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
同性,一个关于流言和谎言的故事。非主流型精神病文风,冲动的产物。
1
关于孟小满被哥哥殴打的事情,后来有了很多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孟小满作文又拿了班级最低分,语文老师对他很失望,跑到班主任那里告状,说孟小满调皮捣蛋,学习态度不端正,应该严肃批评。班主任相当重视,马上打电话通知孟小满家长,可惜不凑巧,两位家长此时都在外地出差,鞭长莫及,只好委托哥哥把孟小满揍上一顿。
这种说法在三班广泛流传,孟小满的同桌莫利花参与讨论后,又对此说法作了一些补充。据莫利花交代,孟小满的哥哥是个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成天在家拿根鞭子走来走去,这鞭子是白色的,像条大蛇,柄是红色的,是蛇的信子。哥哥有一对很明亮的眼睛,眼珠乌沉沉的,发射着邪恶的光线。孟小满怕哥哥,因为他的行为受到了哥哥的严密监控,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招致一场鞭刑。鞭刑通常是由一声冷笑开始的,哥哥一笑,孟小满就马上脱掉裤子,趴上凳子,他的屁股白而丰满,曲线多情。哥哥拿着他的大蛇,滑溜溜的粘液滚落下来,粘液伴随着一种声音,难以言喻,邪恶的叫喊,悲怆的呻吟。大蛇品种可疑,浑身滚烫且毛发旺盛,孟小满趴着的时候,感到大蛇的信子在自己脊背上跳跃,生机勃勃,好像一个暖烘烘的春天。
大蛇铁面无私,在孟小满身上落下通红的鞭痕。那些鞭痕首尾相连,组成了一个标准的八边形。孟小满第二天带着八边形去学校,在作文纸上写:我认为我们每个人都要谨言慎行,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如果我不听话,哥哥就会抽我,哥哥为什么要抽我?哥哥万岁!
孟小满人生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从没在作文纸上写过假话。
上个月的月考作文,他写了这样一段话:我妈总是说,他妈的,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太幸福了,一点苦都没吃过。我认为我妈这话说的有问题,好像我必须吃很多苦,她才能感到公平、痛快,她一点都不爱我,她嫉妒我。嫉妒我,干嘛还要养我?这就是自讨苦吃吧。
再回到上一件事,莫利花是孟小满的同桌,同桌的关系当然是很亲密的,所以对她作出的补充,大家都深信不疑。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隔壁班又传出了第二种说法。
第二种说法是这样的:孟小满有天在地铁里看了本淫秽书籍,书只有一个巴掌大,封面是绿色的,书名硕大无比,底下印了一排歪七扭八的拼音。孟小满这人恬不知耻,根本不担心别人发现他看淫秽书籍,他抬起手臂,对上车厢上白晃晃的灯光,光从封面流下来,淌出绿油油的液体,这种液体,就是孟小满脑中的淫秽思想。孟小满回家后,哥哥正在学习,他跪在哥哥面前,要求哥哥用力地打他。哥哥听了这话,赶紧伸手摸孟小满的脑门,要带他去看病。
孟小满一直跪在地上,头靠着哥哥的膝盖,他说自己很没力气,医院没法治,必须要请一个人来狠狠地打他——打哪里都可以。但与此同时,他就麻利地脱下裤子,露出那个白而光滑的屁股。孟小满的屁股实在是太白了,散发出一种很圣洁的光芒,蜷缩在光里,孟小满的身体逐渐缩小,成了个笑容满面的小孩子。哥哥无可奈何,只好从房间里拿出长鞭,开始给弟弟治病。哥哥打一下,孟小满就高喊一声“好舒服”。那天孟小满总共喊了一百二十八声,哥哥站在他身后,心灰意冷,满面泪痕。
这个说法来自孟小满的邻居吴平,吴平说那天他就待在阳台上,孟小满的喊声响彻十八栋。因为这件事,吴平和莫利花产生了很大的矛盾,莫利花扬言要找自己男朋友揍吴平,吴平则揭发了她偷偷给年级第一写情书的事。
吴平和莫利花闹矛盾的时候,第三种说法出现了。
没有人知道这种说法是怎么来的,就是某天早晨起床,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出现了如此情景:孟小满坐在天台的边缘吹笛子,风很大,乌浓的云层翻腾不定,他吹一首很常见的曲子,笛子上湿乎乎的,笛膜紧巴巴地覆在孔上,一股潮湿而猛烈的气流缓慢淌出,仿佛一阵绵长的呻吟。哥哥站在孟小满身后十米处,听见孟小满郑重地说:“每个人都有爱情,这就是我的爱情,它永远都在,到我死、到你死。”说完这句话,孟小满就抛弃一切,纵身一跃。
