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写中与父亲和解，“妈妈的丈夫”不等于“我的父亲”
2017年上半年，我“只做一件事情”——通过自由书写课，一点点去探索自己。
2月28日，第一次书写课前，我做了课前书写。那时，我正和爸爸吵架，像疯了一样，把所有的积怨倾泻而出，爸爸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不下去。我的书写里，满是“独立”的斩钉截铁。
6月18日，父亲节，书写课的最后一节课了。四个月的生活体验，四个月的不断感受、书写、觉察，以及内心叩问，我终于认出了爸爸真实的面目。
当我写出“爸爸，我错了”时，我内心是喜悦而宁静的，我终于找到长久以来“我不够好”的强烈羞耻感的根源。
四个月前后看似互相打脸的书写，是一个人真实而不可逾越的成长经历。
胖胖的爸爸－插画：SOOSH
01
去年年底，我和爸爸吵架好几次。可以说，我歇斯底里地倾倒了，这几十年一直积压在心里的对他的怨恨、不满，毫不留情地把诸如“你很失败”、“你混账、愚蠢”等话喷了出来……
我厌倦了和父母的各种牵扯，发誓去过没有任何依赖的、“我想要”的生活。
怀孕8个月，我把爸爸送回了老家；独自带二宝至今五个月……真正扛起自己家庭的这大半年，我开始真正沉入到了生活中，有艰辛，有苦闷……
体验、体验、体验；然后，还有洞察。
我发现，我错怪了爸爸。
在这五个月的努力里，我开始看到一个个体的渺小，体会到生活的不容易。这让我越来越多地意识到父母的不容易。特别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家庭中的付出，和女人如此不同，他们是默默的、坚强的、忍隐的。
爸爸，请原谅我这么迟，才理解到您的不容易、付出，以及伟大。
是的，当我沉浸在自己的不满足中，迷失在“我妈妈的老公”的视角中时，我看不到生活真正的样子，更无法以一个独立的人格，去看到“我爸爸”真正的样子。
生活教导了我。我欢喜这样的教导。
02
产假中的生活，我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家庭主妇。
有一天下午，我觉得带孩子很累，就打电话给老公，希望他早点回家。我知道那天他上完班后，还要和一个商业项目的几个合伙人开会。跟他通话时，我语气并不好。
晚上十点，我和孩子已经睡了，老公回来，过来卧室和我打个招呼，还笑笑的。
过了两天，我问起来才知道，那个项目有些小问题，他们发生了争吵。合伙人还指责我老公。
我忽然看见——我的丈夫，一个男人，在外打拼不容易。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办杂货商店的种种故事。
那时，爸爸常常要去县城进货，每次进货都是很多担或者一车货。记忆里，有很多爸爸披星戴月、肩挑货物的场景。
这里面，除了体力上的辛劳，其实还有选货的决策、魄力，以及和“城里人”打交道的不容易。
但，在我看到这些之前，我的记忆里充满了妈妈对爸爸的诸多指责：选的货不够好，价格贵了，进货有时多了有时少了，账目出差错了……可是，我也记得，我妈偶尔去镇上挑选货物时，她只能进到一点点货，做得也没那么无可挑剔。
03
小时候，妈妈就是我的女神，就是真理的化身。我毫不怀疑地相信着她的话。我一直深信，爸爸是“失败的”、“无能的”、“不负责任的”、“懒惰的”……
从小，我就有很深的羞耻感，因为我有这样“差劲”的爸爸。
我看不得爸爸笑。我心里想——
“你这么失败，怎么有资格笑？”
我看不得爸爸自信满满地和别人攀谈。我心里想——
“你这么没有能力，还好意思有自己的观点？”
我看不得爸爸接待朋友，我和妈妈一起仇视他吃“好吃的”。我心想——
“家里这么困难（你造成的），你还好意思要求吃好吃的？”
那时候，妈妈非常节省，也很不讲究生活，所谓好菜，也顶多是有几片肉的菜。就算这样，妈妈还是常常把爸爸正在吃的菜强行拿走，大声呵斥他：“把那个青菜吃完！”或者“吃这么多干什么？！”
