声“嗯”的语气,不敢再轻易张口。
我逗弄了一会儿笼中的八哥:“仲父临走时还说了些什么?”
“司徒说,大势已定、环宇廓清,让臣劝陛下保重身体。”
潢池弄兵不足惧,更何况如今首寇已除,本就不值得我烦忧。
然而当下不能让我安心的,并非叛国的祸乱,而是某人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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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时,我常听父君回忆起与仲父携手衣冠南渡、一统江东的峥嵘岁月。为了司马一族可以在异乡扎稳根基,仲父与他那不安分的堂兄王敦,一个主持内廷经世济民,一个驰骋战场安邦定国。终于成就了“王与马、共天下”的共治之局。
两位都是当得起“金貂缠玉带,出入荷殊恩”的股肱之臣,可在父君心中,从来不可相提并论。
“茂弘他......与我自年少便相识相知,患难与共多年,是鱼水同契的君臣,是意气相投的挚友,更是相濡以沫的知己......登基那日,我曾邀他共乘龙椅。”
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一幕,我记忆犹新。
言辞恳切、泪目莹莹的父君,坚辞不受、稳如磐石的仲父,惊愕万状、惴惴不安的朝臣。
还有冷眼旁观、嗤之以鼻的王敦。
“仲父他不敢与日争辉。”
父君微微一怔,随即轻抚我的头顶唏嘘道:“是啊,他的不敢,寡人又怎会不知......”
“那王将军呢?”
父君很少主动谈及此人,即便被我硬生生地问起,也只会眉峰微蹙,凝视远方,硬生生地答道:“处仲......是与茂弘一起长大的同族血亲,自然不差。”
这当然是哄孩子的场面话。
然而我毕竟不能永远是一个胸无城府的三尺童子,庭前的勾心斗角,幕后的阴险谲诈,从那些有意无意的蛛丝马迹中,并不难获知父君与朝廷众臣对这位王将军的共识:蜂目豹声,天生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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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王敦,我还未及垂髫之年,因功课出众,父君欣悦之下赏了块难得的宝砚,便兴冲冲跑到仲父府上借花献佛。
彼时父君一辈初入江东,正值“开头难”的艰辛,仲父公务缠身,少有闲暇陪我玩读,所以总盼着能有机会多多赖着他,却不成想正欢天喜地地跑入后院,就听到堂内传来阵阵暴怒。
“岂有此理!饶我琅琊王氏登门提亲,他陆家也敢拒得如此干脆!”
我躲在庭中的橘树下偷觑着,大概猜到这暴怒之人也是王氏一族,举止谈吐却与谦恭清雅的仲父大相径庭,遥遥便能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
“罢了,初来乍到,生路难拓,联姻乃是宗族大事,倒是我们唐突了。”
“哼,若不是为了阿睿那扶不起的憨货,避开司马越再立门庭,你又何必在这腌臜地被人当面凌辱......”
“处仲,慎言!”
仲父的语气不算凌厉,却如有神力,顿时让那狂躁之人如鲠在喉,再不好发作,只得憋着火气猛灌上半杯茶水,又在间隙中瞥见了我躲躲闪闪的身影,顿时一声怒吼:“谁!”
仲父连忙起身,快步将我抱起:“绍儿何时到的?也不差人跟着。”
我缩在仲父怀中,嗅着熟悉的檀香,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面前阴冷寒峻的一张脸。
仲父以为我受了惊吓,连忙温言安抚道:“这位也是你父亲的朋友,习武带兵之人,常年在外,陌生了些,日后多见见便不面怯了。”
“啧,鬼鬼祟祟,还以为是哪儿的野猫窜来了。”
见我一直窥探着他的脸色,王敦豁齿露出个狞笑,从树上顺手摘下个金桔在我眼前提溜着打转:“小娃娃么,给个果子哄哄便好了。
仲父登时挡开:“别说浑话!”
他笑呵呵地收回手,毫不收敛地对着我上下打量道:“呦,还是个黄发鲜卑崽子!”
“王处仲!”
大概见仲父当真动气了,他讪讪收起笑意,终于正色道:“娃娃,知道我是谁么?”
出于对此人近乎天然的抗拒,我搂着仲父的脖颈,毫无惧色,一字一铿锵道:“父亲说起过你,王敦,王处仲。”
“嘿,还真知道。”被直呼名讳他也不恼,反而很受用似的,将手中的金桔塞进我手掌中,一副戏弄的神情:“说说,你父亲是怎么谈起我的?”
“父亲说,他与仲父,与你,乃管鲍之交。”
这一句反倒让他多了几分兴致:“小家伙儿,懂你父亲的话么?”