按照这个说法,孟小满从未被哥哥殴打,他不来学校,是因为他已经死掉了。
吴平也是一样的,那天早晨他起来,脑海中就出现了孟小满跳楼的画面。吴平五岁以后就没有哭过,但那天他哭了,因为他感到自己的爱情也在那一刻里死掉了。透过厨房的纱窗,可以看见孟小满房间的窗户,吴平在十七栋的清晨推开窗户,发现十八栋楼下有一滩深色的血迹,他从中看出了孟小满的形状,不规则的、潮湿的——孟小满是无处不在的,他可以从任何一件事物中发现他。
吴平十岁就认识了孟小满,那时候的孟小满还不讲爱情,也没有看过淫秽书籍,他非常年轻,非常快乐。五年级的吴平穿过十七栋逼仄的楼道,硬邦邦的鞋底“咚咚咚”地踩在扁平的台阶上,他长大嘴巴,灌入楼道的风涌入他的体内,姜水一样辛辣,许久过后,会有一丝短促的甘甜。吴平冲向十八栋,冲向孟小满的家门——这件事他在此后两年也干过多次,他总是能在那扇贴了倒福的门后找到孟小满。敲开那扇门,就是敲醒了一整个春天。
那时候孟小满哥哥住在学校,他爸妈也总是不在家,他自己上下学,每天都很孤独。吴平和他不是一个小学的,后来也没上同一所初中,但从初一起,他就自觉开始了他的护送。吴平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侯在孟小满家门口,他打开门,拥着睡眼惺忪的孟小满去洗漱,他在他刷牙的时候偷偷看他的脖子,看那条干燥的曲线——柔和,恬淡,只在清晨最朦胧的一刻降临。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苏醒,他的皮肤、他的四肢、他的毛发都挂着困倦。那种机灵劲儿也没苏醒,微笑也没,一切应付人的坏东西都没醒过来,他一片空白,任人摆布。
吴平步行送孟小满到校,他们聊很多东西,孟小满喜欢看推理小说,还喜欢昆虫标本。吴平静静地听着,偶尔作一些补充。这样的早晨转瞬即逝,孟小满向吴平挥手告别的时候,吴平会深深吸一口气,他看孟小满,很多年以后依然如此,他迷恋孟小满身上那种男孩子的成分,那微微泛黄的头发,细瘦的脖子,窄窄的肩膀,胸前的肋骨形状,紧实的、极具韧性的小腿,还有长袜在脚踝上勒出的一道红痕。夏天,孟小满蹦蹦跳跳地从学校回来,吴平站在厨房的窗口默默注视,孟小满满头是汗,头发和脸都反射出一种自然的光泽,他的脸蛋很红,热度穿透他薄薄的、娇嫩的皮肤,熄灭了吴平胸中跳动的欲`望——仿佛一束神圣的光芒,笼罩他、安慰他,他从中发现了自己毕生追求的东西。
那一时刻,十三岁的吴平牢牢扒着厨房的窗户,腌鱼和绿豆汤的味道混在一块儿,填塞着乱糟糟的逼仄空间。周围暖烘烘的,明亮的阳光从外头投进来,仿佛一条半透明的河流,吴平就站在那里,浸泡在厚重暧昧的河水中。这个场景日后在他梦中出现了很多次,他想起这一幕,就能确切地感觉到岁月的流逝,他是光阴中的偷窥者,是纸窗后那只罪恶的眼睛。
初三那年,孟小满开始飞快地长大,他一夜就摆脱了男孩的状态,吴平站在阴森森的厨房里,怅然若失。长大的孟小满有了很复杂的思想,他不太快乐,甚至可能有些烦恼,他每天都要对着窗子坐很久,那双眼睛腼腆而忧郁,视线像湿答答黏糊糊的藤蔓,无时不刻向外释放忧郁。
孟小满和吴平不大来往了,他在学校有了新的好朋友,他爸妈给他买了新的自行车,他可以自己骑车去上学。吴平回避孟小满,他不敢出现在他面前,对视一眼都不行,他长大了,有一个敏感的器官,和一张薄薄的脸皮,看到孟小满他就脸红心跳,那个地方像一把上膛的手枪,时刻都能发射。高二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一个最下流的梦,他梦见自己手持一根鲜绿的柳枝,凶狠地鞭笞孟小满。那种新鲜的颜色击打在孟小满背上,鲜绿,雪白,留下一道道烫人的血红鞭痕。最激动人心的是孟小满的眼泪,孟小满背对着他哭,脸蛋红扑扑的,他掰过他的脑袋,看到他的眼睛,就像看到一千个春天。
中考前,吴平去找过孟小满,他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出现,在小区的健身中心门口拦住他,问他借一包纸巾。吴平感觉自己和前两年比有了很大的变化,在他的印象里,这两年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已经和孟小满分离了一百年,孟小满肯定认不出他了。结果孟小满一见他就很高兴,他叫他“哥哥”,他说:“你好久没来找我了!”