每次，妈妈把菜碗从爸爸面前抽走时，我不由得跟着身体绑紧、双眼圆睁、牙根咬紧，气不打一出来。随着碗橱的柜门“嘭”的一声关上，我才能回过神来，然后走开。
04
最后一节书写课上，马冉冉老师分享她与她妈妈的一个故事。我听到她不断重复一个句式：
“我妈妈的老公……我的父亲……我的老公……”
“我妈妈的老公……我的父亲……我的老公……”
我豁然开朗，好像是打通了仼督二脉一样。
是的，“我妈妈的老公”，确实不等于“我爸爸”啊。
我忽然明白，这几年，我虽然一直慢慢在重新认识我爸爸，可，“他失败”“他无能”的诅咒，就像紧筘咒一样缠着我，就像五指山一样压着我。无论我怎么试图肯定我爸爸，都逃不过我内心深处，觉得他“不够好”。
每每想到父母，想到他们之间的争执，我就喘不过气来。我怎么能翻过这座五指山，告诉我妈妈“我爸爸其实不错”呢？
可当我意识到，我内心深处那些对爸爸的指责、埋怨，其实是我妈妈的视角，甚至只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在生活压力下的无力感投射和情绪宣泄。我想，这就是生活中常见的，女人把丈夫当成最安全的出气筒现象。
终于，我解放了。是啊，妈妈，“你眼里的老公”，真的不是“我的爸爸”，甚至不是那个男人的真实面目。
是的，妈妈，我不是你。
我和你不同。我不需要你的认同才可以重新看待爸爸。
我是爸爸唯一的女儿，我的视角独一无二。同时，妈妈，我尊重和理解你的视角和当时的情境。
05
昨天，带小女儿去打疫苗。
卫生中心人很多，拥挤嘈杂。一个女孩和弟弟兴奋打闹，然后，被心烦意燥的妈妈，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的手臂。
笑容在女孩脸上冻住了。她摸着手臂，在妈妈愤怒的数落声中，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孩子的爸爸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说话，一手牵着儿子，另一只手伸过来想拥着女孩。
女孩倔强地不动。爸爸缓了一下，凑过身，用力地把女儿拉过去，拥在怀里。
那个情绪被冻住的女孩，那个默默拥抱她的爸爸……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啊。
其实，我也有这样一位温暖的老爸。
小时候，有一次贪嘴，我摸黑在内屋房间拿红薯干，不小心把晒红薯干的筛子弄翻。红薯干洒了一地，筛子下的大瓦缸也摔破了。
妈妈自然生气，拿了扫帚来打我。记忆里，爸爸站在房门中间，隔开我们娘俩。我吓得在房间里，左跳右跳，躲闪妈妈的扫帚。爸爸则左晃右晃地，帮我又劝又拉妈妈。
小时候，我也经常要帮忙挑货。一堆的货，爸爸把它们分成一担一担的。爸爸用车轮战术，一担一担往家里运，他挑一担往前走到累了，就放下，返回原地，挑下一担。他就这样，把货一点点挑回家。
每次，爸爸都只分给我一点点货。我人小，走走停停的。爸爸等自己的货都搬完了，他挑着最后一担，赶上我，把我的货挂在他的担子上，让我空手回家。
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很多年。我没有见爸爸发过一次脾气，训斥过我一次。
从小到大，记忆里，爸爸一次都没打过我。
有一次，我和哥哥发生矛盾，把哥哥的头撞了一下墙，哥哥哭了。就那一次，爸爸板着脸，抬手做了一个要打的动作……最后也没舍得下手。
06
虽然妈妈总埋怨爸爸，可我印象里，爸爸对妈妈不错。
长久以来，爸爸一直很满意妈妈。那种感觉是，能娶到这样智慧又美丽的女人，他是心满意足的。
爸妈年轻时，经常一起去看电影。那是，乡村流行谁家有喜事就放露天电影，远远近近的乡邻就去观看。
记忆里很多场景，是在夜色里、月光下，我和父母一起赶路去看电影。爸妈或是牵着我，或是让我骑在爸爸肩膀上。
我年龄稍大一些，爸妈似乎吵架多了。
有一次，两人打架。爸爸架着妈妈的两个手，从家里的客厅一头推搡到另一头。在门口，妈妈飞起一脚，踢到爸爸的裤裆。爸爸于是败下阵来。