“管鲍之交,懂,你与父亲,不懂。”
此话一出,他的眼神中笑意全无,瞬间黯下几分。
未等他继续发难,仲父便适时将我从怀中放下,温言道:“绍儿,你总念叨的纸鸢寻来了,在书房,去看看。”
我顿时恢复了幼童该有的天真懵懂,蹦蹦跳跳地去寻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权当没留意到背后两股意味深长的目送。
“绍儿虽年幼,却是个伶俐过人的,你嘴上也不知忌讳些。”
“我说茂弘啊,你且护着吧,再过七八载,这院子里果子再甜,怕是也哄他不住了。”
倨傲谲诈,不可一世,最终归集为我对王敦终生的忌惮与嫌恶。
尤其在目睹他以“清君侧”之名率兵围困建康城,逼迫父君去戎认罪、洒泪悔过的狠厉之后,我已是忍无可忍。
“父王,儿臣为太子,愿亲自领兵,与诸反贼决一死战。”
还记得将跪地请命的我亲手搀扶起身时,父君早已泪流满面。
“太子染疾,思聩体乏,从今日起静养,无令不得出宫。”
霸道不足、羸弱有余的父君,当年被他逼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得以一时的退让作为“皇祚复隆”的筹码,宁愿将这场赤裸裸的反叛之乱定性为自己“倚任非人”的报应,最终落个忧愤难平、抑郁而终的下场。
如今我为天子,承继的是皇室大统,而非父辈的弱势与愧怍。
春秋已过循环,怙恶不悛的是他,罪有应得的,也应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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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可好些了?”
“脾胃虚寒,肝气郁结,还需多静养些时日。”
寒来暑往,每每问及仲父的病情,御医还是老一套的说辞。
“医治了半年多都未有起色,你们的脑袋大概是不想要了。”
一排排御医噤若寒蝉,齐刷刷跪倒殿前。年余花甲的御医首哆哆嗦嗦地开口道:“臣等开了不少方子,司徒仍是拒不食药,说是......说是既已日薄崦嵫,行将就木,就不必再费心思了......”
我忽然之间泄了气力,眼前一阵眩晕,只觉气血翻涌,嘴中全是苦涩。
近侍慌了,高声道:“来人!”
“都退下。”
“......陛下,还是召御医来看看吧,这症候发作得愈发凶狠了......”
缓过些精神,我端坐龙椅之上,揉着发痛的印堂:“叫王颐之来,寡人有话问他。”
“陛下,您,您这是......”
“传来。”
近侍不敢多嘴,只得遵旨传令。
不多时,镣铐啷当拖地的尖锐声便在大殿上回荡起来。
“罪臣王颐之,拜见万岁。”
我遣退所有侍从守卫,让宫人从外将殿门紧紧闭合。
“寡人有话问你,如实相告,或可免死。”
殿下跪立的囚犯并无一丝求生的振奋,只默然道:“罪臣知无不言。”
“王敦,是怎么死的?”
听闻此句,王颐之原本挺立如松的后背像是中了一枚暗箭。
我将目光移到案前的香炉,盯着青烟袅袅,胸闷之症减轻:
“旧疾复发,病入膏肓,这是人尽皆知的说辞。你身为王敦的随身亲侍,也如此以为么?”
“罪臣......”
“寡人曾记得,昔年王敦举兵谋逆,司徒派你父亲王廙规劝他迷途知返,王廙却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为王敦卖起命来?”
猜不到我为何突然提起上一辈的恩怨,王颐之不敢轻言,只得搪塞道:“......先父,有负皇恩。”
“王廙病故之后,你继续留在王敦身边效力,不过仅此一年,他的身体便急转直下,屡屡发病,听说你为他遍寻良医而无用,朝廷内外这才传出王大将军沉疴难愈的消息,如今细想来,当真是凑巧。”
“将......王敦经年在外行军,难免五痨七伤,力疾从公,积重难返,再加上......急火攻心,郁结难平,时过境迁......陛下何必为此生疑。”
好个“力疾从公”“郁结难平”,用在一个两次举兵谋逆的乱臣贼子身上,也不知是辩白还是讥讽。
我心中有了思量,当下话锋一转:“王敦生前,可曾留有遗书?”