吴平听了这番话,点点头,一脸冷漠地转身离开了。他知道了一件事,就是自己此生都不可能和孟小满做朋友了,这是两年来他头一回这么细致地看他,他还记得他鬓角的形状,他头上的两个旋,他干燥的皮肤,最不得了的是他脖子上的一道勒痕,为什么会有勒痕?他不知道,但他受不了——那个颜色,那种形状。他十四年来所有的欲`望,就是这道温热暧昧的红痕。孟小满的伤痕就是他的青春,孟小满的眼泪就是他的爱情,没有其他词可以描述。孟小满已经一米七了,但他身上那种男孩的成分仍然存在,他微黄的头发、他细瘦的脚踝——上面总有长袜留下的红痕,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朝气蓬勃,他穿一件深绿的短袖衬衫,领口有一点牛奶渍,他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会很夸张地鼓起来;还有他的腰,跑起来的时候,风裹住他的躯体,勾勒出一道柔韧的、纤细的曲线,这曲线是鸟飞过的痕迹,狂风永远无法摧折。
十四岁的吴平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对于小满,他要么爱他,要么毁灭他,只有这两种办法。实话讲,这两种办法又是密不可分的,他爱他的时候,一定要伤害他,非如此不能满足他的渴望;他毁灭他的时候,又无法熄灭自己的一腔柔情,孟小满的痛苦就是催情的狂风,他必须爱他,必须思念他,他要一直这么做下去,直到他死。
吴平和孟小满考上了同一所高中。校园里有很多树,吴平最喜欢看孟小满在雨天的树中行走,他喜欢看他穿过那片模糊潮湿的绿色,就像穿过一条罪恶的河流。他在楼道的拐角处等着他,等着他撞上自己,那就是他撞上了河流的源头,他会狠狠地骂他,用脚踢他,他揪起他的头发,拧他的脖子。他有满腔情意,也有许多秘密的温柔,殴打孟小满的时候,这些就暂时离开了,他的心在烈火中燃烧,那时他受到的折磨,是孟小满感受到的千倍以上。他盯着孟小满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个春天;他在煎熬中实施暴行,因为这就是他的爱情。
2
吴平是从高一开始写日记的,他的日记就是情书,写满了所有下流淫秽的幻想。可以确信,他的身体里有一条欲`望的河流,浑浊不堪,以最原始的方式奔涌。在他的日记里,孟小满迷恋着一个比他大十岁的男人,那个男人有全市最白的牙齿,他们在后山追逐打闹,春天来了,山上长满了一种不知名的蓝紫色小花。云随心所欲地飘荡,还有风,风无休止地刮,草叶静悄悄地摇摆,新鲜的泥土里升起一种致命的孤独,它裹住孟小满的双脚,带着一排腥气很重的尖刺。孟小满哭了,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一个人,他抱住膝盖,在春风里歇斯底里地哭泣。没有人来拯救他——他将在绝望中死去,但没有人能拯救他。
写到这里的时候,吴平站起来喝水。他想象自己是一个造梦师,他所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会一点儿不差地呈现在孟小满的梦里,这样下来,孟小满很快就会在抑郁中死去。
高一下学期,吴平在厕所里殴打孟小满。他掐他的脖子,感受他的战栗,孟小满细碎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现出动人光泽,难以言喻,他就是怪兽,他就是魔鬼——他的每一寸皮肤都炙热邪恶,他引诱他,他哭了,他要带他下地狱。
孟小满年轻的皮囊里有一个可怖的、纵欲的灵魂,他引诱所有过路的男人而不自知。他是春夏交接时诞生的最鲜甜的果实,所有人都会疯狂地爱上他,所有人都会像吴平一样经历疯狂的折磨,沉浸在失去理智的、断线的爱情里,他们呐喊、施暴,他们全部的念头就是爱,就是死。他们抛弃一切,在迷狂的浪潮中前进。
