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辞旧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1979年
东北角的天已被太阳破了道口儿,持续了整晚的雾却仍然不愿归去。灰白之中,团云缩在雾里,浓雾停在半空,于是,这整个的天空就变成了空着心儿的棉花糖,静悄地裹着地面上的花儿、花儿旁边的房以及那房子里的男女老少。而那些被裹着的人,早早地推了窗、出了门,便由着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水汽儿珠子往身上蹦。然而,多情的大自然总有那么点儿难以琢磨的淘气。深沉的雾就那么轻描淡写又漫不经心地弄白了一个个打着哈欠的发尾眉梢,再打湿了粘着眼屎的鼻尖眼睫,那一个个半梦半醒的人便在这么一瞬间被时光匆匆老去,猝不及防。
就是这样一个清晨,24岁的余凤西搓着手从西屋里出来,披着件粗布小褂,眼边挂着粒小米大的眼屎。去鸡窝里摸了一圈,在两只老母鸡的肚皮底下扒拉了又扒拉,没摸到半颗鸡蛋。她愤愤地起身,立瞪着俩铜锣般的眼睛白了白厨房里的人。
厨房里,余凤西的爸老余和她的妈张老太,一个守着煤球炉子烤馒头片,另一个在案板边上切地瓜。见余凤西进来,两口子同时皱了皱眉,余凤西依然瞪着眼,白了下老余,轻轻哼了声鼻子:“鸡蛋呢?您动作可真利落。”
老余绷着脸不吭声,余凤西转身抢过张老太手里的地瓜:“我切我切,您歇着吧,一会儿招呼您儿子一家起来吃现成的,活儿都得闺女干。”说完,砰砰几下,把那粉橘子瓤儿的地瓜切成了核桃大小的块儿。
老余家的鸡蛋数目向来由鸡说了算,营养不良不下蛋,那就没得吃,若是哪天精力旺盛下了俩蛋,老余家的生活便是鼎盛。这天,老母鸡又给了俩。饭桌上,老余一手把一个剥好的鸡蛋塞到余凤西的侄子碗里,另一手放在桌子底下,悄悄把另一个鸡蛋递到余凤西的哥哥余跃龙手上。
这是老余的老把戏。明明是糟心的事,余凤西却每天都要紧盯着看,吃不上鸡蛋,能够泄上两句愤也算是扯平了。就见她晃着筷子,瞟了瞟老余,又瞪了瞪余跃龙,说:“爸,您用不着这么偷摸的,大大方方地把这鸡蛋递给您儿子,您闺女我没半个字的意见。”
老余自知理亏,紧绷着一张被麻绳勒紧了似的脸,闷头喝粥,不理她。搁在平时,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这次,余凤西的眼睛长在了老余脸上,迟迟不肯挪开,张老太有些慌。张老太也偏心儿子,却也怕自家姑娘把这亏理的事捅漏出去,赶忙磕磕巴巴地打着圆场:“你哥,他厂里的活儿苦,累,累。”
“苦?”余凤西一瞪眼,“打小的时候他就苦?打小的时候他就累?合着咱这家得靠他养活?合着您这做父母的和我这做妹妹的都得从小让着他?”说着说着,竟把自己给说委屈了,想起了小时候看着哥哥吃鸡蛋自己只能在旁边舔着嘴唇想象着鸡蛋究竟是个什么味儿,余凤西眼里包了一圈泪。
张老太一听,坏了,场没能圆,反倒激起了余凤西的怒气。找补了几次没找补回来,干脆闭了嘴。老余呢,同媳妇儿一样,一碗水端不平,却也不是那能正大光明伤了人心还强词夺理的人,也闭着嘴。
哪知,余跃龙不愿意了,一撂筷子,起了混:“我就吃鸡蛋了,爸妈就把这鸡蛋给我吃了,我打小就比你吃得多吃得好,你能怎样、能怎样?”
说完,一下把那剥好的鸡蛋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巴几口,不及气红了脸的余凤西回话,他又坏笑着开了口:“我再不济,没让人指着鼻子骂老光棍,没给爹妈惹闲话,您厉害,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早不该吃娘家的饭!”
这话一下触到了余凤西的痛处。人一痛就容易失了理智,就见她站起来,指着余跃龙大吼:“你说谁嫁不出去?说谁嫁不出去?我是不想嫁不愿嫁,听凭媒婆一比划,就成了人家的狗。”
话里带了脏字,老余两口子紧张起来,支吾了半天没说出半句明白话。没等余跃龙把架吵回来,余跃龙的媳妇儿杨起铃不乐意了,她就是在媒婆那么一比划之后嫁到的余家,虽说她从没给余家做过像“狗”的事,但余凤西的话不能不让她往自己身上拽。可她毕竟是这场争执中获利的一方,所以,她不仅没失去理智,反倒用理智维持着她的从容,阴阳怪气了一番。
“凤儿,你这话可就不爱听了,没事,嫂子不跟你争竞,”她挑着狐媚的眼皮儿微微一笑,又说,“凤儿,你说你是不想嫁不愿嫁,嫂子信你,可嫂子问你,若是有那么个有权有势人家的儿子相中了你,咱拍着心口儿说,你嫁不嫁?”