“这......突发恶疾,恐难预料。”
才一句“积重难返”,如今又是“突发恶疾”。
一个经受病痛多年折磨又心怀不轨的谋逆之臣,只怕早已将身后事预先安排个明明白白,怎会只言片语都未留下。
“怪哉,既如此,为何寡人收到了王敦死前亲笔的陈情书呢。”
此话一出,殿下本就忐忑难安的死囚连跪也跪立不住了:“这,这绝无可能。”
我将陈情书掷于王颐之面前,缓道:“依此书所陈,你父亲本就是王司徒派去为他出谋划策的帮手,而王敦的两次谋逆,也皆出自司徒的授意,如今悔不当初,已知天命所归,坦白如此别无他求,但为族人后氏求个退路而已。”
王颐之猩红的眼睛紧盯着眼前的“铁证”,面容惨白,不发一言。
保持缄默是对的。
此事不止关乎他一人之生死,更是关乎朝纲,关乎君臣大义,关乎琅琊王氏全族的命数,稍有不慎便会掀起另一场腥风血雨。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更何况不配为敌之人哉。
所以我并不急于逼迫他承认或否认什么,闭目养神矣。
在殿外宫灯燃明之前,王颐之终于舍得开口:“陛下,王敦生前的确多次托人寄去密函送往京都,只是这些密函的内容,无人知晓......臣并不清楚先父与司徒之间有何关联,只知两人自幼交情甚笃......至于王敦的死因是否与司徒有关,罪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裁明。”
既未承认,也未否认,算是用一番模棱两可换个太平。
到底是经他亲自调教的人,如此心机,本也意料之中。
待宫人将惶惶然的王颐之带出殿外,我默默走下台阶,想将那本温峤奉旨伪造的陈情书从冰冷的厅砖上拾起,然而俯身的一瞬,身体便彻底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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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恢复神智,映入眼帘的是他的脸,面如枯槁、憔悴失形。
不该如此。
风光霁月,仙露明珠,才是他的本色。
“仲父,你终于肯来了”
“......臣罪该万死。”
我挥手屏退左右,独留下他一人跪于榻前黯然。
“仲父,你可记得,我幼时顽劣成性,父君嗔怪‘不学无术,不堪大用’,你却赞道‘出类拔萃,天之骄子’,后来王敦逼宫,要父君下旨以不孝之名废除我的太子之位,你毫不相让,力排众议助我登基,一年前,王敦再次反叛,你大义凛然,不惜聚族中老少为他举办‘生殡’......仲父对我,也算是情深义重了。”
“陛下......”
嚅嚅两字,铁佛伤心,石人落泪。
我没有出言劝慰,自顾自道:“‘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这《出师表》,还是你一字一句教导于我的,犹记得那时,你抚掌感慨,刘禅与孔明,名为君臣,实为父子,毫无嫌隙、赤诚已对,可谓百年难遇之幸事。却不知我心中也自始期盼着,与你可成就另一段如鱼得水、君圣臣贤的佳话。”
“臣德薄能鲜,得先王倚重已是感激涕零,又得陛下垂青,更是诚惶诚恐,唯有鞠躬尽瘁、以忠事君,才可聊表寸心。”
可惜,再多的感激与惶恐,甚至同气连枝的血亲,终也抵不过琅琊王氏在他心中的分量。
不信君臣之义,也不信骨肉之情,谦谦君子,铁石心肠。
王廙父子,是他派给王敦抵抗朝廷的助手,也是他安插在王敦身边视奸远控的细作。
四年前,父君任命刁协为尚书令,威胁到他在朝堂的威信,又命亲信刘隗都督北方四州,防止江州牧王敦独揽军权。
为了王氏一族的百年兴荣,王敦与他一拍即合,悍然起兵,为的就是以铲除佞臣之名,行威慑皇权之实。
如今我这个新君身边盘桓着温峤荀闿等等异族名士,又是一个刚烈不群的铁腕人物,为免夜长梦多,他只好再借王敦之手,趁我羽翼未丰,故技重施。
两次谋逆之乱,王敦只是个惹眼的幌子,他才是幕后运筹演谋的话事人。
可王敦不想再止步于作一个“挟天子以令百官”的权臣。
论野心与狠厉,王敦甚之,论眼光与格局,他自然更胜一筹。
一个争当下,一个谋长远。
在他眼中,君臣共治才可国祚安稳,无论王与马,谁妄图打破平衡,谁便是天下的罪人。
所以渐渐脱离掌控、意图谋朝篡位的王敦留不得。
而我这个被他以灼灼情谊浇灌成人的天子,没有父君甘为傀儡、一心求和的乖顺,只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自然也留不得。
王敦大概至死尤未察觉到他这位温顺谦和的堂弟滚烫的杀意,便被“子承父业”的王颐之悄无声息地戕害了性命。
至于我,是像王敦这般被亲随在长期的膳食中做了手脚?还是日日燃起他亲手相送的香炉中被掺入了毒物?
他这两年的逃避,究竟是出于亏欠?还是惮于防备?
为何明知身在局中,却甘为一枚棋子?
这些早已不得而知。
如今也不再重要了。
“以仲父所见,寡人的病,还会有所好转么?”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陛下定会福寿绵长。”
“日薄崦嵫,行将就木,就不必再费心思了。”我拽住他沾满泪水的衣袖苦笑道:“寡人在位三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未辱于前辈,未耻于黎庶,只恨天不假年、壮志未酬,难免抱憾而终......衍儿尚年幼,还望仲父念及两代情谊,倾力辅之。”
大半生未曾失态的王茂弘,在这一瞬终于放声恸哭。
“臣王导,遵旨。”
史载:
公元323年,晋元帝司马睿病逝。
公元324年,王敦之乱平定。
公元325年,晋明帝司马绍病逝,享年27岁,晋成帝司马衍登基,年五岁,王导与庾亮等共同辅政,后平定“苏峻之乱”,稳定朝局。
公元339年,王导去世,成帝举哀于朝堂,遣使追谥“文献”,史称“东晋中兴第一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