孟夏从来没打过孟小满,但别人总说他们是一对暴力的兄弟。
孟夏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十四岁才来到这边。那一年孟小满十岁,孟夏坐在客厅里看他,夕阳西下,群壑已暝,孟小满的侧脸在微弱的金红色光线中清晰浮现,妈妈切了个无籽的大西瓜,张大爷的小花猫又溜出去挠孟小满的兔子了。孟小满跳到阳台上,一脚踢开小花猫,妈妈在厨房里喊:“孟小满,别野了!来吃西瓜!”孟小满没洗手,蹦蹦跳跳地来拿西瓜,妈妈让他去洗手。孟夏伸出手,把西瓜递到他嘴前,说:“弟弟,吃吧。”
后来孟夏回忆起那天,想到的是孟小满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西瓜,并且每吃一口,都要抬起眼来看他一眼,那是很难言明的一种眼神,睫毛微微扫上去,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这种眼神是文字讲不出来的,它像一个火炉,一个陷阱;它天真腼腆,邪恶放`浪。不过孟夏偶尔也会怀疑,就是孟小满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他,他吃东西时是不会抬头看人的。
孟夏的记忆是模糊的,他对孟小满的全部印象都是模糊的,呈现一种浓郁暧昧的暖色。他几乎不能清晰地想起他们相处的任何一个细节,他们之间没有细节,只有一段大致的节奏——你什么也摸不透,什么也猜不出,但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孟夏上大学后,回家的日子就少了。孟小满总给他打电话,他变了很多,以前是个调皮的小男孩,现在是个害羞的小少年。这些年,孟夏对孟小满百依百顺,他无法拒绝孟小满的任何一个要求,但上高中以后,孟小满就再也没向他提过一个要求。
孟小满变得忧郁了。
他仿佛一夜之间就有了很多秘密,这些秘密折磨他,让他夜不能寐、日渐消瘦,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肯向别人倾诉。他在纸上写一些很古怪的符号,这个行为一直持续到他死。孟夏上次回家,发现他在纸上画了很多兔子。妈妈说他有美术天赋,鼓励他考美院。孟夏问他这些兔子的含义,他只是说:“我曾经也有一只兔子。”
爸爸说,孟小满长大了。
孟夏曾经给孟小满上过药,那是在秋天,孟小满死活不肯说是谁欺负他,问老师,老师也不知道。他满身伤痕地回家,孟夏给他消毒、上药,他背对着他:一个洁白瘦削的后背,一言不发。孟夏摸孟小满的背,他的力道很轻,像烈日下的微风。此时此刻,他们头顶飘荡着一种醉醺醺、暖烘烘的气流,孟小满闭着眼睛,脸蛋红扑扑的,他说:“你怎么来都行。”孟夏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很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哥哥,你还记得吗?我以前有只兔子。”
“记得。”孟夏说,“很大,很白。”
孟小满点点头:“哥哥,我告诉你个秘密。”他微微侧过脑袋,一下接一下地看孟夏。
“我那只兔子会背九九乘法表。”
对于这件事,孟小满坚信不疑,后来他画兔子的时候,总会在边上加一个九九乘法表。
关于孟小满哥哥失踪的事,后来有了很多种说法。