杨起铃的这番话一下让余凤西僵住了,若真有那么个有权有钱的男人给她抛来根红线,哪怕不是自己个儿喜欢的,她是嫁还是不嫁?余凤西自认没有底气说出“不嫁”这俩字,于是,她气急败坏地挖了杨起铃一眼,踢了脚板凳,扭头跑了。
老余家住的院子是个大杂院,余凤西一出门,就见隔壁住着的马婆子和刘老太一人端着碗一人抱着盆,在院里拉呱。见余凤西来,俩人像是被圈禁的马儿重回草原那么兴奋,找着了乐子似的,迎着余凤西问:“凤儿,凤儿,找着对象没有?你可不小了,可不小了。”
“就是说呦,凤儿,找不着对象跟马姨知会一声,马姨准跟自己个儿闺女似的帮你搂着,”马婆子嬉笑着,“凤儿呦,这姑娘家,找个婆家才是正道。”
说来说去,还是拿她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说笑话,在这么个大杂院住着,余凤西本已对这哈哈笑习以为常,怎奈,刚和哥嫂吵了架,正值气头儿,俩人冲到了枪口,上了膛的子弹还能摁住了火?余凤西住了脚,一抱膀子,像杨起铃对她那样,同样阴阳怪气地挑着眼皮,说:“我的马大姨,真劳您费心了,您还是先管好自个儿姑爷的事儿吧,别整天在外头拈个花惹个草的,您姑娘可还怎么过?是不是?当妈的把自己个儿闺女照管好,才是正道,您说,对不对吧?”余凤西故意引用了马婆子刚刚教育她的“正道”这俩字,还加重了语气,又补充到:“我可听说,您姑爷前两天又拿骚气话搂人家小姑娘了,您不知道?”
马婆子瞬间羞红了脸,手里的盆往地上一撂,恨恨地起了身,边走边咬着牙,指着余凤西:“好心当驴肝肺,好心当驴肝肺。”
这边呢,刘老太刚要倚老卖老地数落她,余凤西一摆手:“刘奶奶,您趁早别数落我,免得我一句话说不恰当让您噎着,好好吃饭吧您。”说着就出了院门。
刘老太愣了神儿,拿余凤西找乐子的那副乐活劲儿全没了踪影,张着掉了许多颗牙的小嘴,磕巴着给自己找补:“诶,诶,这……老姑娘,老姑娘!你不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人家24岁娃娃都有喽,你呐,你呐?”
院里的这番对话,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余跃龙一个巴掌拍在桌上,指着外头对老余说:“爸,听听,听听,这就是您闺女,走哪儿被人说道到哪儿!”
“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难不成把她捆到人家的花轿上去?那才是笑话,笑话!”
余凤西是酱油厂车间的临时工,这天早晨,受了一肚子气的她并没去厂里。沿着一条细窄的柏油路穿过一片芦苇荡,又爬过一个小土坡,最后,在一个看得见半个城里的高岗上坐下。这个时候的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偶尔会有一两只叽叽咕咕的鸟在半空飞过来,又飞过去,那若隐若现的小黑点儿就迎着东起的太阳来来回回,一种因生命而起的雀跃在人间流淌。然而此时,余凤西的生命却没这么令人动容。如果在这暖阳下尚留着一潭结了冰的湖水,那它一定藏在余凤西的心里。现在,她捧着自己那颗冰冻的心,望着这条已然走过24年的生命,刹那间不知所措。
人活着,即便没有什么大的理想,却总会有些小的愿望。余凤西也有愿望,她的愿望就是能够摆脱这个不受待见的家,从贫困的最底层跳到一个衣食无忧的档次。而她所谓的衣食无忧,不过是能隔段时间吃上个鸡蛋、隔几个月给自己置办件时髦的成衣,能常常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出去看个电影喝瓶汽水,兜里再有个拿得出手的零花。然而这个要求,仅靠她自己和这个贫困的家是远远不能实现的。
婚姻能改变人生中的许多事,不少人便想倚仗着结婚来满足心里那点儿物质欲望。余凤西自然明白这么个不怎么干净的路子,可是,嫁人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嫁个物质富足的人更没那么轻而易举。你中意人家,人家也刚好看得上你?就凭自己个儿这么个酱园子里头的临时工,每天在蒸笼似的车间熏一身臭汗,自己闻着都心烦,何况那些做着体面工作又干干净净的男人?余凤西想过,自己不是嫁不出去,只不过看上她的不是酱园的临时工就是大众餐馆的小帮厨,到头来俩人整天裹着烟熏火燎的味儿团在一块儿,数着不到月底就见光的几张毛票,过着连孩子奶粉钱都挣不出的穷日子,她的鸡蛋、她的成衣、她的电影汽水和兜里的零花,趁早成了白日梦。
时间不禁等,余凤西就这么一天天地挨成了人家嘴里的笑话。这个早晨的架吵得她有些烦闷,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的处境。她不知该怎么办了。找个差不多的人嫁了,还是继续这么漫无目的地等着她的意中人来实现她的梦?现实摆在眼前,余凤西胡乱抓了一把草,又胡乱甩在地上。忽然间,她猛然开了窍似的,心头一喜:“哎呦喂,考大学,我怎就没想到呢?”