记得他后来在妈妈搀扶下，坐到了床边。那是我印象里第一次见他哭。呜呜呜地，小声痛哭。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妈妈是强大的，爸爸是弱小的。
很多年后，和妈妈聊起，妈妈笑笑说：“你爸是让着我。他那么大力气，我哪里打得过他？”
现在，我才懂得，这种爱的深沉。
男人往往是女人最安全的出气筒，而很多男人都像我爸这样，默默地承受着妻子的情绪。
透过学习成长觉醒，我也更加体会到——一个觉醒的女人，一个懂得爱自己女人，是一个家庭多么大的福气啊。
小时候，妈妈最大的抱怨是“没有钱”。
前年，爸爸到广州来帮我们带小孩。每个月，我会给他生活费，他则会把剩下的钱积攒下来。过年时，爸爸不经意时透露：“我要把钱给你妈妈。给她个惊喜，让她高兴高兴。”
刚过去这个父亲节，也正好是妈妈的生日。我打电话给爸爸，祝福他节日快乐。他笑笑，说：“我们这节日当不了真，你记得给你妈打电话就好。”
07
在妈妈眼里，爸爸似乎一无是处。可，真的是这样吗？
1986年，改革开放不久的年代，听从在县城工作的伯伯建议，爸爸毅然在村里开办了商店。是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一家商店。
妈妈说过，当初她是投反对票的。可就是这家商店，为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可观的收入来源。我和哥哥能够跳出农门，去外地求学的巨大费用，绝大部分都是来自商店的收入。只是，经营商店的种种忙碌和琐碎，也成了妈妈唠叨的理由。
一直以来，在我心里，都以为妈妈是经营这家商店最大的功臣，而爸爸是拖后腿的那个。就像上面提到的，他经常被妈妈指责，进货不好啦、记性差啦、搞错账目啦……
可回想起来，如果没有爸爸的眼光和胆识，经营商店的事就黄了。没有爸爸去城里进货，没有他披星戴月地把货弄回家，商店怎么经营下去？就是因为妈妈对差错的零容忍，把爸爸所有的功劳，都埋没了。
除了经营商店，爸爸还承办过村里的茶场。
1991年之前，我们家成了村里的万元户。
印象里，爸爸一直是努力干活的，家里也很和睦。
爸爸虽然是农民，但读到高中毕业，很有书卷气。毛笔字写得不错，到现在村里有什么喜事，要写对联什么的，都会请爸爸。
爸爸还特别关注时事，喜欢看新闻。现在年龄大了，也依旧喜欢看中央4台国际频道。即使老被妈妈挤兑，但他依旧爱好不减。所以，每次外出，爸爸总能和人兴致勃勃地聊天。
爸爸种田，也喜欢研究种田技术，稻田种的比村里其他人要好，产量往往要高一些。
爸爸还是个理想派，梦想家。他研究沼气技术，申请专利，试图找到好的沼气技术，并进行生产量化，这样还能实现家庭经济大富裕。
虽然这个事情后来不了了之，可爸爸敢于梦想、敢于尝试的精神，难道不值得赞赏吗？
如果，他有一个支持他的团队，赶上现在这样一个信息发达的时代，谁说他没有成功的可能呢？
爸爸性格随和外向，到哪里都能适应。他到广州帮我带小孩，也生活得非常自在。
前几天，我孩子的同学妈妈还说：“你爸爸脾气真的特别好。”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是满满的、由衷的欣赏。
是的，人总有那么多缺点，可也总有很多很多的优点。
别因为补缺，而埋没了光芒。
08
当我写下那些与父亲生活的点滴，感受着父爱的温暖，毫不吝啬地赞美我的父亲，骄傲自己有这样好的父亲时，我不只在生活里与父亲和解，更是我自己的巨大和解。
从生活、心理上的独立，
到精神、思想上的独立,
我终于感觉到自己成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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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感觉到自己成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