吴平是最有发言权的,他在孟小满父母面前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他说孟夏有点精神疾病,这是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这么说是有理由的,他曾经亲眼看到孟夏打孟小满,只是这事孟夏自己不知道,因为他有精神分裂症,他不知道自己身体里还住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总是对孟小满拳打脚踢。
后来又听人说,孟夏已经很久没去上学了,去年就没去过了,他白天在外面游荡,晚上就回来殴打孟小满,孟小满是个好孩子,他要保留哥哥的面子,所以就没把这事跟别人讲。吴平常年偷窥孟小满,当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知道孟夏确实有条鞭子,就放在他左手边抽屉的第二层,大皮鞭,打起来很疼的。他打孟小满的时候,孟小满从不反抗,他那微微发黄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瘦巴巴的后背剧烈起伏。孟夏看到这个情景,就感觉呼吸急促,他不想用鞭子了,想换点什么更锋利的,一把匕首,匕首是最好的,他可以割开孟小满温热的、光滑的脖颈,鲜血奔涌出来,是绿色的,绿莹莹的欲`望。他听到孟小满的血管在“咚咚”跳动,他的脸煞白,嘴唇却很红。血浸满了整个屋子,他蹲下去,抚摸他的骨头,他的残破的躯体,他在这阵热腾腾的、血色的气流中完全占有了他。
大家觉得这个说法是很可信的:孟小满因为被哥哥殴打,所以选择自杀;哥哥有精神病,所以搞离家出走,合情合理。
但几天后又有了种说法,来自孟夏的朋友张泽文。张泽文的说法很简单,就是孟夏要出去散散心,顺便找个工作。孟小满的死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打击,他受不了了,不愿意再待在这里。
张泽文说,孟夏从来都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孟小满,孟小满有被害妄想症,总是感觉身边的人要来害他。根据他的说法,孟小满五月二十号那天回到家,校裤挽得很高,露出一双修长雪白的腿,孟夏靠近他,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温暖的坚果气味,奶油味山核桃,或者其他的什么。孟小满浑身是汗,躲在卫生间里看淫秽书籍,这次的封面是金色的,他叉开双腿,头枕着冰冷的瓷砖,玻璃上映出一片金色的欲`望。这种金色来自火焰,它是一种镇压,一种征服。孟小满合上书本,心里掀起强烈的、反叛的仇恨,他想出去大叫,想和什么人打一架,他感觉自己是一颗卵、一个茧、一种未成形的生命,脆弱、孤独。他想抗争,他想带着一句有力的口号爬上高台,他在高台上哭泣、自`慰。他的欲`望昂扬,他在所有人面前释放它,没有掩饰的必要,他要让它们正大光明地发出叫喊,去传播色`欲和温情。最后的最后,他会被人镇压,这人得是个男人,他用爱情镇压他,他就心甘情愿地和他走。
这天晚上,孟小满爬上天台,小区昏暗的路灯连成一道暧昧的弧,风吹过来,树顶的绿浪翻腾不定。这天是小满,夏天的第二个节气。孟小满扶着栏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有一百个问题,关于生命,关于时间,可就是一个也问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又很强大。关于他的爱情,别人都说是错的,可他不知道对错究竟是什么,对错也是人定的,是道德,是社会准则,怎么能拿这些来判断呢?爱情是不讲道德,不讲准则的,他想怎么爱,就怎么爱;他想爱谁,就爱谁。此时此刻,他十七岁,爱自己的哥哥,怎么能有人说这件事是错的呢?