恢复高考已经两年了,余凤西始终没动过这个脑筋。她的理智告诉她,自己压根不是那读书的料。然而现在,她恍然看见考大学这条路能够带给她的一切美好愿景——体面的工作、成堆的鸡蛋、漂亮的衣服,还有冒着泡儿的汽水、飘着瓜子香的电影院。现在,她也只看得见这些,至于能不能考上、考不上怎么办这么些现实却足够丧气的问题,她全都想不起来。
于是,她犹如一只遇着了狼的兔子,一下蹿下土坡,仰着头一路小跑回了家。
“妈,妈!”刚进院子,余凤西就喊了起来,除了余跃龙去了厂里上班,屋里还是那几个人。
几双眼睛寻着声音往外看,余凤西径直到了张老太身边:“妈,我这几年的工资您不帮我存着呢嘛,您拢拢,给我。”
“工资?”老两口异口同声,相互瞥了一眼,老余识趣地闭着嘴,让张老太先问。
“要工资做什么?”张老太问。
余凤西吸了半口气,稳了稳情绪,回答:“考大学。”
“考大学?”这次,不仅老两口,连同在一旁抱着孩子的杨起铃,一齐吃了惊,仨人同时发了问。
“啊,是。”余凤西回答了,却又像什么都没说。
老余看看张老太,张老太又看看老余,杨起铃则是看过老余又看张老太,最后,仨人没一人说话。余凤西静静观望着动静,拿手指尖戳逗侄子的下巴,耳朵眼儿却支楞得老高,细细听着眼前这几人的响动。
老两口儿都没什么文化,但有些事就这么奇怪,越是没文化的人越能看到文化带来的许多益处。余凤西要考大学,俩人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无外乎大学毕了业能分配个好工作、靠一份体面的收入过一种相对轻松自在的生活,还能摆脱这么个不受待见的穷家,从低等小市民上升到那么个坐办公室喝茶叶水的“文化人”。单从对余凤西个人的影响来看,老两口儿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但是,从对这个家、对他们老余家的“声誉”上来讲,老余第一个不乐意。
“胡闹,这不是胡闹吗?被人笑话老姑娘你还嫌不够?考大学?那就是腆着脸让人笑,鸡窝里想飞出个凤凰,还是个老凤凰!我受不起这哈哈笑,”老余说着,指尖啪啪点了好几下桌子,“再有……”
后半截的话刚说了俩字,老余就给咽下去了。他想说,余凤西的工资这些年全都补贴家用了,早就花完了,还想说,你要是去考了大学,家里不就少了一项收入?少了这份收入,儿子和孙子的生活水平不得降个档次?老余最终没说出这个担忧,因为他忽然记起来,当初让余凤西上交工资,是骗她给她存起来攒嫁妆。
“胡闹?”余凤西又要瞪眼,老余的话唤回了她的一点儿理智,但还远远不够,于是,她不耐烦地挥着手,“我不跟您吵不跟您吵,没意思。您只管把我的工资给我,其他的,跟您半毛钱关系没有。”
张老太自然明白余凤西的工资早就花完了,想说实话又不敢,不说实话又不知该怎么办,在中间和着稀泥:“凤儿凤儿,别吵,别吵。”
“没钱!”谁知,老余一踢凳子,“没钱。”
“没钱?我的工资呐?”
“花了。”
余凤西早就想到了这么个结局似的,并没那么惊讶,她顿了两秒钟,冷眼瞪着老余:“您花了也好没花也罢,当初可是说好的,我自个儿的工资永不能随意地动喽,现在您说我的钱花没了,花就花了,您拿您二老的积蓄补给我,这事一样解决。”
老两口有些吃惊,没想到自己养活的闺女还真能较下这个真,老余僵着张灰白的脸,言语里也没了温度:“没积蓄。”
如果老余两口子当初就跟余凤西说了实话,说家里困难拿她的工资补贴家用,能一碗水端平,让余凤西上交工资的同时让余跃龙也交、让余跃龙吃鸡蛋的时候让余凤西也吃,余凤西自认不会真生这份气,也不会这么利欲熏心又想方设法地从这家里出去。然而,这两口子偏偏从没能把俩孩子放平过。余跃龙的工资向来放在自己手里随便花,余跃龙和他儿子的鸡蛋也是向来捂得热乎的被剥开了皮递到手上,时间一长,余凤西便受不住了。于是,她毫不退缩,跟老余较上了劲:“您骗我没意思,爸,您不知道吧,您闺女我没什么优点,就是记性好。”
余凤西显然话里有话,老余听得糊涂。就听余凤西又说:“爸,当初我爷爷病故的时候,我可就在边儿上站着呢,那屋里除了爷爷,可就咱俩。”
“你什么意思?”老余话音有些沉。
“没什么意思,”余凤西微微一笑,“我就是说,当初您偷摸地拿了爷爷藏着的那个顶好的玉扳指,我可都记着呢,喔,我奶和大伯可是找遍了犄角旮旯,到现在也没找见,您记得?”
说着话,余凤西差点就把脸凑到了老余鼻子尖,老余咬紧了牙。半晌,他恨恨地指着余凤西:“给她,都给她!我这是养了个什么东西!”
