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无爱中消亡
我开始不断想起那段在公馆的日子，那段回忆点缀在我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中，在我喂油鸡时，在我同小官太太争辩时，在我企图用那简陋的食材烹饪佳肴而失败时，在我看到涓生眼角那一抹厌烦时。
这段记忆就像扔进湖水中的石子，让我或许已经麻木的心泛起波澜，我开始不停地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是从搬进吉兆胡同开始？是因为阿随还是因为油鸡们？或是从涓生被辞退开始？我不知道。我从没想到过日子会变成这样，甚至......我从没想到涓生会变成这样？
我还记得一年前的涓生，我还时不时想起那时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他与我谈家庭民主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总是他在谈我在听，他的眼睛仿佛总是能看得很远，他看得到社会问题，他看得到人世间各种疾苦，他看得到那些美丽的诗歌与艺术。
每当他的眼睛看向远方，我总能在其中看到迷人的光，但那包容又深远的目光又时不时会落在我的身上。每当这时我总感觉我拥有了很多，那些我们一起畅想过的未来、那些他为我描绘过的远方与那些新思想、新世界，都围绕在我的手边。就如同窗外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一样触手可得。我曾经从没体会过这种感受，我曾经的生活充斥的是教条、是约束、是来自胞叔及父亲无尽的压抑。涓生带我看到了我未曾见过的世界，让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被爱的感觉。
但搬到吉兆胡同后开始，这些仿佛慢慢消逝了。起初我们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着期望，我们曾用尽心血装点着我们的小屋。涓生搬来两盆小草花，我对此兴趣不大，我热衷于为小屋增加些活物，我带来了油鸡与阿随。本以为它们能带给我们快乐与生机，但没想到伴随这些快乐与生机的还有糟心。
前院的官太太时常因为油鸡的分配问题而与我产生争辩，我曾尝试过以理服人，但显然对于与此类人物的辩论中此法难以占据上风。此类状况我是不便让涓生了解的，外面的那些事已经够他操心的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并不值得占据他的思绪了，免得为他白白增添些没必要的不快。
而现如今，小草花早已枯死在墙角。体形逐渐加大的油鸡与阿随，不再提供给我们所期待的生机与活力，甚至成为了我们饮食上的负担。它们逐渐壮大但身上却越来越瘦，而显然我们的伙食已经刮不出过多油水来供给给它们了。
自那之后涓生近日伏案的时间越发久了，信件与广告均已寄出，但无业的情况仿佛并没有任何的好转。近日他越发多的开始显露出不耐，尤其是与我同坐时——这样的时间也大为减少，曾经常见的相坐对谈近乎消失不见，吃饭时间几近变成了仅剩同坐时间——愈发紧皱的眉头以及偶尔被摔在桌上的碗筷让人难以忽略他的怒气。
他如此这般一定是因为我吧，是的，一定是因为我的问题。对工作一向认真的涓生突然遭到辞退，一定是因为他的领导难以接受他与我的相恋，是因为我的存在导致他丢失了工作，而这样的我甚至还要他去承担我的花销，我之于他就相当于一个累赘，我能为他做的不过生活起居这些小事，这是我曾经从没有做过的，但却是现在的我为数不多能做的了，而我甚至这些都无法做到全然让他满意，他那日还曾说过不吃罢了，就连这最基本的小事都让他厌弃了。
我也再不能有多余的精力对那些文学或科学抱有兴趣了，每日终于从家务中抽身时已经全然没有精力去在意什么雪莱或者什么泰戈尔，我知道的只有小辣椒或是大米了。他或许已经厌弃我了吧？或许已经不再爱我了吧？不，不会的，他曾那样热烈的对我有过爱的表白，他怎会因这样的事就轻易的不再爱我了呢？不！不会的。他一定是近日太多的投入到创作之中了，只是太累了，过段时间会好的。
直到那天，涓生说出送走阿随的话。我不可置信他的冷漠与绝情，阿随虽然在伙食上确实已经给我们带来了一些负担，但确确实实也给了我们已如一潭死水一样的生活加入了一些快乐与活力。
油鸡已经变成果腹之物，连阿随都留不下来了吗？阿随是我们枯燥生活里一个没有那么完美的玩伴，在开始尝试烹饪的初期，是阿随一次次陪着我尝试那味道并不值得信任的菜肴，是阿随在一次次我与官太太的争吵中在一旁上蹿下跳的为我助威，是阿随在我为繁杂的家务劳累过后的午后陪伴我一起享受难得的片刻安宁。
不，不光我与阿随，涓生也常常逗弄阿随，常常因他带着憨态的举动而捧腹大笑。阿随的存在也带给了涓生不少的欢乐，涓生不会如此绝情的。可当涓生真的将阿随带出门后空手而归时，我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涓生当真如此无情，他真的就这样在厌弃了阿随后头也不回的抛弃了阿随。那我呢，在他终于厌弃了我的时候我也会被他如此这般的抛弃吗？我不敢想，也无法想象，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多么害怕曾经那双充满着爱意的眼睛如今再也无法让我倒映其中。
天越来越冷了，而家中却没有足够的燃煤来为我们提供热量，最终涓生也走了，冰冷的房子里只余下我一人，这冷从空气渗入体内，充斥我的血液与骨髓，最终一路冷到我的心里，仿佛要将人生生打入地狱，不得超生。我只能从过去汲取一些温暖，回忆中涓生那诚挚又炽热的充满爱意的眼神，从回忆中蔓延到现实，给予我不可多得的一些温暖。
我开始时常想起涓生的表白，想起他单膝跪地时拉着我的手，想起他吐露出让人脸红心跳又为之振奋的话语，想起那些拥抱，想起曾经因为爱从而生出的那些敢对抗世界的勇气，敢于说出的诸如“开一条新的路”的话语。
与之对应的就是涓生愈发减少的回家时间，这总仿佛一盆冷水，把我从美好的回忆中泼醒，让我不禁又开始那个可怕的猜想，但又从来没有勇气将结论的方向推向“不爱”。可每当回到现实，却越发让人感觉到寒冷，我不确定能否一个人在这寒冷中撑下去。我仿佛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点亮爱的火柴试图汲取些许温暖，却在火柴熄灭后一步步走进了无爱的深渊。
涓生又开始与我谈论文学，他与我谈《诺拉》、《海的女人》，向我宣扬诺拉的果决……他讲述这些时躲闪的目光是我不熟悉的。我终于带着我的疑惑问出了那个问题：“……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说完后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等待着结果。但我在他眼中看到了释然与歉疚，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我只听到了这句话，这句仿佛宣判了我的死刑的话。之后我便什么再也听不见了，我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就在一片空白中度过了冬天，终于迎来了春天。但伴随春天来的并不是温暖与明媚，而是我的父亲。他找我说要带我走。走就走吧，我再也没有力气与勇气去反抗了，给我勇气与力量的是爱，但现在这份爱已经不在了。
我在无爱的世界里被强硬的父亲消磨，最终仅剩的一口气也散去的时候，我再也无法支撑。弥留之际，我仿佛又听到涓生对我爱的表白，我又感受到他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满满爱意包围着我走向无爱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