他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不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欲`望,因为他的爱情和欲`望都是孤独的,别人理解不了。夏季的暖风静悄悄吹来,孟小满登上阶梯,心里痛苦万分。他看出来了,爱情就是要让人痛苦的,所有甜蜜都是盲目的、转瞬即逝的,真正的爱情就是一个铁灰色的钟罩,它让人在窒息中入睡,在不安中醒来。爱情就是一场噩梦,无数人苦苦追求的,就是一场痛彻心扉的噩梦。
夜晚的天台是一个光辉的舞台,孟小满下定决心,要在此结束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别的什么也没干,只是转过身子,轻轻地跳了下去。他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知道死亡是新的开始,不能由其他人来决定,所以跳下去的那一刻,他感到很自由。
那些话一直在他心里——他的爱情,他痛苦的源泉。
3
寻找孟小满的日记。
校园里最近流行起来的游戏,寻找孟小满的日记。据说孟小满一共写了十本日记,上面一句真话也没有——绯闻、流言、八卦,只要找到这些日记,就可以知晓校园里的所有谎言。
每个人都在苦苦追寻,上课的时候,他们在窗户边上架起长长的望远镜,冷酷地巡视每一个角落,后来老师也加入进来,他们绝不走出教室一步,只是伸长各类触角,探查远方。
吴平又去了趟十八栋,楼道里有人打翻了垃圾,逼仄的空间里填塞着浑浊的恶臭,吴平坚信,这种恶臭描绘出了孟小满死亡的形状,哪里都有孟小满,即使他的肉`体粉碎了,他的气息仍拉拉扯扯地挂在十八栋的蛛网上。十八栋就是孟小满,是他的另一种形态。吴平开始怀疑,他觉得孟小满可能不是人,他根本就是一种媒介,吴平通过它,把感情投射到随便一种事物上,只要透过它,万物都是孟小满。产生作用的就是这个中转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孟小满。
这一点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因为已经开始有人遗忘孟小满了,几年以后,如果还是没人找到孟小满的日记,这世界上就没什么能证明孟小满的存在了。吴平,他是如此灵敏,能够迅速地捕捉到那些转瞬即逝的微弱气息,可他也一样找不到孟小满的日记。
全校都开始寻找孟小满的日记,莫利花透露,日记上还记有学校领导的巨大秘密,于是领导也参与进来,寻找孟小满——他们简化了这个任务的说法,到后来,别人问起来,他们就只说:找小满。
寻找孟小满。
这是诞生在校园里的巨大考验,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人记得之前关于孟小满被哥哥殴打的事了,他们同样忘记了他们得出的结论,就是孟小满其实早就死掉了。最后,大家连日记的事也忘了,只是要找孟小满这个人,没人相信他已经死了,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孟小满拥有全校师生的秘密,所以他注定不能默默死去。
后来又有了种说法:吴平知道所有事,他知道孟小满在哪里,因为他就是孟小满的哥哥。说这话的人之后又补充:吴平有精神病,他身体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相当变态,天天在家里对孟小满干下流事。既然他们之间有这样的关系,那吴平就不可能不知道孟小满的下落。不过吴平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于是改变方向,暂时把任务名称修改为:寻找吴平。
吴平正在路上,他也在寻找孟小满。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孟小满的场景,他以前从来没想起来过,只有这一次。孟小满站在并不宽阔的天台上,五楼大妈的奶罩和秋裤贴着他的脸垂挂下来,三楼王阿姨家的床单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水渍,透过那片半透明的床单,可以看见远处灰沉沉的天,鸟儿在潮湿的天幕下盘旋,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颜色浓得泛绿。
孟小满站得离他有点儿远,但那些细节仍然很分明,他可以一一细数:久未修剪的头发垂在耳边,很久没洗了,潮呼呼的,一片厚重的雨林——已经被教导主任提醒好多次啦;天气干燥,嘴唇起皮了,下嘴唇靠左的地方微微有点开裂,深红色,一朵干枯的、脆弱的花;脖子上的勒痕又深了,褪色春联纸的颜色,有力的痕迹,曾经释放无数激情,哦,悄悄退场的欢愉……
吴平无比庆幸地发现,孟小满还是个小男孩,他的衬衫还是扎进运动裤里,领子永远也翻不好。他的脖子,那个他偷偷看了很多年的脖子,仍然存留着昔日的柔和曲线,那是一道再俊秀不过的山脉,如果吴平的视线是一条河,那罪恶的水流就已经悄悄滑过山脉,探入神秘的冰川。孟小满微微勾着头,背挺得不够直,灰白的阳光投射下来,照亮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是那种眼神,浑不在意的、漫不经心的,十来岁的年纪,什么也不担心。
孟小满眨了眨眼睛,拨开五楼大妈的奶罩,开始说一些很奇怪的话。这些话没在吴平脑子里留下半点印象,如今回想,也只能记起零散的几句。
“我不知道你是哪一个,我希望是好的那一个,你听我讲几句道理吧。”
“你听得那么认真,一定是好的那一个。”
“……我们没有秘密,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秘密,没有什么瞒得住的事。就像我们两个的事,他们还是知道了,奇不奇怪,秘密就是被用来传播的,用什么传播都行,大部分时候根本用不着人来张口说。”
“你不想听?你为什么不想听?我没怎么听你说过话,你总是躲着我,为什么不跟他学学?来找我。”
“我想你们当中有一个能带我走,这里待不下去啦。”
“你带我走吗?”