余凤西就这么如了愿,攥着撕破脸皮要来的钱,扛着半口袋窝头,入了学校。知道余家老姑娘要去考大学,胡同里果然炸了锅。跟老余料想的一样,不管是马婆子刘老太,还是前后排的大胖子小豆芽,再不叫余凤西“凤儿”,清一色改成了“凤凰”,但又怕万一有一天这鸡窝里真能出她这么个凤凰,便都带着八分嘲笑和二分顾忌,逗她一句“呦呦,凤凰来了”。
时间过得快,转眼,树叶黄了又绿,花草败了又开,除了一些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世间的人,新的夏天又如约而至。
余凤西很不幸地落了榜。鸡窝里到底没飞出个凤凰,余家的这个老姑娘彻底成了个笑话。大伙继续叫她凤凰,只不过,之前仅有的那二分顾忌没剩下丝毫,叫完了还要送她几声响亮的笑。余凤西被埋葬在一窝理不净的鸡毛里,大学没考上,之前的临时工也丢了,她乱了。
二 婚姻
王媒婆嘴角有颗豌豆大的痣,按她自己的话说,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的确,这偌大的城里,还没有她王媒婆说不成的媒。王媒婆说媒有三“掂平”,一是年龄要掂平,双方不能差五岁;二是长相,绝不能让个丑八怪霸占了哪家的俏姑娘;三是家庭条件,若是哪个局长家的儿子要娶破烂儿家的姑娘,在她看来也万万不可。过了这三关,王媒婆就自认说了个绝有良心的好媒。至于情感、至于喜好,又至于还没建立起感情基础就被匆匆送进了洞房,她总是挥着那么一双胖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说,哪儿有碰不着锅沿儿的勺子?”老旧婚姻就这么被牢牢套在这些媒婆的手里,她们自认长了双晶亮的眼,总能把旁人的情感与婚姻拿捏得恰到好处。历史给了她们发光的机会,但未来总会有那么一天夺去她们的自以为是。
这天,王媒婆去了老余家,临走,张老太露着好长时间没见过的笑送她。
“她王姨,这事儿若是成了,我指定选个好猪头和活蹦的大鲤鱼,让小两口儿去谢你,好好谢,好好谢。”张老太拉着王媒婆的手说。
王媒婆也笑了:“自家孩子自家孩子,好说,好说。”
正巧,杨起铃牵着儿子的小手从外面回来,待王媒婆走了,问:“妈,她来干嘛?”
“凤儿回来没有?快给她找回来,找回来。”张老太没答儿媳妇儿的问,自顾自地进了屋。
余凤西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人叫她,有些懵。自打落了榜在家吃闲饭,她更不受待见。吃饭没人叫,在不在家没人管,自由自在地随她去,可又处处不自在。这冷不旁地一叫她,有事?她不明白。
她小心翼翼地撩开门帘进去,没坐定,张老太就兴奋地开了口:“凤儿凤儿,供销社主任家的独苗,长你三岁,咋样,你说咋样?”
老太太着急,话没说明白,余凤西云里雾里:“跟我有关系?”
杨起铃倒是机灵,插了话:“妈,下午那王媒婆是来说亲的?给凤儿?”
张老太看了眼杨起铃,没顾得上理她,扭脸盯着余凤西。
虽说张老太没直接回答,但这态度分明是默认了这件事。杨起铃一下酸了,许多个画面一齐钻进脑子,在眼前一个个地过。玻璃柜台里的点心、木架子上边的衣裳、裹着花纸的糖果和一瓶瓶鲜亮水润的橘子黄桃罐头……她想不下去,供销社里边的一切繁荣都让她感到窒息,不,繁荣让她心生向往,令她窒息的是人、是事,是余凤西即将成了供销社主任家的儿媳妇儿。的确,在一个以去百货大楼站柜台为梦想的年代,供销社确是炙手可热的存在。杨起铃不愿往下设想,假使余凤西嫁给了人家当儿媳,假使人家把她安排到供销社门市里头站柜台,又假使那满屋子买东西的人都仰着张笑脸看着她说话……那个时候的余凤西再不是过去那个在家受排挤、在外遭挤兑、浑身散着味儿的酱园临时工。如果说嫉妒有那么点儿天性使然,那么,杨起铃的这份天性,明显过了度。
就听杨起铃冷哼一声,轻轻斜楞着眼儿:“呦,供销社主任家的,能给咱家牵上线,那儿子可别是有个什么毛病?”
张老太被泼了冷水,瞪了眼她:“人家儿子有正儿八经的单位,生产资料公司,什么毛病?你说,什么毛病?”
生产资料公司,呦,也是个像样的地方,杨起铃更恼了:“有单位就没毛病啦?长相呢?性格呢?嗬,万一是丑八怪,这事儿谁能说得准?”
“再说,这么好的条件,快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儿,这里头就没点儿事儿?”杨起铃越说越觉得自己这想法有道理,猛地一笑,“要我说,不会是个二婚吧?”
