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阿婆的“读书”观

      农村人兰阿婆还是兰小姐的时候，曾经上过半年私塾，在她刚刚认识了“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这些个简单的字，还认不全一整幅“花牌”的时候，“哐啷”一声解放了，兰小姐被从私塾里“解放”出来，从此过上了放牛拾柴寻猪草带弟妹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上私塾的时候八九岁的兰小姐并没有觉得读书有多重要，但自从没书读之后，那些个“自由自在”的日子兰小姐是越过越腻烦，越过越糟心，越过越悲催，“读书”成了她最渴望的事情，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渴望愈加强烈，在兰小姐变成兰阿姨的过程中，“没读书”已经发展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以至于影响到了她的世界观、人生观及价值观。她常说人要读书，不读书是要吃亏的，她说她自己一辈子都在吃“没读书的亏”。

    兰阿婆的这个“没读书的亏”宽泛而又具体，比如上街卖个小菜被买菜的人少计一分钱，感觉被人占了便宜，是因为自己“没读书”；年终生产队分年货时抓阄，抓到了带头或带尾的那一堆鱼肉，感觉被人蒙了，是因为自己“没读书”；与邻居起了龌龊，感觉被人欺负了，是因为自己“没读书”；甚至自己没能嫁个好人家，感觉一辈子没什么指望了，也是因为自己“没读书”；更重要的是自己一辈子只能耕田，这绝对是因为自己“没读书”！有人问她：兰阿姨啊你个农村户口不种田还能搞么子事嘛？！但兰阿姨有自己的想法：你看那些在队部学校里教娃儿们认字的“老师”，不也就是多念了几句书吗？虽然也还是在农村，但一年四季还有一大半的时间是躲在屋里头干手干脚地挣工分哩，不用一身泥一身水地晒得黑黢麻乌地……总而言之，“没读书”可以解释她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不称心、不如意。

    由于认定自己吃了“没读书的亏”，兰阿婆觉得绝不能让子女再继续吃这个亏，因此她决定一定要让她的子女读书！到底要读到什么程度呢？兰阿婆心中却没数，就读到没得读吧。在那个年代在农村坚持让子女读书并不容易，由于户口的限制，一个农村人除了种田以外，读再多的书似乎也看不到太好的前景，——等着城里破天荒地到农村招工？有那么多的关系户呐，这种事哪里轮得到纯农户的子女呢！——或者推荐上个大学？那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的专属！其他人简直是妄想！——想着能上队部教娃儿们认字或者当个“记工员”什么的干手干脚地挣工分？也是僧多粥少啊，并且肯定比出苦工的壮劳力挣得也少！父母们都看得很明白，头脑清醒，因此村里娃儿大都是勉强认得几个字，能算个简单的加减乘除，就算是完成一辈子的学业，被父母召唤着一起挣工分去了。但兰阿婆铁了心，她的娃儿们不管怎样都要读书，不需要跟别家的娃儿比挣工分。兰阿婆说挣工分不重要，为了孩子一生少吃亏，他们做父母的宁可自己苦点累点。

    其实除了让孩子多读几句书“少吃亏”之外，在兰阿婆心里还隐藏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深层次愿望。兰阿婆肯定是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封建古训的，但在当年的社会环境中，农村人兰阿婆眼里心里就只有“万般皆高贵，惟有耕田贱”的认知——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劳作，忍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没吃个好的没穿个好的……勒紧裤腰带交公粮，支援国家建设让城里人吃“细粮”，还要被城里人藐视为乡巴佬、吃“毛粮”的……各级政府三提留五统筹，孩子多的、男壮劳力少的、家里长期有病人的家庭年终一结算，还要欠生产队的钱（超支户）……出村就是“盲流”，卖点手工制作就是“投机倒把”，种点自留地、养点家畜都一度被“割资本主义尾巴”……耕田的人与耕田的牛有什么区别?——让子女脱离“耕田”是兰阿婆最真切的愿望，最奢侈的梦想。只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实现这一梦想。何况在别人看来这更像是妄想。

    但令所有人意料不到的是，兰阿婆的那个“妄想”突然有一天有了成真的希望——那希望就是读书——那一年国家恢复了高考。从此兰阿婆让子女读书有了比“少吃亏”更明确的目标——鲤鱼跳“农”门——吃“毛粮”的农村娃通过读书变成吃“细粮”的“公家人”，彻底摆脱“耕田”的命运。

    兰阿婆育有一子一女，这在农村在那个提倡“人多好办事”的年代算是少有的了，兰阿婆不想多生，她总说一子一女凑个好字已经满足了。儿子初中毕业那年全国恢复了高考制度，但儿子读书不灵光，不爱上学，没考上高中，又不愿意重读，算是“没得书读了”，于是回家务农。兰阿婆跟别人解释为什么儿子只读了初中，每每愤愤地说：那时候孩子们哪有上什么学，十来岁的孩子一天到晚被带着给这个生产队那个生产队耙水草！背都晒得夸（脱）几层皮！上学上学！除了搞劳动哪里有搞过学习！说是初中毕业其实连小学生都不如！

    儿子不肯读书了，兰阿婆便将读书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姑娘的身上，着力培养姑娘。亲戚朋友劝她说：在姑娘身上着力是傻啊，姑娘始终都是要嫁人的，终归是别人家的人。甚至姑娘他爹也不甚支持姑娘读书。但兰阿婆不为所动，她只有一句话：嫁人也好不嫁人也好，我只知道姑娘是我生的，只要她读得下去，这书我是一定要供她读完。姑娘也还争气，没让她失望，从小学到高中一路读到了大学里，终于跳出了“农”门。姑娘考上大学，是兰阿婆这辈子顶顶骄傲的事儿，十里八乡头一份，也确实是值得一辈子炫耀的事情，村里以前那些对她姑娘读书冷言冷语的人只剩下羡慕嫉妒恨。

    兰阿婆的“读书观”终于修成正果：孩子们都读了书，儿子虽然读书不多，好歹强过自己，自己吃的那些“没读书的亏”，他们应该都可避免了，更重要的是姑娘摆脱了与自己相同的只能当个农民“耕田”的命运。兰阿婆觉得自己前半生吃的那些“没读书的亏”，终会因姑娘读得书多而在后半生中得到补偿，这是她坚持让子女读书应得的。确实，随着姑娘上大学，兰阿婆终于开启与其他农村老娘儿们不一样的人生，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