吴平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他的脑袋总是很疼,每晚都睡不着觉,走在路上都能产生幻觉。他幻想孟小满穿着一条裙子来找他,裙子上面有几千张纸钞,他们抱在一起,从来没这么紧过,他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呼吸中升起一种陌生的甜腥味。低头一看,孟小满的手指间有绿莹莹的液体,后来他告诉他,这就是他的欲`望,欲`望里闪亮的部分,就是他的爱情。爱欲绝不是抽象的,它们都是肉眼可见的,你爱上了一个人,就自然能感知到爱欲在人间的形态。孟小满说,他的欲`望从森林里来,是潮湿的、生机勃勃的,是充斥着反抗与征服的,它远道而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找到能带他走的人。孟小满在漆黑的浪潮中翻滚,他被推挤着向可笑的方向走,他被窥视,被解构,被束缚,再也没有忍耐下去的必要了,必须有人来解救他,只有这个人可以解救他,他一直在等。当这一天到来,他要跳起来和上帝击掌,他要甩开所有负担,一身轻松地跟他走。
吴平在幻觉里流浪,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实世界里已经没有孟小满,他现在只出现在幻觉里。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他听说有一大帮人在寻找他。这个消息让他和孟小满都感到紧张,因为世界上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地去找另外一个人,更何况是一大帮人,他们多半带着不好的目的。吴平和孟小满商量了一下,孟小满当机立断,出逃。
如果你在马路上见过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绿色西装外套、两眼无神的男青年,那一定就是吴平了。他起先是快步走路,每天穿越大半个城市,后来自觉速度缓慢,就掏出手机,扫共享单车骑。吴平骑着共享单车,每天都要绕城市走上一圈,后来他有了固定的路线,一三五从南往北骑,二四六从东向西骑。他身后有一支庞大的队伍,如同一阵恐怖的风暴,无时不刻跟随着他的步伐,但从来没能追上他。
在幻想中,孟小满坐在共享单车的车篮子里,双腿轻飘飘地垂挂下来,吴平骑车行进的时候,他就胡乱伸腿蹬人,把好几个中学生蹬得嗷嗷叫。孟小满还去采购了一把水枪,成天坐在车篮里搞射击。他平均每天要射一百五十个无辜路人,后来为了增强效果,他把水换成了牛奶,于是城市每天都要平白出现一百五十个淫乱场面。
孟小满扰乱社会治安的时候,吴平是从不干涉的,他只顾着骑车,把车子骑得飞快,全校师生都追不上他。
吴平被追上的那一天,是个台风天。城市里风雨大作,吴平鬼使神差地爬上了十八栋,俯身下望时,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嘿!抓住你了!”
没办法,被抓住了,吴平只好转过去听他们讲话。
教导主任说:“孟小满在哪里?快说!他窃取了很重要的学校机密,我要找他谈话!”
同学们闹闹哄哄的,站在后面胡乱挥手。
这一刻吴平再次产生幻觉,孟小满站在他身后,站在半空中,他还是拿着那把水枪,水枪里是过期的牛奶。狂风刮过,孟小满的眼睛静悄悄地红了,他对着吴平举起枪,哽咽地问了一句:“你是哪一个?好的那个吗?”
吴平想了想,点点头:“我是好的那个。”
“坏的那个呢?”孟小满问。
吴平说:“他走了。”
又过了很久,孟小满伸出另一只手,稳稳地端起水枪:“你骗我,你是坏的那个。”
吴平按住他的抢,很肯定地说:“我是坏的那个,但我愿意带你走。”
十八栋在狂风中啜泣,莫利花爬上天台,发现后山的一棵树正在缓慢下栽。眼前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嘶吼,咆哮,呻吟,人潮在平坦的天台上起伏。
救护车已经来了,孟小满的哥哥被悄悄地运走。现在才没人关心他,大家都在争夺孟小满的日记本。谁也不知道那个本子在哪儿,但大家肯定它就在这个天台上,他们互相推搡,抓挠,后来又变成了捶打,蹬踢。天暗下来了,人群变成了一团漆黑的云浪,此起彼伏,变幻莫测。
莫利花默默退后,在天台边缘捡到了一支崭新的水枪。水枪是橙色的,莫利花轻轻拧开,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朵纸折的玫瑰花。
黯淡无光,是褪色的春联纸折的。
(完)