张老太和余凤西同时看了看她,虽说杨起铃的酸味儿呛鼻,但她说的话不能说没有意义。张老太一低头,隔了一下又皱着眉抬起来,说:“这好办,让凤儿去和他见见面,问个清楚。”
余凤西始终没表态,张老太心动的时候她也心动,杨起铃嫉妒的时候她同样起了疑虑,最后,撂下一句话:“我想想。”
回到自己那间泛着潮的屋子,五瓦的小灯泡被落着灰的电线吊着,在头顶昏昏沉沉。余凤西的大脑也有如这灯光一样恍惚。一会儿,她看到自己坐在宽敞明亮的水泥房子里穿着漂亮衣服吃鸡蛋,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掉进一口深井里望着头顶的黑天无能为力。若是在20岁之前,有人跟她提了这门亲,她定不会如此多虑。可是现在,她俨然一个二十五六岁被人笑话“老姑娘”的老姑娘,别说供销社主任这么风光的人家,就连之前酱园的临时工,提到结婚,也定要把她排在最后,还要来回考量。年龄总是给女性带来各色各样的偏见与残酷,谁都知道这偏见是不对的,但当事儿摆在自己眼巴前儿的时候,却都会不由自主地参与到偏见中去,给偏见添把火、助助威。
余凤西深知自己在社会现实里的身价,杨起铃的话让她犹豫,即便没有杨起铃的挖苦,她自己也会想到这么一层,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抵挡这门亲事带来的诱惑。这难道不是她梦想中的人家吗?体面的工作、衣食无忧的生活,哪怕对方长得丑点儿、性格坏些,又算得上什么?就怕,就怕这背后还藏着更严重的问题。不管了,先去见见面吧,万一这是老天对她的眷顾呢?余凤西一边犯着犹豫,一边又鼓励自己对抗犹豫。
这是夏末秋初,天气还不见凉意。余凤西穿了条张老太给她做的白底紫色小兰花的连衣裙,脚上一双圆头白色玛丽珍,里面是双细针织中筒袜,只不过,脚后跟磨破了两个绿豆大的小洞,外人看不见。穿着这身精心捯饬的衣裳,余凤西去见了王媒婆给她介绍的对象。
男方姓刘,名家根,中等个头,身量宽壮,典型的国字脸浓眉毛,完全不是设想中的丑八怪。见了面,刘家根话不多,大多时候板着张脸,余凤西心想,人长得不丑,话不多,性格不见得多坏,难道真如杨起铃说的,是个二婚?于是,她试探着把这问题挑明了问他。
“我没结过婚。”他说。
这下,余凤西高兴坏了,长相、性格,看不出毛病,还没结过婚,她实在想不出其他问题了。俩人溜着街边去了电影院,嗑了一包瓜子,喝了两瓶汽水,都是刘家根付的钱。余凤西体会到约会的乐趣,更体会到跟手里有些闲钱的人约会的惬意。她更坚定了自己的愿望,也更坚信自己衣食无忧的美丽设想即将实现。
余凤西嫁给了刘家根,老余收了不少彩礼,整天乐呵地拢不上嘴,胡同里的人却愣了神儿。谁都没想到,余家的老姑娘能嫁个这么体面的人家。有些人总要为那么些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犯难,就比如大杂院里的这些邻居,一听余凤西要嫁给供销社主任家的儿子,清一色地拧着眉头动了心思,棉花票化肥票点心票子和菜票油票,明明跟供销社主任没什么直接关联,却偏偏能把这二者给绑在一起。见了余凤西不再嬉笑着挖苦她,更不敢再嘲她凤凰,相反,他们拿出之前从未有过的真诚与热情,拉着余凤西在酱园里磨糙的双手,亲昵地问她:“凤儿,你那主任公公手里有好棉花票没有?”、“凤儿,你公公若是有便宜的化肥票可得想着点儿咱娘家邻居呦。”、“凤儿,能不能让你婆家帮忙物色着处理的点心?可馋死了呦。”。如此,这从未体验过的荣光让余凤西坚信,嫁给刘家根是她做的最对的选择。
结婚当天,老余家的人欢欢喜喜地把闺女送上了刘家接亲的车,唯有杨起铃,拉着张长脸,没露一丝喜庆。
晚上,余凤西穿着鲜亮的大红衣裳,羞答答地坐在床边上等刘家根进来。屋门“咣当”之后,余凤西闻着些酒气。刘家根过来,身子压着余凤西,余凤西往后仰,刘家根的俩手就撑在她左右两边,俩人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空。余凤西的心上蹿下跳,有些羞,又有些怕。的确,俩人前后见了三面就把婚给结了,面对眼前这个与陌生人相差不多的男人,想到将来许多年都要和他一个床上躺着,作为女人,余凤西不会不紧张。然而,刘家根并没做出些亲昵的动作,就听他问:“今天高兴?”
余凤西一愣,点点头。
“挺会。”刘家根没再逼压着她,站起来,拍了拍手。
她觉得莫名其妙,会什么?什么挺会?余凤西不明白,她从刘家根的语气中感受到这不是句好话,问:“什么挺会?”
“哦?”刘家根拿眼斜着她,“不让我给你留面子?”
余凤西有些气了:“有话就说明白,阴阳怪气给谁看呢?”
“骚女人倒是有胆子,”刘家根挽了挽袖子,一副要干架的架势,“拿那狐媚眼儿撩骚了一天的男人,陪了一天的酒,把那满屋的大爷伺候得挺好,晚上还不耽误给我当媳妇儿,您倒是挺会。”
刘家根的话,任谁听了都不能保持理智,一股因冤屈而起的怒火灌满她的胸腔,同时,她也不得不去努力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切,除了给前来道喜的亲友敬酒,她什么也没做呀。
“你别跟这儿恶心人!要是跟人敬个酒就是撩骚人,我还说你撩骚了一天的女人呢!”余凤西指着他说。
“啪”,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余凤西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捂着腮帮就哭了。纵使她重男轻女的爹妈和不懂事的哥哥处处挤兑她,但从没打过她。她不敢想象自己竟在新婚之夜挨了丈夫的打,这个时候,一直偷摸趴在窗户底下听动静的刘家根的爸老刘,顾不上掩饰自己的偷听行径,赶忙连喊带骂地闯进来:“家根你个畜生,给我滚,滚!”
没等吃了惊的余凤西问“您怎么在这儿”,就见老刘哈着头给余凤西赔不是:“好孩子,凤儿,好孩子,他喝点儿酒就不是人了,别跟个酒疯子置气,等他酒醒了看我不打死他。”
余凤西啪嗒啪嗒地抹着泪,老人都道了歉了,还能怎么办?再说,婚都结了,总不能一天日子还没过就去扯离婚证。她用老刘的话安慰着自己,全当是个酒疯子发疯,但是,酒疯子为什么单单针对她、侮辱她呢?她不敢多想。
第二天,余凤西刚起床,刘家根就垂着脑袋进了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凤儿,昨晚上我不是人了,你打我吧,骂我吧,怎么样都是我该受的。”
昨天晚上,第一次有人打了她,今天一早,第一次有人给她跪下,而且还是同一人。余凤西没见过这架势,心想着,敢情真是喝多了没人样了。于是,把他拽起来:“起来吧,起来起来。”
余凤西就这么成了刘家的媳妇儿,如她所愿,她在刘家每天都能吃上鸡蛋,老刘还时常往她兜里塞几个零花钱,让她买买衣服逛逛街。然而,无忧的物质生活并没带给她想象中的快乐,问题还是出在了刘家根身上。
在刘家过了一段时间的日子,余凤西发现,新婚夜的事并不是刘家根喝醉了酒惹的祸,他有病,有精神病,有旁人怎么看都看不出马脚的精神病。隔三差五就要莫名其妙地骂她一顿或是打她一打,最初,老刘还装模作样地替儿子赔不是,日子久了,老刘也不管了,全然向她表明了态度——娶你来就是要你好好照顾我儿子,陪他玩儿、挨他骂,将来再给刘家生个孙子,不然,凭你这没模样没长相的老姑娘,怎会看上你?余凤西看懂了刘家的态度,也明白了这么体面的人家为何迟迟讨不上媳妇儿,想到这里,她记恨起了王媒婆,敢情那媒婆早就知道刘家根是个精神病才给她说的这门亲,不然,她会跃过半个城去给穷得叮当响的余家说媒?什么三“掂平”,唯有良心掂不平!
余凤西陷入了困境,她受不住刘家根隔三差五的诋毁与打骂,却又舍不下每天的鸡蛋和兜里没断过的零花钱,更何况,一旦离了婚,她将彻底被社会现实淹没,父母、哥哥以及胡同里的邻居,她不敢想象那一张张冷嘲热讽的脸。二者比起来,倒还不如只受刘家根一人的折磨。她不想一天到晚地跟刘家根掰扯,便想了个法子。这天,她找到老刘,试探着说:“爸,能不能给我找个工作?”
老刘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想跟刘家根保持些距离,还能落份工资。他的脸一沉,说:“在家好好的,不愁吃穿,何必出去受那份累。在家玩儿吧,咱刘家不缺你这碗饭。”
余凤西料到这个回答,又努了把劲:“这不在家闲得慌嘛,我这么年轻,总不能老在家窝着。”
这时候,老刘拿出了在外头的那副官腔,微微一笑:“那我就给你留点儿意,看能不能遇上个合适的单位。吃饭吧,吃饭。”
说来也巧,就在余凤西跟老刘提要求之后没几天,余跃龙和杨起铃来了,提着两玻璃瓶水果罐头和两封点心,来求老刘办事。见了余凤西,余跃龙依然没个好脸,杨起铃倒没那么冷淡,毕竟来求的是余凤西的公公。
“凤儿,最近可好?”杨起铃态度不怎么自然。
余凤西本过得不怎么样,但为了给挤兑过她的人添点儿堵,故意做出了一副富态自在样儿。俩人来意表明,想让老刘给余跃龙安排个好工作。余凤西很不乐意,从没对妹妹好过,现在又来拿妹妹当筹码求人换好工作,她恼了:“你个棉厂的临时工,初中都没毕了业,要什么好工作?要我说,你去哪儿就是给哪儿添堵。”
余跃龙不愿意了,起身就要凶她,却被杨起铃一把拽住。他看了眼杨起铃,明白了,这不是在他老余家,万一老刘因他凶了余凤西而生了气,就不划算了。于是,又默默坐下,转眼看着老刘。
老刘抽了几口烟,脑筋却一刻没停下。余凤西已对刘家根有些疏离,老刘察觉到了,自己那有精神障碍的儿子总需要个人照顾,何况,他还等着抱孙子,余凤西不能走,儿子不能没了媳妇儿。老刘深谙人与人之间那些并不纯粹的关系,倘若给余跃龙安排了工作,这份人情她余凤西就得替哥哥欠给了老刘家,到时候,她定不能轻易地跟儿子离婚,即便她真走了,回了娘家,也定不会得到娘家人的好脸。
老刘笑了,说:“好,这忙我帮定了。”
就这样,初中没毕业的余跃龙被安排进了商业局,欠下的人情自然就成了余凤西肩上的包袱。
时间究竟是什么?哪里都没有一个明确答案。是宇宙大爆炸释放了时间,还是时间成就了星尘粒子、给一切生命赋予存在的机会?不知道,所向之处全部都是问号。但是,人类总是幸运的。时间让其拥有梦想与期待,也让其学会祭奠与回望。时间落在余凤西的生命,她在许多个哭过的痛过的高兴过的沉默过的日与夜里思索、在许多个孤独懊恼的黎明或黄昏渴求挣脱,现在,她已对曾经极力追寻的物质生活感到厌倦,一种无需有的人格损毁极大地刺痛着她的精神世界。
刘家根对她的精神伤害已经由量变达到了质变,今天骂她妓女,明天说她道德败坏,余凤西渐渐陷入黑暗,总觉得自己紧绷的那根神经随时都可能摧毁。不知从何时起,刘家根再不像最初那样,打完骂完,事后再下跪认错,他享受自己对别人的摧毁,又后怕别人因自己的摧毁而不再做自己的猎物,或者说,犯病时他对眼前人无底线地摧毁,清醒时又因理智而心生愧疚。然而,不知是余凤西的软弱纵容了他的嚣张,还是刘家根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后来的日子里,刘家根再没向余凤西道过歉,余凤西整个儿的生命,全部变为谩骂与殴打。她崩溃了。
终于,余凤西抛下了之前的一切顾忌,找到老刘:“我要和刘家根离婚。”
“哦?”老刘冷冷地看了看她,没问原由,也没表示吃惊。
对于余凤西,老刘早就有了意见。儿子打你几下,骂你几声,受着就是了,每次还都嚎呼得半条胡同都能知道,再加上,结婚十来年,没能给老刘家生下个一儿半女,当初娶你的目的,一件都达不成。想了一下,他说:“离吧,反正你俩没什么财产,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利落的。”
“喔,你哥哥的工作就全当我们老刘家积德办好事了,走吧。”他一挥手,完全高高在上的架势。
余凤西脸红了,她倒没想过财产这码事,但想到了又能怎样?自己没工作,吃喝都是婆家的,能分得什么钱?就这样,余凤西离婚了。
离了婚的余凤西早就在心里筑起了高高的堤坝,但是,面对父母、哥嫂和四邻这么些洪水猛兽,堤坝还是坍塌了。
“呦,凤凰,”他们又拿捏着腔调叫起她凤凰,“你这么做可不对,人家多好的家庭,能娶了你,是你的福分,你这可是伤了人家的心。”
“对呦凤凰,过日子哪儿有不磕磕绊绊的,勺子打着锅沿儿了,你这就跟人家散伙了?你做得不对。”
余凤西受不住,大嚷:“好人家?好人家能给得了精神病的儿子讨媳妇儿?好人家能看着儿子打老婆?谁爱跟他过谁去,别跟我这嚷嚷。”
“精神病?凤凰,你可不能跟人离了婚就这么诋毁人家,人家有精神病你能跟个精神病过十来年?”
她说不出话了,跑回家,哪儿想,老余两口子竟因这事遭了殃。左边一句“你们家凤凰欠教育”,右边一句“放着好日子不过,凤凰这是作”,这些话像一个个响亮的巴掌,啪啪甩在老两口儿的脸上。活着活着,让人说教不会教育孩子,这不就是赤裸裸地骂“上梁不正下梁歪”吗?回了家,对余凤西自然没个好脸。
“明天就给我回刘家,跟人家赔不是,求人家原谅。”老余恶狠狠地说。
余凤西忍着心里的怒,淡淡地答:“他打我骂我还是我的不是?您真有意思。”
“两口子拌个嘴红个脸,还不过了?”老余砰地拍了桌子,“没结婚的时候就丢人,这结了婚还是丢人,脸呐脸呐?丢没啦,被你给丢没啦!”
在爸爸跟前,余凤西毕竟是个孩子,有些怕,没敢争辩,扭脸要回自己的西屋。
见她要走,余跃龙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人家刘家可都是实打实的好人,当初,两瓶罐头就给我调动了工作,利落的,没一点儿麻缠。”
“诶,我说,”余跃龙恍然想起什么似的,“余凤西,你可真不是个东西,这么不清不白地跟人离了婚,我还怎么去单位?人家可都知道我这工作是刘主任给办的,这……现在这成什么关系了这是?”
老余一锁眉头:“你该上班上班,该工作工作,碍不着你事儿。”
从此,老余家掀起了一场冷战,发起方是老余两口子,被动受着的则是余凤西。余凤西在家住着,老两口儿全然没这个闺女似的,见了面不说一个字,到了饭点从不备她的饭,余凤西“妈、妈”地叫,不理她,“爸、爸”地喊,也不理她,她伤了心。再加上,还有个嫂子杨起铃,时不时故意拿着腔儿地喊:“老公,给我削个苹果呀,我不吃皮儿。”、“老公,我这腿疼得厉害,给我揉揉。”、“老公,这女人活着还真得有个男人靠着,是不是?”……余凤西听得出,这是杨起铃故意恶心她,可她能说得出什么呢?事实就是,自己个儿离了婚,一无是处地赖在娘家混口饭吃。种种境况,竟让她有些后悔跟刘家根离婚这件事。的确,越是亲近的人,越能轻而易举地把人伤透。
很快,这场冷战就以余凤西的缴械投降而告终。她离开了这个不能给她遮挡任何风雨的家,走了。
三 迟暮
世界很大,但一个人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够真正见识到的世界,却很小很小。余凤西的生命从没逾越过这座城。白天,世界是柏油路上的熙攘人群、煦暖阳光,到了晚上,世界就变成了一间间矮房里透出的万家灯火。然而,就在这样一个窄小的世界,她竟然寻不到一个属于她的家、找不出一个护她爱她的人。她体会到生命的无力与悲哀,仿佛有一把把尖刀正一点点挑破她的皮、剜去她的肉,怎么会这样呢?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
余凤西的脸变得惨白,路灯昏黄,掺着杂质的光摇晃着她的身子。一步、两步……她在自认抛弃了她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走,路的尽头不是生命的终点,她去了奶奶家,去找那个并不令人讨厌的奶奶。
余家老太七十有九,身子硬朗,一个人住在城北的老房子,每天门口支个小桌,靠卖几碗馄饨谋生。余凤西见了奶奶,坨了背的老太太迈着小步去拉她的手:“奶奶的凤儿回来了,回来了呦。”
老太太乐得张着爬满皱纹的嘴,余凤西看着她一嘴不齐的细碎黄牙,又感受着老太太手里传递出的温度,心一下渗着水儿地软和下来,偎在老太太怀里,把这些年的事儿一五一十从头到尾地跟她说。在娘家遭的挤兑、在邻里受的白眼以及在婆家挨的屈辱,统统说给她。
“奶奶,我可遭了罪了,命苦,您说,我是不是命苦?”余凤西哀怨地问。
老太太心疼,裹着张核桃脸,显然生了气:“都不是东西,都不是!”
余凤西眼泪汪汪地看着奶奶:“是不是?您说,这么些事儿,有我什么错?我就错在不该嫁给刘家根,不该为了吃上鸡蛋嫁给那么个混账!”
“那也不对呀,”余凤西一抹泪,“就算我不嫁给刘家根,当初我也是嫁不出呀,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对不对?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老太太也没闹明白,这么些糟心事儿,究竟错在哪儿了呢?她也答不出问题的症结,看着孙女吧嗒吧嗒怨妇似的往下掉泪珠子,老太太看不下去:“凤儿,咱不怕,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钉子凿下去了,谁都改变不了了,是不是?难不成你还要盯着那凿歪了的钉子孔看一辈子?那才是糊涂。”
这个时候的余凤西显然蔫儿了的菜叶子似的,耷拉着脑袋,在自己无尽的过往与悲哀中沉沦。余老太太唤不起她对生活与未来的激情,她已成了怨妇,一个软弱无能、沉沦于苦痛的怨妇。
“凤儿,”老太太捋了捋余凤西的头发,“听奶奶说,奶奶教你包馄饨,咱祖孙俩就在这门口支摊儿卖馄饨,咱能活得好好的,将来我死了,我就把这房子留给你,你总能好好活下去。”
“奶奶,您说我苦不苦?这公平不公平?”
老太太没法回答,只能说:“过去了,过去了,过去的事儿咱不提。”
余凤西在余老太太这里讨到了活下去的饭,但是,“活下去”与“好好活下去”是那么的不同。老太太教她包馄饨,她不学;让她帮忙添柴烧火打下手,她也不帮。整天搬个小板凳坐在老太太身边,没有一会儿能忘了说“我命苦”、“我可怜”、“我恨这不公的世道”……余老太没办法,跺着小脚问:“造孽,这是谁造的孽?”
没过几年,余老太归西,临死前把一辈子攒下的钱全都交到余凤西手上,颤着声儿嘱咐她:“凤儿呦,凤儿,你就听奶奶的话,好好地活,忘了过去那些事儿,成不成?奶奶舍不得看着你这么糟践自己。”
“奶奶,您说,我是不是苦?”又来了,余凤西又来了这套。
“哎呦,我的凤儿,完喽,完……”老太太咽了气。
余老太死了,余凤西就一个人拿着奶奶留下的那点儿钱过活,她没想过如何度过余生,也从不思考怎样开启新生,她能想到的只有过去——她苦、她悲、她不幸。于是,余老太的馄饨摊作了废、屋子里落了灰、墙头上长了草,就连她之前乌黑的头发也有了几丝白。
生命苦短,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一辈子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余凤西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做着一个怨妇该做的事,这些年间,老余家的人似乎都忘了有这么个闺女,该养老的养老,该工作的工作,该结婚的结婚,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离了婚、丢了人的余凤西无关。
此时的余凤西完全变了样,脸上落着一层污,指甲里藏着一堆黑,身上散着臭,俨然一个惹人嫌的脏老太太。的确,余老太的钱花完之后,余凤西就只能靠着在垃圾堆里捡破烂过活,时常捡着捡着又落下泪来,自己跟自己诉委屈:“当初我若是考上了大学,能受这份罪?若是没嫁给那不是东西的刘家根,我也落不到这境地。哎呦,还有我那爹妈,但凡对我好那么一丁点儿,我都不能离开了家。”
年三十,下了雪,世界变成了清一色的白,人们就在上天恩赐的这份纯净中品味时间带来的喜庆。这样的时候,悲伤不是不在,不过是存在了心底,去兑换一份重启的力量。
鞭炮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唤醒了沉睡的梦与一切被掩埋的希望。天很冷,余凤西在一件破棉袄的包裹下一下下哈着手,屋里没有饺子没有鞭炮没有新衣,任何与新年有关的东西全都找不见。她在一堆破瓶烂瓦中来回翻找,从麻袋底下扒出一捆皱皱巴巴的红纸,打开来看,一副对联,隔了那么多那么多个日夜之后,余凤西的嘴里第一次说出与“命苦”无关的话,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冬去春来年年好。”
“万象更迭日日新。”
“横批:辞旧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